13 .過去
“你能告訴我在過去的三年裏,桐桐身上發生了什麽事嗎?”
癱在桌上的高中生微微瑟縮了一下,擰着眉毛投來懷疑的視線。她像是在斟酌安祈的問題,縮在圍巾後的小臉不滿地皺成了一團。
“你連這都不知道?任務權限不夠你去資料庫查檔案?”少女直起身,單手撐着坐墊跳上高腳凳,“你是不是夜莺的人啊?你該不會是冒充的吧。”
安祈無聲地笑了笑。
他煙灰色的眸子陰沉沉的,臉上的表情至始至終都沒變過。高中生模樣的少女在兩相對視中敗下陣來,她仿佛從對方的眸子裏讀出了懷疑,暗自撇了撇嘴,撐着臉不甘心地抱怨道:“瞪人算什麽本事。”
“我還是個新人,認識的人确實不多,”她搖了搖頭,“這樣吧,咱們各退一步都做個自我介紹,我叫花火,就噼裏啪啦滿天飛那個花火,當前任務是保護小印先生的節操情操和貞操,你是來幹什麽的?”
“我是安祈。”
“真名?”少女眨了眨眼睛,“說坦誠你就坦誠啊,你可真夠意思。那行吧,我叫董天天,天空的天,這也是真名。”
安祈沒有回話,他甚至沒有露出微笑之外的表情。董天天等了半晌沒得到應有的捧場,不甘心地踢了踢腿,把臉又縮回了圍巾裏。
她說:“行了行了,你不就是想知道小印先生那些倒黴事嗎,我說就是了。”
“不過我說了,你可別出去和別人亂講啊,就說你自己查的,千萬別把我供出來。”
小姑娘擡着眼睛,舉手做了個砍頭的姿勢。
“畢竟夜莺這個地方,亂說話可是會被人道毀滅的。”
……
甜品屋的後廚連着雜物間,從印桐的位置望過去,只能窺見狹小的單人衣櫃和坐在地上的等身兔子玩偶。
那是Christie的兔子,從兩年前店鋪裝修完,就坐在那個位置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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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的蛋糕已經裱好了花型,訂單裏的甜品也都準時送上了桌,印桐站在水池邊沖着沾滿糖粉的手,聽着客人們歡快的談話聲發了會呆,而後擡腳走回裏屋的雜物間。
他上班前換下的外套還搭在床尾,随手寫下的菜單被風吹了一地。印桐繞過Christie的兔子玩偶,撿菜單的途中被地上堆的快遞盒絆了個踉跄,索性破罐子破摔地将自己扔上休息用的小床,睜着眼睛望着空無一物的天花板。
天花板上倒映着窗外明亮的陽光,透過窗戶的冷風中裹挾着隔壁花房誘人的馨香,中央空調盡力地烘烤着每一寸空氣,一切都充滿了生機和活力,只有他蜷在小床上,側着身,用手搭住了眼前的光亮。
噩夢、幻覺和信裏的內容在他腦海裏擠成一團,短暫的記憶不停地循環播放,他一遍遍被迫觀看着已經發生的一切,甚至不由自主地笑彎了腰。
他想着多滑稽,原來我沒有自己想的那麽堅強。
……
“小印先生其實挺慘的。”
“三年前,準确地說是兩年零十個月以前,”董天天掰着手指頭數了數,“小印先生被Christie——就是外面廣告牌上那個大明星,從廢都外的垃圾場裏撿了回來。”
“廢都?”安祈打斷了她的話,“迪爾利科特?”
“對對對就是那個迪什麽什麽的,你們這幫少爺就是麻煩,叫那麽長的名字做什麽,那不就是個垃圾場嗎,”董天天不耐煩地翻了個白眼,“別打斷我說話,我說到哪了?”
“垃圾場。”安祈提醒她。
“對,就是那個垃圾場。”董天天打了個響指。
“三年前,一個下着大雨的傍晚,小印先生被Christie從廢都外的垃圾場裏撿了回來。”
那是個糟糕的傍晚。
沒有夕陽,沒有和風,刺骨的冷雨從鉛灰色的重雲間落下,毫不留情地将印桐從沉睡中喚醒。
二月的廢城還彌漫着寒冬的陰霾,凜冽的狂風裹夾着暴雨漫蓋視野,他看到穿着黑裙子的小姑娘一邊哭一邊拉扯着他的的手臂,細微的疼痛蓋過寒冷帶來的麻木彙入大腦,他注意到自己的半條腿還陷在垃圾堆裏——膠囊狀的醫療艙被擠變了形,此刻正牢牢地壓得他動彈不得。
他的大腦裏一片空白,目之所及除過鉛灰色的重雲,哭泣的少女,便是蔓延到天際的垃圾廢料。慘遭遺棄的生活用品散發着令人作嘔的腐臭,斷裂的鋼筋水泥陷進懸浮車的前蓋裏,破損的機器人管家半個身體埋在瓦礫下,殘存的電量支撐着他那雙暖黃色的眼睛。
雨聲轟鳴。
他拍了拍小姑娘的手,在對方如喪考妣的表情中指了指腿的地方。
他聽到自己說:“疼。”而後困惑地愣住,認真地思考着“什麽是疼”。
他什麽都想不起來。
醒來之前,他做了一個很長的夢,他記得夢裏微風醉人殘陽如血,他站在一扇門外,聽到半開的門扉裏傳來熟悉的鋼琴聲。
有人随着琴音輕聲哼着曲子,模糊的聲音裏揉着細碎的溫柔,他依稀記得那首歌的調子,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起歌的名字。
而後他醒了,發現現實裏什麽都沒有。
現實與夢境截然不同,黑白灰成了這世間僅有的顏色,少女的哭聲和轟鳴的雨聲撞擊着他的太陽穴,一切都是冷冰冰的,無論是雨水,還是Christie的手。
寒冷滲入四肢百骸,浸泡着他靈魂。
他的記憶裏一片空白。
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睡在這,他像個被删掉程序的機器人,大腦裏空空蕩蕩一無所有。
他聽到有人在哭,于是把視線移回了那個挖他出來的小姑娘身上。
初春的冷雨浸透了Christie 身上單薄的紗裙,她一邊哭一邊扒開壓在醫療艙上的垃圾廢料,圓潤的指甲裏染滿了黑泥。她的妝花了,眼線在眼睛周圍糊成一團,黑色的薄裙濕得淌水,緊貼着她嬌小的胴體,勾勒出少女稚嫩的身形。
“印桐。”
她凍得青白的嘴唇不斷地重複着這兩個字。
“印桐,桐桐,桐桐,對不起。”
對不起。
印桐的視線停留在對方巴掌大的小臉上,他用指尖碰了碰Christie破皮的掌心,學着對方的模樣唇齒開合,任由那兩個熟悉的音節擠進他荒蕪的意識,勾引出喉嚨裏幹澀的氣音。
他問:“印桐,是我的名字嗎?”
……
“他什麽都記不得了,”董天天聳聳肩,“根據監察同事的複述:‘A3206出土時宛若智齡兒童,大明星Christie當場崩潰,哭得如喪考妣。’”
“也難怪,聽說科學院那幫人都傻眼了,好不容易搶先一步把實驗品A3206翻出來,結果人家自主格盤了。辛苦奮鬥三十年一朝回到解放前,這事誰攤上誰崩潰。”
“不過Christie業務也夠熟練的,她都慘成那德行了,還能把小印先生從廢都弄回中央城。”董天天啧了兩聲,“科學院前前後後派了三撥人,沒從小印先生身上撈着半點好處。那時候Christie可沒現在這麽紅,院裏那幫家夥一撤資相當于掰折了她兩條腿,小姑娘一夜之間資産負債,差點被送進局子裏思想改造。”
“她那個經紀人确實是個有本事的,拉着一個未成年帶着一個拖油瓶,還能把Christie捧成大明星。”
董天天垂了眸子,藏在袖子裏的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玩着圍巾上的流蘇:“不過好日子也沒過多久,小印先生被接回中央城沒幾個月,就出事了。”
“聽說是精神方面出了點毛病,毫無預兆,就瘋了。”
她暗地裏瞟了眼安祈。
金發的年輕人依舊在笑,神色淡淡的也沒什麽多餘的表情。他就像是在聽故事,絲毫不在意故事的主人公曾經過得多麽颠沛流離。
于是董天天撇了撇嘴,接着說下去。
“我也不是什麽都知道,”她搖頭嘆了口氣,“你知道的,夜莺裏條條框框特別多,我問了挺多人,才知道當年小印先生到底出了什麽事。”
她抖着袖子伸出食指,指向自己那雙忽閃的桃花眼:“聽說是眼前會出現幻覺,不光是認不清人,連看到的東西都跟咱們正常人不大一樣。”
“哪不一樣?”安祈突然開口。
他的聲音很平靜,涼得就像冰櫃裏剛取出來的威士忌。董天天被他吓了一跳,揉了揉眼睛,驀地笑道:“這你就問對人了。”
“畢竟當年小印先生的病例,就是我去偷的。”
那是Christie将印桐挖出來的第三個月。
早春,四月初。
董天天穿着一身休閑裝坐在醫院候診室發呆,流行感冒幹脆利落地幹掉了他的免疫力,連同低燒一起,雙殺送他進了醫院。聞秋要監考,聶霜雙忙着應試,三人小團體裏的其餘兩位已經在開學初的黃金時間裏忙得焦頭爛額,徒留董天天一個人享受醫院的空虛寂寞。
大廳裏人不多,來往病患大多行色匆匆,唯獨坐在董天天前面的那對小情侶正膩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語地撒着嬌,險些把候診室當成游樂園。
母胎solo的董同志受到了萬點暴擊,他挪動着自己沉重的雙腿緩慢地離開戀愛炮彈的轟炸範圍,生怕晚走一步就要戰死沙場。
而英雄所見略同,坐在他身後的苦難同胞也跟着站了起來。
那是個熟人。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羽絨服,整張臉埋在帽子裏,被柔軟的絨毛邊稱得愈發乖巧。董天天站在他身前,擡頭正好能看見他帽子下藏着的臉,唇紅齒白的年輕人沖他禮貌地笑了笑——他看起來就像個大學生,除過眼睑下的陰影,簡直健康得不得了。
董天天慌忙低下頭,他裝得像個害羞的小姑娘,硬生生地把“喜從天降”四個大字從臉上扣了下來。
他認出來了,他不可能認不出來。
這人是“印桐”,第三次箱庭實驗的幸存者,編號A3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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