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自殺
“抱歉,讓你想起了糟糕的事情。那些人對你的關注度太高了,他們總覺得你隐瞞了什麽,所以适當地透露一點能更好地幫助我們蒙混過關。”
“不過話不在多,點到為止,譚笑都惹了這麽多事了,多少也該幫我們分擔一點麻煩。”
這段話信息量太大,以至于我思考了半晌,只恍惚地問出了一句:“你知道譚笑會自殺?”
指導員一愣,随即意識到了什麽,無奈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但我清楚譚笑可能會做什麽,她說過自己剩的時間不多了,至少要給那些人添點麻煩。”
“不過我沒想到她臨走前也會給你添點麻煩。”
“我們在很久以前商量過如何轉移你身上的關注度,譚笑對我的想法表示了否決,她認為你太危險了,不适合跟我們合作。現下看來她可能當初就有了坑你的想法,她是校方的人,畢竟被每年五萬元的補助金養了十幾年。”
指導員皺着眉解釋着。
他的語速很快,看得出來,他在試圖讓我理解一些潛伏在當前表象下的潛規則。然而我對現狀一無所知,那些冗雜定語就像是扭曲的外國文字,哪怕我能聽懂字音,也絲毫理解不了意思。
于是我搖了搖頭,試圖告訴他:“我根本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指導員不再說話了,他垂眸看向地面,耷拉着腦袋像是在組織語言。他的手還虛握着我的手指,在深秋的寒風中凍得有些發涼,于是我用另一只手從背面貼上來,将他的手包裹在了我的兩手之間。
“抱歉。”他又道了一回歉。
我搖了搖頭,拉着他繼續往前走。枯黃的落葉在鞋底的暴行中發出清脆的破裂聲,我的心情似乎好了一點,盡管問題依舊存在,現狀依舊模糊不清,可我的直覺告訴我,指導員是站在我這邊的。
這個念頭單純得可笑,可我卻無法自拔地深信不疑。
我不得不承認,他總能用三言兩語影響我的心情。
我捏了捏手心裏微涼的指尖,讓指導員擡頭對上我的視線,我可以從那雙漆黑的眸子裏看到他的茫然無措,這讓我覺得真實,也感到安心。
我喜歡他這麽看着我,比那副溫和良善的僞裝要可愛得多。于是我學着他之前的動作捏了捏他的手心,看着他的眼睛放輕了說話的聲音:“我們可以從開始梳理一下這件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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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開始?”指導員問。
“對,從我轉學過來開始。”
……
印桐放下手中的信揉了揉眉心。
牆上的石英鐘已經走到了21:40,很明顯他曠掉了一天的工,也許明天早上Christie就會暴躁地打來質問電話,但至少他目前還能擁有幾個小時的清寧。
窗外夜色沉沉,靜得甚至聽不到細碎的蟲鳴。他站起身走到窗邊,倚着單薄的窗簾向外看去,沉睡在夜幕裏的中央城只剩下零星的燈火,星星點點地綴着高樓大廈冰冷的邊框,就像禮物盒上燦爛的絲帶。
這條絲帶越過中央大街,穿過商業街直達城市深處,那裏有座朱紅色的六角閣樓,閣樓裏長眠着整座中央城的“心髒”。那顆“心髒”控制着中央城的網絡系統,支撐着終端維持着人類的生活,它自新紀元後已經堅持工作了數十年,以至于總有人猜測,它可能快要撐不住了。
印桐看到遙遠的燈火驟然熄滅,整座城市陷入一片漆黑的慕色,失去了終端控制的室內空調自動關閉,冰冷的空氣透過窗縫鑽入室內,撕咬着殘存的暖意。
停電了。
重雲籠罩的天空上灰白的月亮無法照亮地面,偌大的城市仿佛在沉睡中墜入了死亡,失去信息供應的移動終端無法開啓,人們的恐慌仿佛被堵在了金屬鐵盒裏,擁擠着碰撞着哐啷作響。
印桐站在窗邊,數着石英鐘裏秒針的步伐。
十一,十二,十三……二十一,……三十一,三十二
“三十三”剛在思維裏冒了個尖,沉睡的城市便突然亮了起來,刺目的燈火由“心髒”向外漫延,就像充滿活力的泉眼,用璀璨的銀河無聲地浸泡了整座城市。
移動終端發出接連不斷的提示音,社交網絡瞬間炸成一片,印桐關閉了終端的聲音提示坐回床邊,他打了個哈欠,拿起信接着讀了下去。
……
從最初開始梳理并不是件困難的事情,至少在指導員看來,這比解釋現狀要來的簡單。
他所處的角度和我截然不同,思考方式自然大相徑庭,然而聽到我曾經甚為苦惱的那些孤立折磨,不過是他眼裏的“一場實驗”,我依舊産生了深深的挫敗感。
“這種實驗有什麽意義呢?”我嘆了口氣,懲罰似的捏了捏他的手心,“我知道是為了讓我信任你,除此之外呢?”
“你知道這所學校是什麽地方嗎?”指導員問。
“實驗基地,”我随口回道,沒有得到他反對的眼神,反倒在心裏産生了幾分訝異,“前桌那個妹妹頭,咳,董天天說,這學校大部分學生都是每年五萬買來的,用來供應什麽‘種子計劃’。”
指導員:“是‘種子培養計劃’,我和董天天、還有其他九個人是這個實驗計劃的研究人員的家屬。那些人為了控制我父親,就把我送進了這所學校。”
“很老套的前段。”我說。
指導員笑了笑:“确實是很老套的橋段,然而架不住它省時高效。那些人禁止我們互相接觸,于是想出了‘指導員’這個職業,一開始用來囚禁我們,後來你來了,就原模原樣地拼在了你身上。”
“我之前的指導員是譚笑。”
我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一直到昨天晚上為止?”
指導員點頭道:“一直到昨天晚上為止,譚笑監視我,我監視你。”
“監視我幹什麽呢?”我問道,“我偷了他們什麽東西嗎?”
指導員笑了,他從兜裏掏出一張疊的整整齊齊的紙,展開遞給我。
那是一張表格,左邊一欄寫着班級裏所有的人名,正上方分布着身高體重等等數據,最後一欄蓋着日期。
指導員說:“校方為什麽要監視你,和你做了什麽沒有直接關系,你在做實驗的時候會考慮小白鼠的心情嗎?不,你在乎的只有實驗數據。所以我無法解釋他們為什麽要孤立你,只能倒推如果他們不這麽做,可能會發生什麽。”
“你從中央城來到這裏,進入一所陌生的學校,同學友愛朋友成群,他們勸你熬過這兩年,勸你服從學校的規章制度,包括每個星期去校醫院接種一次試劑。”
“這聽起來很普通對嗎?比起故意将你的精神壓力,從而逼迫你的反抗要溫和得多,為什麽校方不這麽做呢?”
“因為他們要的本來就不是聽話,”我接過指導員的話回答道,“他們要的是服從。”
“倘若我從一開始接受的就是普通教育,那麽一旦我産生逆反心理,零星的不滿就會讓我變得憤怒,甚至鼓動周邊同學集體抗議。但倘若我從一開始就接受的是不公平的待遇,我會不斷地爆發,被鎮壓,再爆發,再被鎮壓,最後不管是我,還是我的同學,都會意識到‘反抗是沒有用的’。”
指導員點了點頭:“還會得到懲罰,”他将表格最末尾的名字指給我看,那上面寫着我的名字,旁邊的數據還是一片空白,“我們本來計劃着讓你看上去‘不太聽話’,因為每個班裏的人數都還飽和着,只要你一直不符合規定,你就可以一直不注射試劑。”
“可譚笑死了。”
我說:“她空了一個注射位給我。”
“抱歉,”指導員嘆了口氣,“我意識到她情緒不對的時候,應該更謹慎地處理我們之間的關系。我沒想到她會自殺。”
“她為什麽要自殺?”問題又回到了最初,我踩着腳下的落葉不斷回想,思緒跨過那場奇怪的告白,掠過這十幾天的瑣事,踏上了通往夜晚天臺的臺階。
我看到了月光裏的屋頂花園,譚笑坐在輪椅上,說要“開始一場盛大的表演”。
“你知道烏托邦嗎?”譚笑站起身,她将手搭在輪椅背上,扶着椅子緩慢地走了兩步,“他們說那是個理想國,沒有痛苦,沒有悲傷,沒有失去,沒有絕望,那是個人人都能幸福的理想國。”
“可我做不出理想國,”她攤開手,虛空比劃着一個小巧的房子,“我只能做出一個小小的箱庭。”
“你知道什麽是箱庭嗎?”
“我在那座小小的城市裏搭建我自己的房屋,我想做一個圖書館,還想建一座游樂場,”譚笑松開輪椅,踉跄着一步步走向天臺的邊緣,“我想做很多很多東西,可我什麽都沒見過,我甚至做不出一個完整的摩天輪。”
“所以我只做了這所學校,他會喜歡的,因為他答應了要和我永遠在一起。”
我看到月光照亮無數敗落的花瓣,勾勒出天臺上細小而嬌嫩的草尖,它溫柔地拂過譚笑的臉龐,照得她那雙眼睛明亮得像星星一樣。
她在笑。
“你知道箱庭嗎?”我聽到她又問了一遍,可她似乎并不在乎我的答案,只是笑着退到天臺的邊緣,而後肆無忌憚地向後仰倒。
她仿佛栽進了一個美夢,連聲音都帶着愉快的輕甜。我聽到夜晚的風聲裹挾着她的笑聲凝滞如粘稠的血漿,譚笑的輪椅還停在屋頂上,同她最後的笑容一起,烙刻在我的視網膜上。
“歡迎來到我的箱庭,”我仿佛又聽到了她的聲音,“這場游戲只有happy ending。”
而後風聲呼嘯着席卷漫天草葉,我站在空無一人的天臺上,聽到樓下傳來一聲悶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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