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第五封信
牆上的石英鐘發出機械的活動音,21:23,印桐躺在床上望着蒼白的天花板。
大約半個小時前他送走了快遞員,撐着自己凍僵的兩條腿逃回浴缸裏,縮成一團抖了半晌,才努力地驅散了周身的寒氣。夜晚的空氣潮濕又陰冷,等他再惜別浴缸,挺過吹風機的暴力摧殘鑽進被窩時,窗外已經靜得只剩下呼呼的風聲。
他躺在床上,看着燈罩裏蠕動的小黑點,任由慘白的燈光刺痛眼睛,照的視野裏布滿淩亂的光斑。
他什麽都不想想,他覺得很累。
從被Christie拽出廢都垃圾場開始,印桐就從未過過一天的清閑日子。他無論身處何處,都像是站在無數的視線中央,那些蠕動的眼珠強行撕掉了他身上的僞裝,任由他赤裸裸地被旁觀者鑒賞。
他們篤定他身上隐藏着“寶物”,甚至妄圖扒開他血肉,碾碎他的肋骨,剖開後翻找着他脆弱的心髒。
可“寶物”是什麽?沒有人告訴他答案。
他被逼着一步步向前走,踉踉跄跄地就像在經歷一場逃亡。他覺得茫然惶恐又無助,前路一片漆黑,他甚至找不到自己前進的方向。
他有時候會覺得,也許死亡才能通往結束一切悲劇的烏托邦。
可他無法停下,無數雙手壓着他的腦袋,掐着他的脖頸,推着他的後背,不允許他回頭。
他們到底在尋找什麽呢?
印桐仰躺在床上,閉上眼睛撫摸着手腕內側的血點。他試圖在腦海裏勾勒出曾經那位快遞員的樣子,他能記起早晨八點微涼的空氣,記得嘈雜刺耳的門鈴聲,卻怎麽都想不起對方的樣子。
他的記憶就像被打破的水杯,灌入的新水擠走杯底殘存的沉水,終究只能留下那麽多。他想不起三年前的“過去”,想不起自己被牢牢監視住的原因,想不起所謂的“被他藏起來的東西”,甚至想不起來自己是誰。
我真的叫“印桐”嗎?“印桐”是誰,我又是誰呢?
心髒裏驟然泛起一陣尖銳的疼痛,就像有什麽東西猛地紮穿了他胸膛。印桐從思緒中驚醒,攥着床單驚魂未定地聽着轟鳴的心跳聲。他能感覺到自己身體裏有個小巧的東西跳動着,正暴躁得一下下撞擊着他隐隐作痛的胸腔。
他能感覺到,自己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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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小心翼翼地呼吸着,小口小口地吞咽中央空調控制下溫暖的空氣,模糊的視線劃過手腕上的紅點,勾勒出旁邊床頭櫃上小巧的臺燈。
傍晚收到的信被他随意丢在臺燈下,此刻正蜷縮在床頭櫃的一角,耷拉着半邊身子搖搖欲墜。
印桐緩了半晌,撐着身體坐起來,輕輕地呼出一口氣,取下了床頭櫃上的信件。
……
【10月11日,晴】
在我的小英雄光榮負傷後,所有針對我的“暴力行為”都消失了。
它們伴随着那個黎明的露水,一起消散在了炙熱的陽光下。無論是孤立也好,惡作劇般的折磨也罷,自我轉學以來一個多月的煎熬,就這麽走到了終點。
就這麽戛然而止了。
我甚至不知道一切是因為什麽才開始的。
也許溫禾說得對,這世上總有人生來邪惡,他們的殘忍是沒有緣由的,欺淩是理所應當的,實施暴力是他們與生俱來的本能,尊重對他們來說比殺人放火都難。
可是我就活該被欺負嗎?我應該怎麽做呢?我以暴制暴的行為是正确的嗎?
沒有答案。
在我找到答案之前,這一切就已經結束了。
我甚至不知道接下來應該做什麽。
然而我無法停下,我必須繼續往前走。指導員說得對,人生的路還有很遠很長,我要是一直站在原地,就永遠都得不到答案。
我想知道這個學校裏發生了什麽。
我必須活下去,我不甘心。
值得慶幸的是,這世間并非所有事情都荒謬得令人絕望。三次階段性治療結束後醫療艙很好地治愈了指導員身上的傷,盡管他離活蹦亂跳還有不小的距離,但回歸日常的學習生活已經是綽綽有餘了。
他像是被悶久了,開了籠子就恨不得立刻直沖雲霄,班級裏的同學們對他的回歸報以熱烈的歡迎,鋪天蓋地的粉筆灰埋得他洗了三個小時的澡。
從衛生間裏出來的時候,他的樣子看上去委屈極了。
我忍不住笑出聲,而後遭到了一陣殘暴的撓癢癢懲罰。他從床邊跳上來騎在我腰上,壓着我的肩膀奸笑着伸出了魔爪,含着笑的眸子在極近的距離裏清澈宛如陽光下的糖水,我一邊躲着他的搔弄一邊伸手去摸他的睫羽,那對忽閃的薄翼就像兩把小刷子,輕顫着戲弄着我的手掌心。
他突然笑了,而後撲上來抱住了我。
他的頭發還沾着濕漉漉的水汽,檸檬薄荷的洗發露散發着幹淨的香氣。我仰躺在床上枕着他的肩膀看着天花板,突然後悔為什麽要嫌照明燈太刺眼,只點亮了床頭那一盞暖黃色的小燈。
以至于氣氛太暧昧,連他的呼吸都燙得我耳廓微熱。
“你已經很厲害了,”我聽到他說,“我剛轉學過來的時候話都不敢多說,你居然還有勇氣把教室玩成鬥獸場。”
他像是想起了什麽,像個小動物似的輕笑着蹭了蹭我的肩窩,他又小聲地誇了我一遍,而後環着我的腰輕聲問道:“再堅持一下,好不好?”
我收緊了擁抱他的手。
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內心裏翻湧的委屈和酸澀難以明說,我聽到他的心跳發出緩慢的節拍,就好像我已經将他整個人囚進了我的心窩。
于是我點了點頭,在心裏回道。
好。
只要你不會離開我,什麽都好。
然而現實并非我所承諾的那般簡單。
我的處境依舊停留在尴尬邊緣,好在如今的群體生活已經不再是我生存的重心,只要指導員還在我身邊,我就可以無視所有的排擠和孤立。
我偶爾還會想起自己關于“虛拟”和“現實”的設想,偶爾還會猜測校園背後所謂的“隐藏勢力”,我就像個普通的高中生一樣總是腦洞大開,可惜的是,我再也沒有成為英雄的想法。
我偶爾會夢見父親,我已經不再那麽排斥他了,他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人,盡管他并不愛我。
英雄總有令人傳頌的地方不是嗎?并沒有法律規定他們一定要完美無瑕。
然而我注定是個茍且偷生的小人。
我時常想起這一切開始的原因,想起自己為什麽會被送到這所學校來。在那個盛夏的傍晚我為了留下父親而入侵了他的移動終端,在他找人修複終端的短短半個小時內,當時中二且無知的我代替他接了一通電話。
電話對面是一個穿着白大褂的中年人,光線陰暗,他像是躲在什麽狹小的儲藏櫃裏,隔着櫃面上通風口間的一線空隙窺探着外面的情況。
他沒有注意到接電話的人錯了,也許是無暇顧及。
“他們說這是一個能拯救人類的偉大計劃,”中年人喘着粗氣壓低了聲音,“用一小部分低端人口的死亡拯救大部分的人類,既能得到切合實際的樣本數據還能分類計算出未來的發展趨勢,一石三鳥穩賺不賠。”
中年人語氣有幾分嘲諷,他扯着嘴角笑了笑,艱難地轉過身靠着櫃門坐下來:“他們相信‘eve’是神造物,對那家夥計算出的‘世界末日’深信不疑。他們以為自己幹得是造福人類的大事,甚至開設基金會明碼标價,讓窮人們心甘情願地送上自己的孩子當做小白鼠,換取源源不斷的扶助金。”
“廣告打得冠冕堂皇,背地裏幹着人體實驗的勾當,居然還真有人相信孩子送進來是進行精英教育的,開玩笑,哪會有‘一送進來就再也不能見面的’精英學校。”
“他們害怕我們說出去,就綁架了項目組所有人的親屬,甚至将我們的孩子直接塞進實驗基地。”
“程浩的兒子才兩歲,”中年人嘆了口氣,他依舊沒有看向光屏,整個人蜷縮在儲藏櫃的陰影裏,就像個行将就木的老人,“這是報應啊,我們當初研發的那些藥劑害死了多少人?這是我們的報應。”
“我沒有出聲,第一針打進實驗品體內的時候我沒有出聲,第一場人體實驗完成的時候我沒有出聲,”他笑了兩聲,“于是現在,我兒子躺在了實驗臺上。”
“我不是個好父親,那孩子不該替我贖罪。”
中年人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轉過頭從移動終端中看到了我,而後緩緩瞪大了眼睛,他蒼白的臉上帶着一絲錯愕,我聽到細微的爆炸聲從終端對面傳來,中年人像是像是想到了什麽,癱坐在儲藏櫃裏,從破風箱似的喉嚨中發出沙啞的笑聲。
“報應啊,”他笑着笑着,眼淚突然從布滿血絲的眼睛裏滾了出來,“這就是報應啊。”
而後不到三天,我接到了這所學校的錄取通知書。
轉學過來的這段時間裏,我不止一次思考過這所學校存在的意義,我曾想像個英雄一樣幹出一番大事,可現實證明,我不過是個任人踐踏的蝼蟻。
我沒有能力,沒有扭轉事實的權利,個人英雄主義所賴以生存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紙上談兵,我的想法不過是白日做夢而已。
我知道自己如今的心态很不好。
指導員也發現了我的問題,我開始頻繁的沉默,有意識地避開任何需要溝通的場合,我依舊依賴他信任他,卻不願再用自己心底裏那些扭曲的想法囚禁他。
我什麽都不想跟他說,只想讓他看着我,看到那個聽話懂事的我。
我不想成為“沒人要的孩子”。
我開始感謝校方的決定,我無法想象倘若一開始分配給我的指導員不是他,我現在會不會和那個替代品同歸于盡。我不是什麽好人,這點我心知肚明,在無數個失眠的長夜裏我曾不斷地倒數着自己距離崩潰的時間,還剩下不到兩年,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堅持下去。
……
印桐讀完日記裏的最後一行字,仰躺在床上緩緩地呼出一口氣,沒有食物安撫的胃裏抽痛着泛上來一股股酸水,他習以為常地按着腹部翻過身,彎着腰,在柔軟的被窩裏蜷成一團。
他閉着眼睛呼出一口氣,伸手拍滅了床頭櫃上的照明燈。
中央城的夜晚安靜無聲,透過窗簾甚至看不到一絲半毫的月光。印桐閉着眼睛,裹着柔軟的被子,他能感覺到布料滑過腰間微弱的癢意,甚至能聽到到呼吸滑過鼻腔的聲音。
他覺得嘈雜,心裏泛起一陣陣莫名的煩躁和恐懼。他隐約覺得有人正目不轉睛地看着自己,就在這間屋子裏,在黑暗裏,趴在他的床邊上。
用一種專注得近乎于貪婪的目光。
他能感覺到,他總能感覺到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就像在看完那封日記的一瞬間,他就知道日記的主人一定沒有“堅持下去”。
這種莫名其妙的第六感在隔天早上得到了證實。
在印桐收到的第六封信裏,日記的主人寫道。
【10月26日】
【譚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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