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金絲雀

玻璃的碎裂聲在甜品屋裏炸響。

18:03,印桐從來客身上抽回視線,聞聲看向吧臺。

螺旋紋的玻璃杯墜下吧臺,在木地板上碎成斑駁的碎片。Christie正背對着他端坐在“案發現場”旁邊,寬大的袖口下白皙的手指縮成一團,小巧的拳頭正在微微發顫。

她在害怕。

印桐想,她在害怕,因為她認識門口的不速之客。

這個結論不難得出,更何況現狀已經把答案堆到了他眼前。印小老板微垂睫羽取出了儲物間裏的清掃工具,兀自清掃了地上的“垃圾”,黏膩的奶茶順着玻璃殘片流了一地,黏在木地板上,就像一塊被腐蝕的污點。

印桐蹲下身,仔細地抹掉了那塊痕跡。

Christie耷拉着腦袋,直到印桐收拾完殘局,都未曾從自我意識中回神。不請自來的客人也沉默着站在門口,他像是陷入了一場古怪的幻境,茫然地望着Christie的背影,仿佛遇到了什麽匪夷所思的難題。

直到印桐敲了敲臺面,他才緩慢地挪過視線。

“想起什麽了?”印桐看着他驀地笑了,“三生三世的恩怨糾葛?”

客人沒有說話。

他眨了下眼睛,目光漸次清亮起來,臉上卻少見地露出些窘迫,眉峰緊蹙着就像在組織語言。

印桐拉開吧臺後的凳子坐下來,看着自己的倒影在杯面糊成一片,等了大概五六個呼吸的時間,才捏着勺子敲了敲玻璃杯的邊緣。

杯勺碰撞的脆響在黃昏的柔陽裏漫開,他笑着擡起頭,打斷了客人的欲言又止,将話題引到了另一個方向。

他說:“你來的太晚了,我要下班了。”

門口的客人睜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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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涼風灌入殷紅的夕陽,古舊的門鈴在晚風中咣啷作響,城市監控模拟出的樹葉聲伴随着細微的風聲灌入甜品屋,印桐看着那位不速之客後退了半步,驀地轉身,肩膀撞上半開的門扉,仿佛意欲落荒而逃。

沒有人說話。他看到餘光中Christie搭在吧臺上的手指蜷起來,修剪整齊的指甲摳進了手心。

印桐沉默了半晌,短促地笑了一聲。

“不打個招呼就走?”他像是在問Christie,又像是在自言自語,“我以為你們有很多話要講,難不成還需要我禮貌性地離開(滾出)現場?”

他的聲音中帶着幾分笑意,言語間卻不怎麽像開心的模樣。商業街上因為箱庭online獨特的宣傳方式多了不少合影的游客,瞧見咖啡店的門還開着,便有說有笑地準備推門進來。

獨屬于小姑娘的溫聲細語灌進微涼的夜風,印桐坐在吧臺後又敲了敲杯子,揚聲道:“不好意思,我們已經打烊了,”又瞧見小姑娘瞥向客人的眼神,眯着眼睛輕笑道,“他不算,他特別,他必須要留下來。”

年輕的客人驟然止住了步伐。他僵硬地站原地,瘦削的背影融在醉人的黃昏裏,看上去就像個迷路的孩子。

沒有人回答。

正對着吧臺的大門再度被合上,徒留細碎的門鈴聲“叮咚”作響。傍晚的夕陽揉在幹冷的空氣裏,凝滞着仿若粘稠的血漿,印桐屈指點了點桌面,驀地打開移動終端,直接切換到管理界面上關掉店門。

他這番操作沒有絲毫猶豫,就像已經在思維裏模拟了好幾百遍。銀灰色的防護層伴随着機械的轟鳴聲,徹底封死了甜品屋的木門。兀自晃動的銅鈴被擠歪了軀殼,徹底安靜下來,沉默着就像被拔掉了銅舌。

夕陽被封死的正門遮去了大半,只有緊靠着櫥窗的桌子上還殘留着茜色的暖光。印桐看着不速之客停在門邊的背影,他站在黑暗裏,雙手被束縛帶捆在身後,繃直的肩膀就像拉緊的弓弦。

随時可能崩斷。

不要着急。印桐在心裏對自己說,好的獵人明白如何步步緊逼,我要不僅要逼着獵物臣服,還要逼得他主動跳進陷阱裏。

于是他取出櫥櫃裏的咖啡杯,揚了揚小巧的攪拌匙,他說:“來喝杯咖啡怎麽樣,我記得Christie挺喜歡卡布奇諾的,你呢,你想要什麽?”

“你想要什麽呢,安祈?”

……

茜色的夕陽漫過堆滿毛絨玩具的櫥窗。

18:15,咖啡機發出了工作結束的提示音,印桐将三杯泡好的卡布奇諾放進托盤,端着向兩位沉默的客人走去。

殘存的夕陽眷顧着店內僅剩的客人們,Christie坐在櫥窗邊的椅子上,厚重的劉海下藏着一對顫動的睫羽。

安祈坐在她對面,視線始終停留在街對面箱庭online的廣告上。

沒有人說話,氣氛沉悶得仿佛凝滞成了膠體。印桐将咖啡放在兩人之間的圓桌上,白瓷的杯托磕上桌面發出一聲清亮的脆響,安祈回過神看向他,煙灰色的眸子裏摻着幾分明顯的慌亂,像是想說些什麽,嗫嚅半晌,卻始終沒說出口。

“怎麽不說話?”印桐繞過Christie,在最靠近櫥窗的位置坐下。

夕陽浸透櫥窗溫暖了他冰冷的指尖,他搓了搓手指,伸手捧住了冒着熱氣的咖啡杯。

他說:“我以為你們有很多話要講。”

安祈就像個挨罵的小朋友,聞言立刻皺着眉露出一副委屈的表情。Christie從喉嚨裏擠出一聲嗤笑,她問:“講什麽?這不是你的客人嗎?”

印桐說:“Christie,你認識他。”

Christie搖了搖頭:“我認識的人太多了,每個都坐下來談一談,我這輩子都別想休假。”

“所以,你認識他。”

Christie擡起頭,看向印桐的眼睛:“所以呢?”她問,“我認識他,你還想知道什麽?”

印桐突然笑了。

他捧着咖啡杯,眸子裏含着袅袅熱氣,他說:“這個問題不太好答,‘我想聽什麽?’我想聽的可多了。”

“我想聽聽你剛剛為什麽如臨大敵,我想聽聽你現在在害怕什麽。我想聽的可多了,我想聽實話。”

“從頭說起怎麽樣?比如,你們倆是什麽時候認識的?”

Christie擡眼看着印桐。她沒有說話,也沒去碰那杯冒着熱氣的卡布奇諾,她的眼睛向上鎖死了印桐的影子,漆黑的瞳孔就像一臺冷硬的監控。

她端坐在椅子上,雙手攥緊了膝蓋上的裙擺,就像一只被關進籠子裏的金絲雀,渾身都寫滿了抗拒和疏離。

“你是在質問我嗎?”她問道,“你是站在什麽角度來質問我的?”

印桐捏着勺子在杯子裏轉了兩圈,攪花了咖啡上精美的拉花:“曾經的同居人?”他短促地笑了一下,能感覺到餘光裏安祈瞬間緊繃的身體,“你炮友都找到我店裏來了,我還不能問問嗎?”

“……”

Christie在某個奇怪的稱呼上沉默了片刻,神色複雜地看了印桐半晌,身體倒是不僵了,整個人的銳氣也降了下來。

她伸手撥拉了一下杯托中的勺子,垂眸輕聲道:“他跟我沒關系。我們早就認識了,在廢都之前,在你失憶之前,是你介紹我們認識的。”

印桐問:“我介紹的?”

他的聲線帶着一絲細微的上揚,就像對Christie話裏的內容産生了興趣。眼神卻始終下垂着,停留在咖啡棕色的液體上。

Christie點頭:“你介紹的,你帶着他來見我,讓我們好好相處。”她的聲音平淡且生硬,就像設置好程序的智能語音,“過去的事我都忘得差不多了,你要是好奇,倒不如問問對面這個當事人,看看他肯不肯告訴你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

印桐挂在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他沒有擡頭,故作輕巧地抿了口咖啡。他說:“行吧,就當你是時間太久記不得了。那麽三年前呢,三年前的事情你總該記得吧?”

“三年前,你為什麽會來廢都找我?”

Christie猛地一顫,難以置信地呢喃着:“什麽?”

印桐重複了一遍:“三年前你為什麽會來廢都,是誰告訴你我在那的,你為什麽要找我?”

“我為什麽要去你?”Christie反問道。她僵硬的表情寸寸龜裂,就像要掩蓋哭腔似的扯出了一個難看的笑臉,“你這問的是什麽問題?我不去救你,難道要看着你死在廢都的垃圾場裏?”

“我不會,”印桐說,“醫療艙在密閉的情況下可以保證我十五年的壽命,你不來,我只會在垃圾場裏接着躺下去。”

“少做夢了!”Christie的聲音瞬間拔高,她猛地站起身,身後的椅子砸在木地板上發出一聲重響,“我不來,你只會被別人從垃圾堆裏挖出來!你會被拖上實驗臺,接上探測裝置,他們會剖開你的胸腔電擊你的心髒,他們會估計你的大腦活躍度,然後一遍一遍地送你體驗死亡!”

“你睡不下去的,你怎麽可能睡下去?!你只能清醒地‘看着’他們一遍一遍地折磨你!”“所以。”

印桐出聲打斷了她的話:“所以,這就是你隐瞞了我的事嗎?”

他偏着頭,用那雙清澈見底的眸子直視着Christie的眼睛,夕陽的餘晖在他肩上留下暧昧的光影,印桐抿着唇沉默地看了Christie半晌,露出一個輕笑:“不全是這樣吧,”他搖了搖頭,“你還有秘密。”

“你是在質問我嗎?”Christie問。

印桐沒有回答,他反問道:“他們是誰?”卻被Christie後退的動作打斷。

“你是在懷疑我嗎?”

Christie猛地擡起頭,她像只受驚的兔子,怒不可赦中藏着的幾分委屈徹底泡脹了泛紅的眸子,仿佛下一秒眼眶裏的淚珠就要離家出走。

“你在懷疑我嗎?!”她向後退着,蒼白的手指攥着層層疊疊的裙擺,“你覺得我和他們是一夥的,你覺得我會欺負你還是背叛你?我把你從那個惡心的肮髒的地方救出來,而你現在在懷疑我?你吃着我的,用着我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給你的!印桐我對你不好嗎?!你憑什麽懷疑我?!”

“憑我是個人,”印桐說,他的聲音很輕,就像累得已經提不起力氣,“你對我很好,可我不是你關在籠子裏的鳥。”

“我把你關起來了嗎?!”Christie吼道。

“你把我關起來了,”印桐看着她的眼睛,艱難地笑了,“你把我關起來了。你不願意讓我出門,拒絕我社交,我無論跟你說什麽,你都會覺得是我産生幻覺了。”

“可如果所有的一切都是幻覺,如果你像你承諾的一樣可以保護我,我為什麽還會一遍一遍地做噩夢,為什麽還會産生幻覺!你捂住我的眼睛,堵住我的嘴,你将我牢牢地拴在籠子裏,可是你阻止不了別人拔下我的羽毛。”

印桐伸出手,露出手腕上殷紅的血點。

他說:“Christie,我疼。”

“我已經去見過童醫生了,如果你保護不了我,就放了我,讓我自生自滅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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