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六封信
【譚笑死了。】
那是寄到他手裏的第六封信。
泛黃的日記紙上依舊是熟悉的字跡,那些鋼筆字比以往的任何一篇日記裏的都要幹淨,整齊地排列在等距的條紋紙上,就像一座座孤寂的墓碑。
印桐在日記開端的四個字上怔忡了半晌,他像是想起了什麽,拉開抽屜,一股腦拆開了迄今為止收到的所有日記。
淩亂的日記紙攤了一床,他在第四封信裏找到了“譚笑”這個名字,只有短短的一句話。
那是“指導員”說過的話。
【“這回多虧了譚笑,這破學校跟個孤島似的,找個監控錄像都得勞心勞力。”】
“譚笑”是什麽人?
印桐順着淩亂的墨跡逐行向上查看,第四封信的筆跡潦草得好似孩童的塗鴉,他用指腹摩擦着那些污點細細甄別,就好像能聞到老舊紙張上無法散去的血腥。
【他躺在我第一次遭到報複的地方,和一個低年級的學生躺在一起。他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思考什麽人生問題,從我的角度只能看見他染滿鮮血的手臂,扭曲着,無力地垂在草地上。】
日記的主人寫道。
【我不知道他經歷了什麽。
嬌小的少女轉着劣質的金屬輪椅同我擦肩而過,撞得我一個踉跄着差點跪在草地上。天邊的一抹朝陽從我身後升起,穿過寒冷的晨風,落在我身前污濁的草地上。】
【我看到指導員笑了,他偏過頭,看着我,明亮的眸子裏就像是藏着天邊的啓明星。】
那個坐着輪椅的小姑娘應該就是“譚笑”。
印桐逐字讀着那行話,一邊回憶,一邊打開終端上的備忘錄在空白頁面上畫出了大致的方位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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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簡單的線條勾勒出伫立在稀薄晨光下的校醫院,标注出躺在校醫院後草地上的指導員、坐在輪椅上的名叫譚笑的少女,和匆匆趕來的日記的主人。
他的手指發涼,指尖微微顫抖着,他看着漂浮在半空中的光屏,看着自己剛畫好的草圖,聽到心裏冒出一個細小的聲音。
我應該來過這裏。
印桐聽到那個聲音,它猶豫卻認真地重複着。
我來過這裏。
他看着光屏上的草圖,看着那所醫院。他隐約覺得自己見過這個場景,見過校醫院蒼白的牆面曝曬在灼眼的日光下,緊閉的窗戶裏覆着厚重的窗簾,敞開的正門裏未曾透進半點陽光,大廳內漆黑一片,空蕩蕩的流竄着陰冷的寒氣。
他記得那裏牆面凍得人指尖發顫,記得走廊兩旁靜默着數不盡的防盜門,記得遙遠的洗手間裏傳來水滴落下的聲音,“滴答,滴答”,和踩在地磚上的高跟鞋聲揉在一起。
他記得那個場景,也記得那間醫院。
他仿佛聽到心裏有個稚嫩聲音哆哆嗦嗦地呢喃着“好可怕啊”,聽到它說。
“那裏面沒有活人。”
印桐猛地從回憶中驚醒。
他垂下手,聽着空曠的房間裏回蕩着自己沉重的喘息聲,而後握緊拳,用力砸向了床頭櫃。
劇烈的鈍痛緩解了他緊繃的神經,印桐深吸了一口氣,展開第六封信,繼續讀了下去。
……
【10月26日】
譚笑死了。
她從博聞樓的天臺上跳下去,整個人栽進了樓下的花壇裏,巴掌大的腦袋磕在冰冷的水泥臺上,染紅了一片淩亂的殘枝敗葉。
發現她的是幾個早起開門的值日生,他們尖叫着引來了睡眼惺忪的保安大叔,哆哆嗦嗦地叫來了值班的警衛。深秋的寒風漫開刺骨的陰涼,譚笑在博聞樓下冰冷的花壇裏躺了一整夜,她的眼睛始終睜着,嘴角挂着清淺的微笑,她像是還醒着又像是陷入了一場美夢,無神的雙眼透過枝桠上腐朽的枯葉,望向學校上方灰蒙蒙的天空。
她在看什麽呢?
同學們紛紛議論着。
“自由吧。”有人這麽說道。
譚笑死得那天早上學校裏亂成了一團,光我們班就有三個人因為心裏壓力太大抽了過去,手指痙攣到僵直,整個人栽在地上“赫赫”地抽着氣。我的指導員很忙,他畢竟還是個小班長,我看着他在教室和校醫院間跑來跑去急得滿頭是汗,我想幫忙又插不上手,只能乖巧地縮在座位上,不去給他添麻煩。
就在這時候,前桌的同學轉過來敲了敲我的桌子。
“我早就想問了,你犯什麽事了?”他對我說了轉學以來的第一句話,“我還是第一次遇見條條框框這麽多的插班生,你哪是來上學的?簡直就像是來受刑的。”
我沒說話,他像是早就料到了我的反應,笑着聳了聳肩:“別這樣,同為獄友我們好歹要共享情報,哥都不在乎你捅我的那幾筆,你就不能大度點?”
“什麽情報?”我問道。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前桌這個人,他的頭發很長,垂在肩上就像個小姑娘,他和我的其他同學有着微妙的差異,我分不清這種差異是因何而來,可是很明顯,倘若要将所有人分門別類,他看起來跟我的指導員屬于一個類別。
他們應該是同一個地方來的,我想。
“‘什麽情報?’”前桌重複了一遍我的提問,他疑惑地眨了眨眼睛,而後恍然大悟地倒抽一口涼氣,他說:“不是吧,你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我應該知道什麽?我确實什麽都不知道。
前桌撇了撇嘴起身換了個姿勢,他倒坐在椅子上用手撐着下巴,壓低聲音湊過來神秘兮兮地說:“你知道這間教室的孩子們都是怎麽來的嗎?”
我搖了搖頭。
“他們大多都是被買來的,”前桌說,“‘将您的孩子送進廢都第一中學參與種子培養計劃,您将獲得每年5萬元的政府補助金。’這廣告在廢都火得很,五歲小孩都能背的滾瓜爛熟。那幫窮人日子過得苦,這筆‘巨款’簡直是上天的恩賜,賣孩子算什麽?孩子是送進來享福的,見不着面才能證明他日子過得好。”
“等等,”我打斷了他,“你說這裏是廢都?”
前桌對于我的問題“啧啧”了一陣,他說:“你還真是什麽都不知道。是啊對啊這裏是廢都,廢都迪爾利科特,代號NO.57的貧民窟,這個國家的垃圾場。”
他趴在椅背上,拖着長音故作姿态地感慨着:“是不是很吃驚?吃驚就對了,你看看咱們學校的綠化,看看那片價格高昂的小樹林,看看咱們仿古的鐘樓,是不是覺得太不可思議了?”
“不可思議就對了,你想想這所學校的教學方式,想想我們遵守紀律的同班同學,想想你曾經遭受過的一切,你覺得這些事情難道不荒謬嗎?”
“多荒謬啊,放在人類社會裏,這學校的所有人都會被扔進白塔。可如果把這一切放進實驗室裏,是不是就合情合理了?”
前桌突然笑了,他像是看到了什麽有趣的東西,壓着聲音笑得肩膀直顫,他說:“你的臉色好差啊,你難道沒想到嗎?也對,慘遭班長隔離的你什麽都不知道,畢竟在今天之前,你還只是個被關在盒子裏的小白鼠。”
“不過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們中的一員了,來做個自我介紹吧,我叫董天天,科學家們叫我A3217。”
“感謝譚笑吧,她為你空出了A3214的位置。”
……
印桐用手指摩擦着發黃的信紙,沉默了半晌,而後将光屏上屬于備忘錄的界面放大,寫下了信裏出現的信息。
【譚笑,A3214。
董天天,A3217。】
從光屏上單獨挪出來的搜索界面上還停留着廢都的全部信息,它原名叫迪爾利科特,是一座位于國家東北角的邊陲小城,長年包裹在高聳的圍牆之中,往北是一望無際的污濁河流,往南是用于處理垃圾廢料的加工場。
這地方總面積不足100平方公裏,根本擔不起“城市”的名號。
和印桐記憶裏一樣,搜索引擎查找出來的畫面依舊布滿了廢棄的垃圾和斷裂的鋼筋水泥,就連當地的居民都記不起“迪爾利科特”這個拗口的名字,他們稱呼這裏為“廢都”,或者幹脆叫它“垃圾場”。
廢城的天空是被橫七豎八的鋼筋水泥圈出來的狹小方格,空氣是由生活垃圾和消毒水揉雜成的霧霾。所有城市排洩出的廢棄物,在簡單降解後都會一股腦地湧進這座小城,它們層層疊疊地填補着每一寸泥濘的地面,無聲無息地融入當地居民的生活。
斷腿的椅子會被修成搖籃,腐壞的食物會被當成養料,這裏生活着整個國家最貧困的人群,他們居住在暗無天日的城市深處,隔着殘破的玻璃窗窺探着陽光下的行人。
窺探着任何可以搶奪的東西。
廢都的住戶從來不會暴露在地表上,順着肮髒曲折的下水道深入地下,才是這座城市最為熱鬧的“市中心”。陰暗潮濕的地下甬道扭曲着同廢棄的鐵路接軌,昏黃的燈光無法照亮每一個人影,來往的過客無不遮遮掩掩行色匆匆,他們習慣佝偻着身子快步躲過微弱的燈火,習慣行走在黏膩的黑暗深處。
他們不習慣陽光,也不喜歡陽光。
三年前印桐被Christie挖出來的時候曾有幸觀光過這座小城,彼時他披着從垃圾堆裏翻出來的破大衣走在坑坑窪窪的羊腸小道上,跟着Christie的背影一路走得踉踉跄跄,傾倒的高樓大廈上殘存的幕牆勾勒出他漆黑的剪影,遙遠的天空上灰蒙蒙的,只留下一圈圈刺眼的陽光。
他沒有在方圓百裏見到一個活物,卻被如影随行的視線紮得千瘡百孔。他低着頭掩着臉,踩着Christie的步子穿過坍塌傾頹的廢墟,那些貪婪的視線便目送着他們鑽過包裹着廢城的高大圍牆,驗證了公民身份,乘上回中央城的懸浮車。
這地方不可能存在“學校”,印桐想,沒有人會建議流浪者接受教育。
這是一個充斥着犯罪與暴力的地方,道德根本不值一提,就連駐紮在它的城牆下的政府軍也不是為了保護人民,而是為了監管城牆內的“暴民”。
他們需要日日夜夜保持戒備,時刻提防着那群“野蠻人”的搶掠。他們要保護的只有那棟實驗樓——那棟曝曬在刺眼陽光下的,與廢都格格不入的白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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