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思維
“那種怪物”,又是應該什麽樣子?
印桐從來沒有在社交網絡上看到過白塔的圖片,他對那個地方的記憶基本來自于搜索引擎中的文字描述,評論家們習慣将它定義為“另一種形式的監獄”,聲稱“所謂的‘天賦人權’依舊沒有得到實行,現在的白塔不過是間沒有血腥的屠宰場”。
可什麽是“屠宰場”呢?
印桐不知道,他對“屠宰”這個詞的理解還停留在詞典釋義上,根本不明白這個詞還有什麽引申義,也不知道它被拼到人身上之後會帶來怎樣的慘劇。
他擡起頭,茫然地看向對面沙發上的陳彥。
陳先生穿着一身微皺的西裝,周身彌漫着散不開的酒氣,眉頭緊鎖着,臉上煩躁的表情一覽無餘。印桐看見他劃開手腕內側的移動終端,在半空中輕點了幾下,一塊半透明的面板漸次凝結在印桐眼前,就像一塊輕薄透亮的果凍。
那上面打開了幾張照片,幾張慘白的,隐約能看出人形的照片。
“這就是‘白塔’裏的怪物。”陳彥說。
那些出現在照片裏的人保持着同樣的穿着,以一種誇張的、微笑的表情出現在鏡頭裏。印桐看見陳彥在對面滑動了一下屏幕,照片變成了一個只有25秒的短視頻,拍攝者似乎是站在樓上之類的地方,一種俯視的角度觀看着下方走廊裏的犯人(怪物)。
——他們要去哪?
印桐産生了這樣的疑問,然而陳彥在他問出口的前一秒就斷絕了他的念頭,他說:“噓”,示意印桐仔細看視頻。
光屏下方的進度條已經走到了第18秒,印桐看見錄像裏的被陳彥稱之為“怪物”的犯人們突然停下了腳步,揚起頭,側身看向鏡頭的方向。
他們的臉上露出了一種宛如小醜般誇張的笑容,嘴唇緊抿,嘴角向耳際兩側拉扯着,就像在臉上畫了一個不完整的圓弧。
——他們在……做什麽?
印桐看見光屏上的進度條走到了盡頭,陳彥關掉播放器,隔着微藍的光屏對他說:“他們在曬太陽。”
——曬……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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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曬太陽,”陳彥收了光屏,向後靠回沙發裏,“白塔裏有個人工供電裝置,外表看起來就像個巨大的電燈泡,平常就懸挂在天花板上,配上四周的白牆,亮起來能晃得你眼冒金星。
“聽說這玩意一開始是科學院裏那幫老爺子造出來紀念愛迪生的,不過這種紀念方式也夠新潮的,怕不是希望把人家作古的老爺子氣得跳起來,挨個打他們後腦勺。”
印桐沒說話。
他坐在地上,擡着頭,視線茫然地停留在方才飄浮着光屏的地方,就像個沒有開機的人形機器。
陳彥的玩笑得不到回應,看着他耷拉的腦袋也忍不住嘆了口氣,他隐約覺得自己有幾分急躁了,畢竟他眼前嗯這個孩子什麽都不記得,也什麽都不懂。
——他不是那個令人頭疼的印同學。
陳彥想。
——不能急于求成,否則會前功盡棄。
于是他伸手揉了揉印桐的頭發,從堆滿衣服和毯子的沙發上站起來,繞過簡陋的矮桌,盤腿坐在印桐面前。
“手還疼嗎?”
他換了個話題,拉着印桐的手,翻過來,看着他手腕內側清晰的血管。
印桐知道他在說什麽,在幾天前中央公園那場事故發生之後,陳彥現在看着的地方出現了一個殷紅的血點。
它現在已經消失了。
然而那個血點帶來的幻覺,依舊隔三差五地造訪他的世界。
“不疼了嗎?”陳彥問。
印桐點了點頭。
“那那些幻覺呢?”陳彥問,“你還有看見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嗎?”
印桐抿着唇,緩慢地搖了搖頭。
“它們都消失了?那些腐爛的行屍走肉,那些鑽出泥土的眼睛,那些黏膩的渾濁的血跡,都消失了嗎?”
“都消失了,”印桐張開嘴,緊接着陳彥的聲音,說出了今晚的第一句話,“我什麽都看不見了。”
他的聲音很輕,吐字間帶着一絲無法抹去的沙啞,就像是很久沒說過話了。
陳彥突然伸手握住了他下巴。
“什麽都看不見了?”年輕的經紀人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頓緩慢地敘述道,“包括Christie頭頂的血跡,也都看不見了?”
印桐突然瑟縮了一下。
他像個受驚的小動物,眸光搖曳着,在小公寓過于明亮的燈火間就像泛起了一絲水光。但他沒有哭,沙啞的聲音依舊清晰溫潤,陳彥聽到他說:“看不見了”,言語篤定得就像在心裏背誦過成百上千遍一樣。
就像是為了應付什麽人,背誦過成百上千遍一樣。
陳彥沒來由得體會到一陣無力感,甚至不願意再去看印桐的眼睛。他皺着眉有些挫敗地嘆了口氣,松了松領口,頭一次覺得這間小屋子裏的氣味簡直令人窒息。
他不知道Christie為什麽能在這種地方住下去,不知道Christie怎麽忍心帶着印桐在這種地方住下去。他以為Christie再任性、固執、無理取鬧也不至于苛待印桐,現下看來他大概是想錯了。
Christie這姑娘,心裏估計只有自己。
她的生長環境是自私且肮髒的,接觸到的人既吝啬又沒有禮貌。她已經習慣這種生存方式了,哪怕現在成為偶像,未來成為巨星,思維方式也永遠會分出一角來存放這間油膩的蝸居。
——她只會用自己的方式對印桐好。
陳彥在心裏冷笑了一聲。
——可惜了,印同學打從一開始就不是生活在這種環境的人。
他站起身,理了理皺成一團的西裝,取過沙發上裝着Christie晚禮服的小袋子,轉身試着和印桐道別。
他覺得自己需要想點方法,他需要将印桐從這破地方帶出去,一個人哪怕失去了記憶也不可能失去生活習慣,再這麽待下去,印桐早晚會被Christie親手毀掉。
他得在Christie做出什麽無法挽回的事情之前,現将印桐帶離這個小惡魔身邊。哪怕只獲得部分的自由也好,至少要讓印桐産生“思維”的能力。
他不能讓這孩子盲目聽從Christie的要求。Christie自己都是個半大的孩子,能說出來什麽正常的言論?
她的人生已經永遠定格在偏激的年歲了。
陳彥長籲了一口氣,對印桐露出了一個标準的職業微笑。
“我要走了,”他說,“如果半夜Christie醒了,你也不要理她。你今天不要進屋裏睡,雖然這個垃圾沙發又硬又髒,中間好像還缺了一塊,但它比喝多了的老女人安全,我建議你還是和它湊合一晚上。”
乖巧的少年沒有搭話,他依舊保持着幾分鐘前聊天的姿勢坐在地上。陳彥順手揉了揉他溫順的頭發,卻收手的一瞬間被抓住了袖口。
印桐沒有擡頭。
他蒼白的手指顫抖着拽住了陳彥的衣袖,力道很輕,甚至沒有陳彥養的那只貓拽得重。
“我什麽,都看不見,”他緩慢地、斷斷續續地呢喃着,“所以,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不吃藥了?”
陳彥離開的動作頓住了。
“可不可以,不吃藥?”
深夜的中央城靜得就像一片墳地,狹小的蝸居裏清晰地回蕩着少年微弱的呢喃。他就像個膽怯的小朋友,環着膝蓋無助地縮成一團,他說:“我會遇見,更多,很可怕的東西,”說到一半又慌不擇路地補充道,“我看不見,可是我真的很害怕。”
陳彥蹲下身,正對上印桐那雙茫然的眼睛。
他總是不自覺地想起另一幅場景,想起他第一次遇見印桐的時候,想起當年的廢都,想起坍塌的圍牆,想起破瓦頹垣間奶黃色的陽光,和陽光下的少女。
他會忍不住想起少女身後另一個和印桐差不多年歲的小朋友,他當年也有着這樣濕潤的眼睛,只不過說起話來生龍活虎,從來沒讓陳彥見過這般委屈的表情。
——他會委屈嗎?
陳彥看着眼前的印桐,突然覺得灌多了酒的腸胃開始隐隐作痛。
他看着印桐睫羽輕顫,蒼白的薄唇間吐出兩個模糊的字眼。他依稀像是在說着“害怕”,整個人卻顫抖得像是個犯下大錯的死囚。
你做錯了什麽呢?陳彥想,做錯事的明明是我們。
他握着印桐的手,捏了捏他冰涼的手指,一邊念着他的名字,一邊輕聲詢問着:“印桐,你能一個人待在家裏嗎?”
“一個人?”
“對,一個人,早上自己起床,晚上自己睡覺,你可以照顧好自己嗎?”
“沒有……Christie?”
陳彥愣了一下,毫不費力地猜出了那幾秒的沉默裏,印桐本來想說的詞。
他看着印桐的眼睛,壓下喉嚨裏漫開的苦澀,露出了今晚的第一個笑容。
“沒有藥,不會再有人逼你吃藥,我會給你請個家庭護理,偶爾也會帶Christie去看你。”
印桐遲疑了一下,他顯然已經被說動了,卻依舊有些猶豫不定:“Christie,會生氣?”
陳彥站起身。
他将印桐從地上拽起來,拍了拍灰,伸手揉亂了他的頭發。
“Christie不會生氣的,”他說,“我向你保證,Christie永遠不會因為這件事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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