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童書遙
在如今的監控裏,搞清楚什麽人幹了什麽事并不困難,然而難就難在那天下午,印桐撞到了太多的人。
從一無所知的平民百姓,到夜莺和科學院的監視眼,每一個人都有可能被買通,每一個人都可能被當成一次性兇器。
科學院進行了長達三個月的排查,徒勞無功。
“他們猜測小印先生也許被注射了什麽藥物,”董天天說,“然而得不到藥物本體,解藥根本無從談起。”
“醫生怎麽說?”安祈問。
“醫生什麽都沒說,”董天天搖了搖頭,“Christie帶着小印先生跑遍了中央城所有的醫院,一開始還要求做全身檢查,後來幹脆直奔精神科。奈何十個醫生有九個都給小印先生開了一兜子鎮定劑,剩下的那個還不靠譜,Christie簡直要哭暈在衛生間。”
“為什麽不靠譜?”安祈問。
“好像因為那家夥是個實習的,”董天天支着下巴劃拉着光屏,找到了記事本裏的一條消息,“嗯,不僅是個實習的。那醫生叫童書遙,當時還是個剛畢業的大學生。”
那是Christie将印桐挖出來的第六個月。
盛夏,七月初。
間歇性登場的幻覺不僅帶來了鋪天蓋地的黃昏,還徹底改變了印桐眼中名為“人類”的造物,每天清醒的幾個小時宛如上帝的恩賜,在讓他茍延殘喘的同時,念念不忘着逃脫升天的幻想。
……幹脆給我個痛快算了。
印桐有時會這麽想。
他時常想着幹脆咔嚓掉自己的狗命,省得Christie還要勞心勞肺地帶着他東躲西藏。他給Christie添了太多麻煩,從對方帶着他逃離廢都開始,從他睜開眼睛開始,他就在不斷地犯錯。
這是一場折磨。
他看着那個小姑娘為了他東奔西走,看着對方經常在半夜驚醒,紅着眼眶坐在他床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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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時常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在過去或者現在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可他什麽都不記得,以至于Christie的歉意就像一塊沉重的巨石,每一句“對不起”都狠狠地砸在他的心髒上。
明明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添麻煩的也是我。
我應該道歉的。
他總是這麽想,他想着我應該和Christie好好談一談,她救了我,她沒有做錯什麽。
然而他說不出口,他被Christie眼淚囚在原地,他不知道該怎麽做,也沒有人告訴他該怎麽做。
直到離開廢都的第六個月,逐漸嚴重的幻覺在折磨着他脆弱的腸胃的同時,成功地送他去面對了精神科斑駁的白牆。
那是個燥熱的午後。
接診的醫生是個剛畢業的大學生,滿是膠原蛋白的娃娃臉上挂滿了困倦,他發黃的白大褂在身上松松垮垮地挂着,寫着名字的胸牌拽塌了領口,露出裏面皺皺巴巴的短袖襯衫。
印桐坐在他右手邊的方凳上,看了眼他搖搖欲墜的胸牌——上面寫着“童書遙”,而後目光恍惚地停留在了對面的白牆上。
“你在看什麽?”名叫童書遙的年輕醫生一邊打着哈欠,一邊詢問着。
印桐偏過視線看了他一眼,怔愣半晌,才像是大夢初醒般回了魂,從唇齒間擠出一個細小的氣音。
“你說什麽?”童書遙沒聽清,于是他停下寫病歷的手,挪開擋在眼前的光屏,看着印桐又重複了一遍自己的問題,“你在看什麽?”
被提問的病人別開視線。
他發出了一聲短促的雜音,就像是醞釀着一句以“我”開頭的介紹。童書遙的視線同他一起移到對面的白牆上,那上面空空蕩蕩的,沒有任何能引人注意的東西。
醫療室裏靜默着,印桐逐漸意識到,他又看到了別人看不到的東西。
“我沒在看什麽。”
于是他說了謊。
“我只是發了會呆。”
他隐瞞了自己視野裏異樣的景象,隐瞞了牆面上不斷剝落的牆皮,隐瞞了牆皮後那只發黃的眼珠,隐瞞了那只眼珠正牢牢地盯着他的心髒。
他仿佛聽見有人小聲地說着:“騙子”,然而他依舊扯着唇角,努力地笑着看向童書遙的方向。
“我最近總是做噩夢,睡得不太好白天就沒精神,”印桐說:“抱歉,給您添麻煩了。”
他的話還沒說完,身後突然響起一聲尖銳的雜音,供人休息的金屬凳子在地上劃過一段不小的距離,肇事者Christie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紅着眼睛,扶着凳子又小心翼翼地坐了回去。
印桐皺起眉,視線劃過冰冷的地面,重新停留在蒼白的牆壁上。
那只眼珠還陷在剝落的牆皮間,蠕動着發出黏膩的聲響。
印桐垂眸看向自己幹淨的指尖。
他還記得癔症剛開始的那些夜晚。他曾在一個陰冷的午夜驚醒,喉嚨裏幹澀得就像生鏽的鐵皮管道一樣。他蹑手蹑腳地繞過Christie的床,走進客廳,摁亮了牆上孤零零的夜燈,被冰冷的觸摸屏凍得打了個哆嗦。
微弱的暖黃色的光暈籠着着客廳的一角,黏膩的液體從污濁的牆面上滑落,他看到腥紅的濁夜一點點啃食掉老舊的木地板,漫過沙發的流蘇,覆蓋他視野裏的每個角落。
彼時他還不清楚這些幻覺是什麽東西,沒有記憶,他甚至不覺得毛骨悚然。
而後他聽見有什麽東西剝落的聲音,就像是嬌小的綠芽鑽破了土壤,亦或是軟木塞脫離僵硬的玻璃瓶,發出“啵”的一聲輕響。
從他面前的牆壁上,長出了一只幹澀的眼球。那些滲進牆壁裏的深紅色的粘液,看上去就像它的眼淚。
“……喂!”
晃動的手指打斷了印桐的回憶,他擡起頭,對上童書遙滿是好奇的眼睛。
“你又想什麽去了?”童書遙問。
“抱歉,”印桐扯着嘴角笑了笑。
“病歷上寫着你精神狀态不佳,有時會出現幻覺,”童書遙用光筆敲了敲漂浮在半空中的光屏,“你最近都出現了什麽幻覺?”
“之前總會看到黃昏,還有一些長得奇奇怪怪的人,”印桐握着自己微微發涼的指尖,“最近不怎麽常見了,可能我要痊愈了。”
他聳了聳肩,故作輕松地開着玩笑,童書遙配合着他假笑了一下,收起光屏指了指對面的白牆。
“你現在看到了什麽幻覺?”他又問了一遍,“請不要諱疾忌醫,我想聽實話。”
人們在面對懷疑的東西時總會不厭其煩地重複着“我想聽實話”,然而這個“實話”的範圍,大概只局限于他自己想得到的那個“答案”裏。比如情侶在得到愛人“出軌”前總會不斷地試探,比如吃瓜群衆在找到背鍋俠前總會懷疑事情的真相,比如印桐面前這位醫生,在得到某種類似于“世界末日”或者“喪屍圍城”之類的形容作為幻覺的“答案”之前,恐怕不會收起他懷疑的眼神。
印桐在心裏嘆了口氣。
然而得到了答案又能怎麽樣呢?并不是每個人都願意心無芥蒂地接受“所謂的真相”。
比如Christie。
倘若他沒有在那個失眠的傍晚潛入客廳找水喝,沒有在Christie打開照明燈的瞬間驚慌失措地回頭,沒有輕信Christie表現出來的“接受”。
沒有和Christie面對面坐在一起,沒有聽話地說出自己所看到的景象。
——“我不知道……到處都是紅色的,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麽?Christie你的頭上是什麽東西?你這裏,”印桐伸手摸了摸Christie右邊的腦袋,有什麽東西軟糯而黏膩,激得他心髒空了半拍,胃裏翻滾着強烈的嘔吐欲,“這是什麽……”他顫抖着站起來向前撲了半步,而後踉跄着跌坐到地上,他仰着頭伸手去摸Christie的頭發,在對方蒼白的臉上,讀出了驚恐的表情。
——“你看到了什麽?”Christie問。
——印桐的指尖打着顫,他壓着自己扭曲抽痛的胃,擡頭磕磕絆絆地問道:“這是血嗎?”
倘若他沒有說出“問題”的“答案”。
也許他現在就不會坐在這裏。
Christie并不願意接受這個“答案”,她排斥印桐的幻覺,甚至孤注一擲地篤定他應該檢查一下大腦是否完好。她認為這是失憶的後遺症,是印桐在垃圾場的時候被什麽東西砸到了腦袋,她篤定無論是物理療法還是手術開刀,總有一種方法能讓他恢複“正常”,他所看到的并非是幻覺,而是一種古怪的病症。
一種可以治愈的病症。
從某種程度而言,她的想法和印桐不謀而合。沒有什麽人比印桐自己更想脫離幻覺的,他已經受夠了鋪天蓋地的血紅色,受夠了滿街缺胳膊少腿的非人類,受夠了Christie的眼淚。
他不想再看到Christie半夜爬起來翻出一大堆瓶瓶罐罐,也不想把那些瓶瓶罐罐裏的膠囊顆粒一股腦吞進肚子裏。
那些所謂的“特效藥”,沒有給他帶來一點好處。
于是他垂下眼簾搖了搖頭,他說:“我現在什麽都看不見了,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看見過那些東西了,不過是Christie不放心,執意要帶我來檢查而已。”
他纖長的睫羽就像是顫動的薄翼,緊抿着的薄唇邊還挂着無奈的淺笑:“我只是走神了。”
他選擇了隐瞞。
然而這個答案似乎依舊不是Christie想要的。
少女的身體像一張繃緊的弓,她并沒有因為印桐的回答得到産生絲毫松懈的念頭,反而越繃越緊,直到忍不住從座位上彈起來。她臉上的表情幾經變換,從震驚到難以置信,最後化為一片空白。
她的眼眶紅成一片,像是下一秒就會滾出什麽令人困擾的液體。
印桐無意識地繃緊了後背。
他不知道該怎麽做,不知道該說什麽。Christie越過醫療室的自動門沖出去,他卻像被焊在凳子上的忏悔者,無端蔓延的茫然無措扼住了他脆弱的咽喉,榨取着他肺部殘存的空氣。
“你以為你說謊的技術很高明?”童書遙挑了挑眉,他甚至故意從抽屜裏拿出眼鏡盒,取出裏面那副黑框的眼鏡架在鼻梁上,“嗯,可惜被我識破了,一定是因為我太聰明了。”
他被自己的話逗笑了,撐着額頭抖動着肩膀無聲地咧着嘴,半晌後才正視印桐的眼睛。
“現在能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麽嗎?麻煩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
“……”印桐從他身上移開視線,他的手握緊又松開,視線停留在剝落的白牆,“我看見了黃昏,無數轉動着的黏膩的眼珠,以及已經腐爛得血肉模糊的你。”
“時間停留在18:45。”
“我看不清你的臉,因為你的頭是一個血紅的布滿紋路的肉團,看上去就像一根剝了皮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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