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18:00
同一時間,中央城,六角閣樓。
沉睡在六角閣樓地下的機械少女,迎着遙遠的鐘聲睜開了眼睛。
她就像一條年幼且不谙世事的人魚,有着柔美的身段和一雙清澈見底的眼睛。她漂浮在由上而下貫穿了整座閣樓的立柱裏,側耳傾聽了半晌,突然擺動着纖細的雙腿向上游。
傍晚的夕陽透過窗棂留下深深淺淺的光斑,她穿過充滿立柱的金黃色液體,停留六角閣樓的頂層。
那是一間少女的閨房。
殷紅的窗簾被束在兩側,暧昧的夕陽越過窗棂落在紅木漆成的書桌上。少女漂浮在封閉的立柱中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小心翼翼地試探着,将手貼在陽光落下的地方。
她明明只能碰到冰冷的立柱表層,卻像是握住了書桌上的筆一般,揮動着手臂書寫着什麽。
“想出去嗎?”
有人問道。
少女顫抖着收回手指,踩着金黃的水波後退着撞上立柱的另一側。驚擾她的不速之客從屋外翻了進來,踩上書桌上的斜陽,眼睛裏含着細碎的暖光。
“想出去嗎?”他笑着跳下書桌,三兩步走向囚禁少女的立柱。年幼的機械少女倉惶閃躲着,她試圖順着來時的路回到屬于自己的地下宮殿,卻忍不住留戀夕陽的柔光。
她在通道和不速之客間來回張望,殷紅的眸子裏滾出淚水,就像個驚慌失措的“人類”一樣。
男人忍不住笑出聲。
他擡起手,将手掌貼上少女方才落下的地方,細微的電流穿透他的手套爬進他的神經,就像無數只細小的蟲子鑽進了他的心髒。
“想出去嗎?”他沒有理會心髒的抽痛,再度詢問道。
少女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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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停下了慌亂的舉動,安靜地漂浮在金黃色的液體中,雪白的長裙就像是脆弱的魚尾,擺動着,将她送到男人眼前。
男人看見了她的眼睛。
那雙無機質的眸子仿佛一塊溫潤的琥珀,盈盈地盛滿了夕陽的茜色,可男人知道這雙眸子裏藏着整座中央城的數據信息,這孩子被賦予了“eve”的名字,她是中央城的“心髒”,比琥珀要昂貴得多。
他低聲笑起來,不再重複單調的詢問,而是側開身,讓出身後的景色。
“喜歡嗎?”他問道,“你剛剛在想什麽?”
星星點點的柔陽落進eve的殷紅的眸子,她将雙手貼在身前的立柱上,擡頭眺望着窗棂外狹小的世界。
她不再看向男人,薄唇輕啓,聲音漫過周身的液體介質直達地底的處理器,而後滲透整座城市的網絡,精準地找到了男人的信號源。
淩亂的光點溢出男人手腕上的移動終端,在夕陽的餘晖裏,具象出一串奇怪的數字。
96:42:57:
那是一串倒計時。
……
“這些數字代表什麽?”
距離18:00還有6分鐘時候,中央城的商業街裏,許景琛正蹲在地上饒有興致地看着那個士兵玩偶。
大約二十分鐘前,17:45左右的時候,這個小東西在案發現場發出了一陣詭異的尖笑,不僅像個鬼娃娃一樣崩掉了自己的腦袋,還從脖頸之類的地方湧出了大量殷紅的數據流。
那些刻意模仿成血液的數據流看得人胃裏一陣翻湧,而後悄無聲息地凝結在半空中,形成了一塊虛拟光屏,上面寫着97:00:00。
現在已經變成了96:51:03。
許景琛一邊研究着玩偶脖子裏冒出的倒計時,一邊像轉鐵膽一樣擺弄着它掉在地上的腦袋,間或打開移動終端計算時間,仿佛發現了什麽新奇的玩具。
“你說會不會這倒計時一結束,地球有個人就平地炸成了一朵煙花,”許景琛問,“或者更慘一點,這是世界末日來臨的喪鐘,一旦歸零,我們都會原地爆炸。”
梁胖子聽得直擦汗,總覺得自己危在旦夕命懸一線,他幹巴巴地回着:“不會吧”,就看到許景琛一個興起,順手拔了士兵玩偶手裏的劍。
一股寒流竄上梁胖子的背脊,他仿佛聽到自己靈魂深處有個人正高聲尖叫。
“你他媽能不能不要手賤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說出來了?!
刺耳的尖叫灌入耳膜,梁胖子被震得一踉跄,還以為是自己嘴上沒把門,吓得漏了氣。沒想到一扭頭,許景琛正目光沉沉地看向玩具店外,他眼睛也不亮了,唇角也不笑了,整個人籠在火場廢墟裏,沉默得就像一具雕像。
漫天夕陽如血,梁胖子順着許景琛的視線向外望,一身白大褂的老爺子正舉着拐杖站在門口,指着許景琛嗷嗷大叫。
“放下放下放下!你知道那是多珍貴的研究素材嗎?!能不能找到線索全靠它了!你這小王八羔子你給爺爺把東西放下!”
畫面太美,有點不敢看。
梁胖子打了個哆嗦,抖着腿還沒退上兩步,就被許景琛一個目光定在了原地。
“梁警官,”許景琛笑如三月春風。他站起來,捏着那把玩具小劍,惡作劇似的抛了一下,而後攥在手心裏,“這位是……”
梁胖子這才回過神來,案發現場都拉着警戒線呢,這老大爺誰啊?
穿着制服的警衛人員還背對着玩具店站在門口,明黃色的警戒線從懸浮在半空中的城市監控裏射出,三兩下就将事發地點裹成了盤絲洞。梁胖子正了正警帽,踩着一地破爛殘骸邊走邊醞釀,直到雙腳在老大爺面前站定,才從圓潤的臉上擠出了一個假笑。
他的肥肉把眼睛擠得都眯成了一條線,聲線油膩得令人條件反射地作嘔。他說:“大爺啊,咱們這是危險區域,您瞧這警戒線都拉着呢,要不我們先去外邊聊聊?”
老爺子瞟都沒瞟他一眼,一雙眸子死死地鎖在許景琛手上。梁胖子在褲子上蹭了蹭手汗,挪着肥碩的肚子擋住了老大爺探照燈似的眸子,深吸了一口氣,打算先來一套“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用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聲情并茂地誦讀居委會大媽的勸說三連。
然而沒想到甫一擡頭,卻瞧見警戒線外面站了個小姑娘。
那小姑娘看上去不過二十歲出頭,盤靓條順,前凸後翹,黑亮的短發正垂在肩上方一晃一晃。
梁胖子看得眼睛都直了,忍不住梗着脖子咽了口唾沫。豈料警戒線外的姑娘對視線的敏銳度高得驚人,梁州這邊還沒砸吧出味,那邊已經被人家抓了個正着。
警戒線外的小姑娘愣了一下,扭頭對他露出了一個标準的微笑。
傍晚夕陽殷紅如火,英姿飒爽的小姑娘站得筆直,一身制服白得反光,笑起來臉上還有兩個梨渦。
梁胖子被美色晃了一瞬,再定睛一看,得,沒戲了,這姑娘是科學院的。
說是科學院其實也不太對,人家姑娘确确實實是肩上帶星的編制兵,不是什麽門口杵着的臨時工。新紀元初期職位調動,梁胖子隐約記得是有那麽一隊牛逼轟轟的領導幹部被塞進了科學院,他平日裏總聽所長叨叨人家待遇好,如今遇上了,倒是被震懾得心服口服。
他在心裏“啧啧”了兩聲,琢磨着人家待遇能不好嗎?也不瞅瞅這姑娘才多大,肩上那一串都能吓得他坐地上。
梁胖子心裏直打鼓,面上卻是脅肩谄笑着往過走。他在肚子裏琢磨了一圈,大概估摸出了老頭的身份,聲量也放低了,整個人都帶着一股低眉順眼的怯懦:“長官,這現場塵土飛揚的,我讓下頭的小孩請老先生去對面喝杯茶,您看合适不?”
小姑娘眨眨眼睛沒說話,懸浮車那邊倒有人搭了腔。夕陽漫過遍地的碎石黑土,為馬路邊新停的懸浮車鍍了層金邊,梁胖子眯着眼睛循聲望去,逆光中有個腰細腿長的年輕人下了懸浮車,正大跨步走向現場。
他說:“你要是能請動,大可去試試。”
年輕人穿着一身白得反光的軍裝,一雙黑靴子踩得地面“踏踏”作響。梁胖子看着這人三兩步穿過警戒線,一副山溫水軟的好樣貌硬是繃得像寒冬臘月,冷得人汗毛直豎,活像大冬天吞了塊冰條。
中央城地小人少,能凍得人直打哆嗦的橫豎不過三位大佬。梁胖子尋思着周家的小少爺還在廢都看大門,白博士還在科學院裏研究死人,唯一能莅臨現場的,怕是只有溫家二少。
溫家二少溫琪,16歲連跳兩級考進軍校,曾榮獲“最不想合作的隊友”一等獎,現年24歲,已經晉升成了中央城名媛圈裏誰都不敢啃的小餅幹。
梁胖子看着眼前的軍人打開終端,虛拟光屏中漸次浮現出科學院的标志。他将圖标滑出光屏,投影在肮髒的廢墟上。
巨大的科學院logo取代半空中雜亂的警戒線,小巧的城市監控忽閃着翅膀落在清掃機器人肩上,驅使着對方離開爆炸現場。
18:00的鐘聲回蕩在中央城的大街小巷,飄蕩着仿若一首安魂曲。
梁胖子突然嘆了口氣,他想着溫家這些年來來去去死了不少人,眼前的這位,怕是他們家僅剩的活人了。
然而“最後的繼承者”卻沒有絲毫惜命的念頭,溫琪一邊調出終端裏的證件,一邊快步走過梁胖子身側。他帶着等候許久小姑娘進入燒得焦黑的玩具店,沒有勻給許景琛半分眼神,徑直走向廢墟深處的懸浮車。
梁胖子聽到他說:“這個案子,科學院接手了。”
……
同一時間,18:00,街對面的甜品屋裏。
Christie沒回頭。她的視線停留在吧臺對面的櫥櫃上,目光透過玻璃櫥窗上的倒影,已經差不多看清了來人的模樣。
突然造訪的不速之客有着一頭柔軟的碎發,唇瓣緊抿着,胸口還在因為劇烈運動而上下起伏。她不用回頭都能想象出這家夥此刻是個什麽模樣,他那雙煙灰色的眸子裏肯定氤氲着水光,整個人看上去單純又懵懂,就像雨天屋檐下可憐兮兮的小狗。
Christie想,桐桐就喜歡這種*****。
她突然明白了印桐為什麽會提出那些問題,為什麽會突然收到那一大堆稀奇古怪的信。她想着安祈都出來了,還有什麽事是不會發生的?這家夥簡直就是個瘋子,他根本做不出什麽好事。
她想起印桐幾分鐘前說的那句話,他說“有個破了腦袋的小姑娘,邀請我參加這場箱庭游戲”。
他就好像在說:Christie,那個小姑娘是不是過去的你。
他就好像在問:Christie,你是不是隐瞞了什麽。
Christie突然覺得委屈。
她想起過去經歷的一切,想起三年前的廢都那場鋪天蓋地的冷雨,想起這些年來受過的委屈,想起印桐總帶着幾分探究的眼睛。
她擡起頭,硬是将眼裏那幾分濕意眨了回去。
她想着,這回先找到印桐的是我,教會他生活的是我,他的每一個習慣每一寸情緒都已經染上了我的痕跡。
他是我的。
這次我不會再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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