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幸存者

董天天快步走進醫院狹長的走廊。

印桐在他身後,他和Christie在候診室門口狹路相逢,此刻正可憐兮兮地接受着對方的訓斥。

清晨的柔光漫過走廊另一端的玻璃窗,幾個心情不錯的病患正踩着光斑曬太陽,董天天在自動販賣機前停留了一會,他覺得Christie的生氣看起來有些異樣,不像是怒不可赦,倒像是演技爆棚,意圖沖擊影視獎。

簡稱,裝的。

自動販賣機的櫥窗在陽光的照拂下明亮得好似一面鏡子,董天天噘着嘴踮着腳,看似在糾結着裏面花樣繁多的飲料,實則視線借着玻璃的反射掃了個來回,不僅看清了Christie的訓斥現場,還抓住了三個科學院的保镖。

Christie是科學院的人,這幾乎是衆所周知的情報,然而就目前情況看來,這姑娘和科學院的關系好像也不怎麽好。

董天天一邊想着一邊拉高了臉上的口罩,被她戳中的奶茶骨碌碌地滾進下方的取貨口,在塑料面板上撞了個來回,砸在印桐回複的尾音上。

咦?

董天天取飲料的手一頓,他幾乎是難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掐住手心才勉強忍耐住回頭的沖動。

這熊孩子剛才在說什麽?

像是回答他的疑問似的,空曠的走廊裏又響起了印桐的聲音。

“對不起,”印桐說,“其實我是騙你的。”

宛若出軌渣男般令人誤會的發言沖進董天天耳畔,簡短的十個字裏藏滿了令人震驚的信息量。董天天聽着印桐清潤的聲音咽了口唾沫,他心裏不斷湧出大寫加粗的“卧槽”,震驚的情緒在清脆的巴掌聲中直達頂峰。

年度大戲,科幻懸疑劇秒變狗血愛情片。

販賣機的櫥窗上倒影得清清楚楚,Christie擡手“啪”地一巴掌就扇歪了印桐的臉。

她沒回頭,腰背筆直手掌微抖。董天天實在猜不出這姑娘是逢場作戲還是怒不可赦,只能在巴掌聲中感同身受地打了個顫,猶豫了半晌小心翼翼地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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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好,Christie正踩着高跟鞋擲地有聲地離開了現場。

印桐還站在原地,低着頭,臉上挂着Christie留下的巴掌印,清澈的瞳孔中寫滿了茫然。

他注意到了董天天的視線,扯着唇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的笑容很淺,眼睛被明亮的陽光抹去了情緒,幹淨就好像一塊無機質的膠體。

那一瞬間董天天突然想起了聶霜雙的話,他說:“實驗體A3206就像個機器人,他很聰明,哪怕理解不了人類為什麽會産生情緒,卻能順利地模仿合乎場景出的喜怒哀樂。”

“也許他說出的話并非來自‘他的想法’,”聶霜雙撇了撇嘴,“而是流程圖——當A錯了,就執行B。”

董天天被懷裏的奶茶燙得指尖發麻。他忍不住別開視線快步走回候診室,空曠的候診室內陳列着一排排冰冷的座椅,它們就像印桐的眸子,安靜地倒映着來往的人群。

他被緊貼着鼻子的口罩憋得呼吸不暢,他突然覺得他們之前的判斷可能都錯了,無論曾經究竟發生了什麽,從被挖出來的那刻起,印桐可能是所有人裏最無辜的那個。

而他卻被所有人遺忘在了廢都的垃圾場裏。

……

“我當時其實什麽都不知道,”董天天踮着腳在高腳凳上轉了半圈,手指纏着圍巾上的流蘇笑了笑,“我的情報基本自于身先士卒的前輩們,他們說小印先生是三年前第三次箱庭實驗的幸存者,在五千多人的‘鬥獸場’裏,他是活下來的五人之一。”

“他和廢都中學的校園暴力事件有關,和曾經死在科學院的研究小組脫不開關系。”

“他有癔症發作的前科,他曾經差點殺害自己的親妹妹。”

“他是個随時可能脫離控制的實驗品。”

董天天停下小幅度的轉動,偏着頭眨了眨眼睛。

她沒去看安祈,視線停留在棕紅色的吧臺上。

“我們家聞老師說,人們的性格大多都在不斷地适應社會,也就意味你長時間接觸的人群是什麽樣的,你就最有可能會成長為什麽人,”董天天說,“當然這個‘可能’并不意味着‘必然’,也許有人會脫離群體,也許有人就偏要獨樹一幟,我的意思是,假如。”

“假如一個人從出生那刻起,殺人越貨就是他的玩樂,生食人肉就是他的午餐,後來他失憶了,他什麽都不記得了,身體記憶并沒有成為他的本能,他就像一個重生的嬰兒。”

“那麽我們還能給他定罪嗎?”

安祈搖了搖頭,他還沒開口,董天天就又打斷了他的話:“那麽換個話題,如果你上輩子貪贓枉法十惡不赦,那你這輩子應該受到制裁嗎?”

安祈忍不住笑出聲,他的語氣裏難得帶上了幾分笑意,大概是提到了印桐,所以聲音也變得柔軟了些許。

“我剛剛不是在否定你的話,”他說,“我只是想說,你想太多了。”

“那些哲學問題你大可留着回去慢慢思考,你想從我口中得到的無非是一句肯定。”

安祈像是想到了什麽,偏頭看向了董天天的眼睛。

“你大可放心,”他搖了搖頭,“桐桐無論什麽時候都是個好人,無論他失沒失憶,無論他身處哪裏,他比我們大多數人要簡單得多。”

董天天忍不住紅了臉。

她将半張臉埋進圍巾裏,垂眸忍不住笑起來。她小聲地嘟囔着:“那真是太好啦”,在引來店裏其餘客人的圍觀之前,清了清嗓子轉移了話題。

“我不清楚小印先生和Christie之間發生了什麽,”董天天說,“不過當時他倆看起來都不太對勁。”

“尤其是Christie,她就像已經踩在了懸崖邊緣,随時都可能自由落體。”

董天天聳了聳肩:“我甚至分不清她和小印先生到底誰才是瘋了的那個。”

這麽說也許有些奇怪,然而事實上董天天只在聞秋的終端裏看過當時的“印桐”,因而相比于印桐,自然對經常走上熒幕的Christie更熟悉一些。

身處于醫院的Christie顯然不大對勁,她緊繃着神經,就像站在陷阱邊緣的幼獸,而身後是獵人的槍口。董天天無從分析她的恐懼來源于什麽,他的線索太貧瘠了,只能從結果上推斷,Christie大概和科學院産生了很大分歧。

而這個分歧,董天天猜測,也許是因為印桐的癔症。

印桐的癔症開始兩年前的四月一日,愚人節,就像神明和他開了一個惡劣的玩笑。

那是個安逸的黃昏,起初他只是站在中央公園的步行街邊等陳彥買棉花糖回來,夜莺加上科學院的十幾雙眼睛從不同的角度窺探着他的身影,就像要将視線砌成一座密不透風的牢籠,将他整個人圈在裏面。

董天天不知道科學院那幫老爺子在等什麽,也不知道是什麽阻止了他們把印桐直接抓回實驗室。當初守在現場的是聶霜雙,董天天所有知道的事,都來自于聶霜雙後來的複述。

他說傍晚的中央公園人很多,當時A3206站在街邊,陳彥走近他,然後他突然就瘋了。

“他像是看到了什麽奇怪的東西,後退着撞倒了身後的孩子,孩子的母親大聲地呵斥他,陳彥就連忙跑過去阻止。”聶霜雙揮着手比劃了一下,“A3206幾乎是瞬間搶走了他手裏的棉花糖,他差點用棉花糖裏面的塑料杆紮穿那個母親的眼睛。”

“陳彥道了很久的歉,那位母親一直喊着要把A3206送進白塔,不過挺奇怪的,監視警察并沒有火速趕來抓捕他。”

“不過他發瘋的時候看着倒是比平時正常,”聶霜雙撇了撇嘴,“笑得也不假了,眼睛也有神了,通俗來講,就是看上去像個人了。”

“大概是科學院動了手腳。”聞秋下了定論。

彼時董天天對這個結論深信不疑,甚至一度唾棄當權者的獨裁堪稱謀財害命。他的想法不無道理,科學院把“印桐”保護得很好,從年初到現在一點情報都沒漏出來,聶霜雙黑進終端時甚至沒找到他的檔案,他的信息被删得一幹二淨,比黑戶還沒存在感。

然而在四月初的醫院裏,在他發現Christie也許和科學院産生了分歧的時候,他突然對之前的篤定萌生了懷疑。

——是什麽理由讓科學院放棄了将小印先生關進白塔呢?明明待在白塔裏,比待在Christie身邊更方便監測小印先生的各項數據。

——他們在顧慮什麽?還是說,他們在找什麽東西?

他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

董天天站在候診室整齊的座椅前,抱着懷裏溫熱的奶茶,掰弄着手指,無意識地壓着拇指的指甲。

那麽首先,他需要知道印桐到底看到了什麽。

“搞清楚瘋子的世界長什麽樣并不是件簡單的事,畢竟我沒辦法直接對小印先生做一次清晰而透徹的訪談。更可況小印先生根本不可能單獨出門,無論他站在哪裏,周邊都必定會有科學院和夜莺的人。”

董天天撇嘴聳了聳肩,凝視了安祈半晌,忽而笑得狡黠。

“還有一種方法。”

“我去偷了醫生的病例,”董天天撐着腦袋點開了自己的移動終端,漂浮在半空中的光屏上出現了一張病例圖片,她點開雙向分享,以便對面的安祈也能看清楚。

“我順着Christie來的方向算了算,天黑之後敲暈了給小印先生看病的那位醫生,從他的終端備份上拍走了小印先生的病例。”

“別這麽看我,”董天天道,“我沒點亮任何一個黑客的技能,物理方法有時候比拐彎抹角有效多了,你可以試試。”

“沒必要,”安祈保持着微笑,平靜地拒絕了她的建議,“你可以繼續了。”

“……”董天天翻了個白眼,“我看不懂醫生的‘書法’,于是找人辨認了一下。按照這上面的說法,無論是第一次發病的黃昏,還是當時在醫院,小印先生親口承認他在任何一個時間段裏都只能看見夕陽,在他眼裏時間永遠停留在下午18:45,來往的每一個人,都是一具殘缺不全的喪屍。”

“這聽起來有點意思,”董天天敲了敲桌子,像個諜報工作者一樣放輕了聲音,“更有意思的是,小印先生說那天傍晚在中央公園,在他發病前大約一個小時左右,有人撞了他。”

董天天撸起袖子,露出自己右手的胳膊。

“就在這裏,小印先生說,他被什麽東西紮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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