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目标
17:55,懸浮車停在商場頂樓的停車場。
董天天已經把自己從一個二十好幾的大老爺們,畫成了一個十幾歲的高中少女。他踩着帆布鞋跳下車,蹦蹦跳跳地繞過車前燈,趴在窗口沖聞秋勾了勾手指,貼着他的臉頰留了個十分響亮的口紅印。
聶霜雙躺在車後座上無聲地“嘔”了一下,立馬被抻着腋窩拖出車門,毫不留情地親了好幾口。
“知道我們是來做什麽的嗎?”聞秋看着後視鏡裏的一大一小鬧成一團——董天天正彎腰捏着聶霜雙的臉,将嗷嗷亂叫的小朋友欺負得眼淚汪汪。
“知道,”董天天聞言直起身,倚着車門沖他擺擺手,“回家路上偶遇小印先生,和他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話題圍繞三個中心點,1、通過了解他周圍發生的事,推測科學院的行動方向,2、搞清楚他對‘箱庭’的了解程度,3、試探出安祈最近在幹什麽。”
聞秋點點頭:“路上小心,雙雙會實時監控你的行動,有問題不要發信號,及時撤退,我們老地方見。”
“老地方見,”董天天随手甩上車門,探進車窗又吻了吻聞秋的額頭,“別擔心我。”
“你也是。”
機械且重複的告別對話是董天天每次出任務前的放松手段,時間一長卻成了他們家不成文的規定。聞秋看着少女熟悉的背影繞過成排的懸浮車很快消失在了停車場的入口,指腹摩擦着方向盤愣了半晌,直到車後座上傳來聶霜雙收拾東西的聲音。
“路上小心。”他沒回頭,從嗓子裏擠出一句輕描淡寫的告別。後視鏡裏只能看見聶霜雙幾根翹起的呆毛,伴随着塑料袋摩擦的“嘶啦”聲一晃一晃,終止于一道清晰的拉鏈音。
自家熊孩子似乎也沒有和他友好告別的意思,随口“嗯”了一聲,拉開了車門就跳了下去。
聞秋嘆了口氣。
他将移動終端連接在懸浮車的車窗上,打開商業街附近的地圖,标注着董天天的綠色原點已經移動到了甜品屋附近,與印桐之間相距不到10米。
這是個尴尬的數字,意味着董天天可以在情況不對時迅速撤離,也意味着他可能無法更好地掌握印桐的動向。
——董天天為什麽會停在那裏?
他一般不會選擇這樣的距離,這家夥是個冒險主義者,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沖鋒陷陣的那種。聞秋對他的行動方式再熟悉不過了,能讓董天天停下的通常只有突發事故,而這個突發事故一般會有兩種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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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麽是他的任務對象——印桐究竟遇到了多大麻煩,要麽是董天天自身究竟陷入了怎樣的僵局。聞秋放大了車窗上的地圖,屬于印桐的紅點旁正跳躍着某個無法識別的信號源,他認識這種信號源,通常它只代表一個人。
——Christie
——這可真不是個好消息。
信號源标注的名字來源于聶霜雙的一次黑客活動,他曾潛入超級終端的數據庫盜取了一部分移動終端持有者的個人信息,并将它們捆綁在了地圖文件的數據庫裏,這個數據庫目前只有他們三人可以調用。
按照正常程序來理解,一個人一生中植入的移動終端只能發射出一種信號源,而這種信號源會銘記他們的一切個人信息,反映到地圖上,就是一個清晰的名字。
可Christie不一樣,她的信號源上永遠都沒有名字,就好像她随身攜帶了無數個移動終端,永遠無法定義成一個單調的點。
與之相反的是安祈,那位小少爺甚至沒有信號源。
聞秋有些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
他無法确定甜品屋裏此刻是只有一個Christie,還是集齊了Christie和安祈兩大人間兇器。董天天也一反常态的深思熟慮,他已經停在那個位置的距離有一會了,簡直就像是坐在印桐的甜品屋外點了一杯招牌拿鐵。
耳邊傳來三聲扣窗。
聞秋從思緒中回神,他扭頭向窗外望去,發現聶霜雙還站在外面。他像是還有什麽話要說,微垂着睫羽神色猶豫,視線卻始終游移在地面上,就像愛上了自家懸浮車的底盤。
沒有人開口,聞秋覺得自己腦袋越來越疼,就像是哪家的熊孩子正興致勃勃在他的太陽穴上砸圖釘。他和聶霜雙的關系并不融洽,平日裏全倚仗董天天打圓場,三年前的那場事故注定他餘生不會對小朋友有太多關注,所以收養聶霜雙本身就是個意外。
倘若聶霜雙年齡再小一些,或者天生呆萌傻白甜,也許他們相處起來還能少一些障礙。奈何自家熊孩子看似大大咧咧實際內心自卑又敏感,聶霜雙恐怕早就察覺到了聞秋的态度,以至于平日裏恨不得扒在董天天身上不下來。
在這種情況下董天天一旦離席,他們之間的相處簡直就是場災難。
可我們是一家人。聞秋在心裏對自己說,小天希望我們是一家人。
他深吸了一口氣試圖說些什麽緩和一下氣氛,奈何車外的別扭兒童明顯不願意買賬。聶霜雙捏着書包帶筆直地站在車外,他渾身上下每個細胞都寫滿了“排斥”,恨不得立刻馬上撒腿就跑。
可他沒動,甚至像被什麽東西困住了一樣露出既困窘又煩躁的表情。聞秋無法從男孩攥緊的手指中洞悉他糾結而內心,只得搖下車窗,嘗試在這個糟糕的時間段裏解決養子難得的訴說欲。
“雙雙?”
年幼的男孩截住了他的話頭,單手壓着下降的車窗彎下腰,吻了一下他微涼的額頭。
這個動作帶着一股別扭的成熟,聞秋看到小男孩耳朵都紅了,視線在他臉上一晃而過又迅速黏在了地面上,就像個怕生的小動物。
“別擔心我,”聶霜雙輕聲呢喃着,鬼使神差地,聞秋像是從他眼睛裏看出了一抹寵溺和無奈。
他在想什麽呢?小天都教了他什麽啊……
聞秋忍不住失笑,他伸手捏住男孩的鼻子,回應道:“你也是。”又覺得三個字無法形容自己內心裏湧上來的歡喜,于是學着董天天的語氣補充道。
“別擔心我。”
……
同一時間,17:58,“下午茶”甜品屋。
印小老板還不知道自己即将被某個熟悉的陌生人盯梢,他将清洗過的瓷碟放回消毒櫃裏,一邊收拾着客人留在餐桌上的殘餘物,一邊将店門口“18:00關門”的牌子換成了“歇業”。
甜品屋裏還零星地坐着幾位收拾東西的客人,Christie背對着他坐在吧臺前,繃直的後背微微顫抖着,纖細的脖頸就像是上好的綢緞。
她整個人蜷縮寬大的衣服裏,隐隐透着幾分脆弱和可憐。
印桐看着自己壓在杯壁上的手指。
修剪整齊的指甲下泛着健康的肉色,白皙的皮膚下藏匿着修長的骨節,他看着自己柔軟的指腹緊貼着冰冷的玻璃杯,就像要抹去杯壁上那些黏膩的咖啡液。
這是一只活人的手。
他無意識地收緊了手指,看着指尖漸次泛白,而後驀地染上發黑的血色。
“桐桐。”
他聽到了Christie的聲音。
刺眼的夕陽吞噬掉熟悉的桌椅,甜品屋的木地板突然地被家裏的瓷磚代替。黃昏的柔陽穿過冰冷的落地窗撫上透明的茶幾,印桐意識到自己正站在玄關,半開的門外盛夏的熱浪烘烤着他的後背,将他推進熟悉的客廳。
他看到了一具屍體。
有什麽人正躺在茶幾和沙發間狹小的間隙裏,身下漫出的污血染紅了瓷磚間的縫隙。她蒼白的臉頰正對着卧室的方向,印桐向前走了幾步,直到搖晃的視野裏映出她漆黑的眼睛。
他能感覺到,有什麽東西正順着他的手指流到地上。
印桐低下頭,看見自己染滿血的手心裏握着一個殷紅的蘋果,圓潤的指甲按在脆弱的蘋果皮上,摳出了幾個清晰的指印。
沾濕指甲的蘋果汁黏膩得令人作嘔,果香揉雜着血腥攪動着他的口腔,擠壓着他的舌苔,逼着他的胃部痙攣着抽痛。
視野裏的一切都在晃,夕陽碎成無數雜亂的光點,炙夏的熱浪宛若一柄重錘敲擊在他的太陽穴上,印桐踉跄着跪下來,喘得就像一條瀕死的魚。
女人冰冷的屍體在他的視野裏漸次模糊,唯有那雙漆黑的眼睛,就像兩個無法填補的空洞。
“桐桐。”
印桐猛地擡頭,正對上Christie蒼白的臉。
他喘着粗氣看着夕陽将Christie精致的妝容染上斑斑點點的血色,而後陽光就像被撕裂的血袋,在她右邊的腦袋澆開一片殷紅。
“桐桐,”Christie捧着他的臉,将染滿血的額頭湊到他眼前,“這只是場意外。”
鐘聲在黃昏中炸響。
印桐猛地從幻覺中驚醒,他踉跄着倒退了兩步,喘息着跌坐在身後的椅子裏。
他還在甜品屋裏,最後幾個客人早就離開了。Christie背對着他坐在吧臺前,她根本就沒有回頭,更別提湊過來捧着他的臉。
這一切都是他的幻覺。
傍晚的鐘聲在黃昏中回蕩,印桐順着聲音望過去,老舊的石英鐘上分針和時針已經繃成了一條直線。
18:00
他無意識地數着鐘擺敲擊的聲音,轟鳴的心跳中就好像數以萬計的人和他一同計算着。
一,二,三,四,五,六
最後一聲鐘響落地,有人撞開了他身後的店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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