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表演
一個人要多武斷,才能在瞬間墜入愛河?
我無法說服自己相信指導員的同意是出自內心,哪怕心底裏有個聲音不斷地重複着:“你根本就不清楚他們的過去。”
我無法接受譚笑。
也許我誰都接受不了。
然而我并沒有打斷這場告白,我沒理由對指導員的選擇說三道四,我甚至還應該違心地祝福他戀愛順利。
我應該祝福他的,可是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對不起。
哪怕譚笑已經把自己的腦袋砸了個窟窿,我依舊對那場告白耿耿于懷。她就像一顆炸彈般突然闖入我的世界,她搶走了我的指導員,還惡作劇般地拉開了保險栓。
我不知道她到底要做什麽,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這裏的每個人都懷抱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們緘默着處處如履薄冰,卻将我推進衆矢之的。
我該怎麽做?怎麽做才是對的?
沒有答案。
我站在醫院的大廳裏,枕着指導員的肩窩,只覺得渾身發涼。
校醫院新刷的白牆冷得吓人,穿堂風呼嘯着穿過空曠的大廳,指導員隔着帽子一下下安撫着我的後頸,他停頓了許久,才輕聲問道:“你怎麽來了?”
我試圖說些什麽,然而千言萬語在梗在喉嚨裏就像一塊烙鐵,燙得我舌尖發顫甚至吐不出一個單音。我忍不住收緊手臂,卻又猶豫着離開他的懷抱,我站在原地看着他那雙幹淨的眼睛心裏一片茫然,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
我聽到指導員嘆了口氣。
他拉着我的手,溫熱的手心包裹着我冰涼的指尖,我這才注意到他臉上還帶着明顯的困倦,他像是許久未曾睡過了,眼睑上一片青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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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見你,”我聽到自己說,“我想見你,我不知道”
電梯的提示音打斷了我的話。
指導員瞬間松開了我的手,他背過身去,甚至将我擋在了身後。銀白色的電梯門向兩邊劃開,年輕的護士小姐踩着高跟鞋快步走出來,她身後兩個穿着白色軍裝的男人正提着醫院的冷藏箱,壓低的帽檐下是一雙冷冽的眸子。
我認得那身軍裝,他們是科學院的人。
護士小姐将他們送出醫院大門,而後轉身沖指導員笑着打了個招呼,她說:“我還以為你剛剛就回去了。這是誰,你們班的學生?”
指導員沒有回頭,他甚至向前走了半步,擋住了對方的視線:“還不是,他才剛入學,現在還由我看着。”
“剛入學?”護士小姐說,“那應該是這回替補上來的孩子?”
指導員搖了搖頭:“不清楚,我還沒接到通知。”
護士小姐不說話了,她像是突然失去了興趣,撇了撇嘴走回了電梯間。指導員背對着我背脊崩得筆直,一直到電梯上提示數字開始變幻後,才松了口氣無奈地看了我一眼。
他想說什麽,卻終究沒有開口。
我跟着指導員走出醫院,穿過小樹林站在操場中央,枯黃的樹葉在他腳下嘎吱作響,帶來深秋鋪天蓋地的寒氣。他沒有說話,拉着我的手柔軟而溫暖,我跟着他走過空無一人的操場走向還在上課的教學樓,卻忍不住停下步伐,站在積滿落葉的跑道上。
我意識到自己必須要說些什麽。
我垂着眸子看着地面,聽到風中傳來指導員細微的嘆息,我想他的視線一定落在我身上,那雙眸子裏藏着一塊火石,燙得我無法與之相對。
他沒有說話,也許是在等我開口,我們之間總有一個人要坦白,關于這所學校,關于董天天的那番話,關于死去的譚笑,甚至關于剛才那位護士小姐。
于是我張開嘴,吞咽了一口深秋的冷風。
“你們昨天晚上說了什麽?”指導員打斷了我沒說出口的話,他拉着我一邊踢開淩亂的落葉,一邊沿着跑道的軌跡向前走,“我早上起來的時候收到了譚笑的郵件,她發了張圖片給我,說是校園監控抓住了你夜訪教學樓。我本來想找你談談你的夢游經歷,結果先被科學院的老爺子們抓了壯丁,他們告訴我譚笑昨天傍晚一個想不開把自己的腦袋怼了個窟窿,監控拍到她獨自在屋頂上待了很長時間,問我最近有沒有觀察到什麽異常。”
“我說有,譚笑這小丫頭一直都挺異常的。”
“然後班裏那幾位小朋友接連倒地,我就又被叫去做了心理測試。好不容易折騰完,一出門就撞見你濕漉漉地沖了進來,”接待員轉過身,與輕快的語調截然不同的沉重視線停留在我身上,他像是累了,眼底泛着淺淺的血絲,“你和譚笑昨天晚上說了什麽?”他又問了一遍。
我不自覺地別開視線。
由指導員中斷的散步再度由我開啓,我拉着他的手踩上布滿枯葉的殷紅跑道,聽着腳下細碎的雜音,就像走回了昨天夜裏。
那是個荒誕的夜晚。
我在傍晚放學的時候發現了夾在書裏的紙條,而後在指導員睡着後離開了宿舍樓,一切同紙條中描述的那般簡單,我輕而易舉地避開保安的巡邏路線,成功推開了博聞樓的鐵閘門。
我摸黑找到了半開的樓梯間,按照紙條中寫下的位置找到了消防栓後面的手電筒。狹長的走廊裏一片漆黑,我想起指導員說過,今天是陰天。
空蕩蕩的樓梯間裏只有我沉重的腳步聲,手電筒明亮的光圈落在冰冷的臺階上,只能圈出一小塊幹淨的地面。
我數着樓梯的階數一層層向上走,譚笑在頂樓等我。
……
“譚笑在等你?”指導員打斷了我的話,“她等你幹什麽?”
“不知道,”我搖了搖頭,“紙條上是那麽寫的。”
我是傍晚放學的時候發現的那張紙條,傍晚18:45,我記得很清楚。
那張裁剪整齊的條紋紙上用藍色的圓珠筆寫了一大段話,我先是注意到了末端譚笑的署名,然後才開始浏覽上面寫了什麽。
那是一段預言。
【你會在他睡了之後離開宿舍樓,從後門走,不用擔心,宿管會将鑰匙忘在門上。
你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出來,宿舍樓離博聞樓并不遠,只要你不回頭,就不會有任何人發現你。
你會平安地到達博聞樓下,發現正門口的鐵閘門開着,彎下腰就可以順利通過。你會覺得很奇怪,卻依舊往裏走,樓梯間的門僅留下了供一人通過的縫隙,那裏面太黑了,你需要藏在消防栓後面的手電筒。
不要嫌棄它落了灰,它會帶你走過漫長的臺階。
帶你在天臺看見我。
——譚笑】
漆黑的樓梯走到了盡頭。
我停在緊閉的門後,隔着門上透明的玻璃窗看見了天臺上漆黑的剪影。校方煞費苦心修建的屋頂花園上停着一個寬大的輪椅,瘦弱的少女坐在上面,就像整個人都陷進了金屬靠背裏。
譚笑也看見了我。
月光穿過厚重的雲層鋪上夜晚的屋頂花園,勾勒出晚風中瑟瑟發抖的草木,也描畫出少女面容。譚笑長得很普通,沒有讓人一見鐘情的臉,也沒有令人沉迷其中的聲音,她就像大街上随處可見的少女般乖巧,只有那雙圓溜溜的大眼睛不會令人過目即忘。
然而她太瘦了,瘦得就像一具挂着衣服的人體骨架。
我推開門,走進天臺,譚笑在笑,她說:“我等你很久了。”
“我在等你為我的演出鼓掌,”譚笑說,“在這場戲劇開幕後,你可不要讓我失望。”
……
我停下回憶,擡頭看了一眼指導員,他沒有笑,緊鎖着眉頭像是在思考什麽。
他很在意譚笑的死亡嗎?
我試圖将這句話問出口,然而在對上他疑惑的視線後,卻将這個問題咽了回去。
“沒什麽。”我搖了搖頭。
——我并不在意這個問題的答案。
我對自己說。
——譚笑已經死了。
在昨天夜裏,在我眼前,從她腦袋下流出的鮮血染紅了我面前的地面。
然而走進天臺的那個瞬間,我并沒有預料到譚笑的死亡,她還像往日一樣鮮活地出現在我的視野裏,咳了兩聲,愉快地笑了。
她說:“你看,所有人都睡着了,所有的一切都按照我想要的進程發展着,所有的未來都會美好得像夢一樣。”
“我喜歡這個夢。”
“我喜歡他。”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
……
指導員捏了捏我的手心,他打斷了我的敘述,停下來轉過身正視着我的眼睛。
“然後呢?”我聽到他問道,“然後譚笑就跳樓了?”
我感覺到手心裏屬于指導員的按壓,他像是在暗示什麽,眸子裏卻清澈得毫無雜念。于是我猶豫了片刻,選擇遵從他的說法點了點頭。
“然後譚笑就跳樓了,”我聽到自己說,“她退到天臺邊緣,笑着倒了下去,整個人栽進樓下的花壇裏,血流了一地。”
“你親眼看到的?”指導員問,而後他愣了一下,驀地補充道,“抱歉,我”
“我親眼看到的,”我看着他的眼睛打斷了他的話,“我親眼看到,譚笑死在了花壇裏。”
風聲驟起。
深秋的操場上不再有夏末遮天蔽日的綠茵,漫天黃葉夾雜在狂風間,如海浪般鋪天蓋地呼嘯而來。我看到指導員幹淨的眸子裏湧上了一絲歉意,他舔了舔下唇猶豫着開口,就像在說一句“對不起”。
然而他什麽都沒有說,狂風暫歇後,他也只是側耳傾聽了半晌,露出一副安心的笑容。
“關掉了,”他用口型描摹出這幾個字,用手指了指耳朵,就好像那裏面藏着一個竊聽器,“他們偶爾會在我身上裝東西,”他換回了正常的音量,“可惜拜父親所賜,我對大多數的內嵌式電子産品都過敏,一開啓就耳鳴,所以那些監視裝置想在我身體裏存活的久一點,就只能關機。”
“抱歉,讓你想起了糟糕的事情。那些人對你的關注度太高了,他們總覺得你隐瞞了什麽,所以适當地透露一點能更好地幫助我們蒙混過關。”
“不過話不在多,點到為止,譚笑都惹了這麽多事了,多少也該幫我們分擔一點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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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