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怪物
Christie瞪着通紅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印桐手腕上的紅點。
她認識那個東西,不可能不認識,它來自一管細小的還沒有指甲長的藥劑,刺入人體的血管後,會帶來和“seed病毒”一樣的效果。
它會持續刺激人的細胞活性,一點點摧毀被試的精神狀态。它可以在短短的幾秒鐘內掐滅人的心跳,也能在漫長的時間裏一點一點摧毀人的意識。
它有足夠的能力逼瘋一個人。
Christie覺得自己永遠都忘不了那個溫暖的午後。
她對這個試劑的印象産生于十幾年前,和她同期進入學校的少女突然開始頻繁地鑽進宿舍的衣櫥。
那段時間她就像個畏光的小動物,成日成夜地蜷縮在黑黢黢的衣櫥深處。Christie起初以為這只是她新産生的小愛好,直到某天拉開櫃門的時候,看到她像削蘋果一樣,用刀片下自己胳膊上的肉。
——“你在幹什麽?”Christie問。
她以為自己會失聲尖叫,然而事實上,她當時的聲音低得就像圖書館裏的翻書聲。
少女沒有回答,她哆嗦着手指,将沾着血的肉片貼着舌苔推進喉嚨深處。
她在哭。
——“你在幹什麽?”Christie一把拽起少女的手,她聽到細小的“咯咯”聲從少女抿緊的雙唇裏冒出來,就像她的牙齒在進行一場殊死搏鬥。
少女在哭,她咬着牙,哭得渾身發抖。
——“出什麽事了?”Christie聽到自己問,“到底怎麽回事?誰欺負你了?我們去醫務室,聽着,別害怕,我們現在”
少女擡起頭。
淩亂的發絲間露出她滿是淚水的臉,Christie看見她的雙眼通紅,嘴唇上咬得全是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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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蜷縮在衣櫥狹小的角落裏,顫抖着唇瓣,從喉嚨裏擠出沙啞的字音。
——她說:“餓。”
杯碟碰撞的聲音闖入安靜的空氣。
Christie從回憶中驚醒,踉跄着後退了半步,視線離開印桐手腕上的紅點,對上他幹淨的眸子。
那裏面清晰地倒映着她的驚慌失措。
——不該是這樣的。
她想起三年前她避開所有人,費盡千辛萬苦從廢都的垃圾場裏帶回了印桐。她就像個撿到寶物的流浪漢,一路小心翼翼如臨深淵,挖空心思地将印桐藏在自以為安全的避難所,每天連喘個氣都戰戰兢兢。
她以為她做得到,她可以在所有人的視線裏将印桐藏起來。
然後她的印桐被注射了試劑,在中央公園裏紅着眼睛意圖行兇,宛如一條發了病的瘋狗。
——不該是這樣的。
Christie想。
——不該是這樣的。
中央公園的事件結束後,她曾經通過各種渠道找來白塔使用過的藥物,妄圖壓抑住印桐身體裏的病毒。她覺得自己可以做到,她有無數種方法将印桐變回“正常人”,可陳彥說,她不能這麽做。
——“印桐是個人,”那天工作結束後,陳彥在送她回家的半路停了車,“我不知道你和上頭達成了什麽協議,但很明顯,對方并沒有遵守規則的打算。”
——“第三次箱庭實驗裏死的人太多了,算上你,他們只剩下五個實驗品。”
——“A3214安祈在夜莺手裏,A3206印桐在你手裏,A3319和A3172在逃,目前仍無法确定行蹤。”
——“你說,他們會選擇先動哪一個?”
——Christie坐在副駕駛上,她靠着椅背,偏頭看着窗外的夜景:“他們不會傷害桐桐,他們答應我的。”
——陳彥搖了搖頭:“只有孩子的世界才遵守承諾。”
——“他們答應我的,”Christie打斷了陳彥的話,“他們不可能欺騙我。”
——陳彥說:“他們如果真的不可能欺騙你,印桐就不會在中央公園發瘋。”
——“那是個意外!”Christie猛地轉過身,她一把扯住陳彥的領帶,瞪大的眼睛在路燈下泛起些許殷紅,“那是個意外,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了,桐桐是我的,沒有人可以把他從我身邊搶走。”
——陳彥伸手拽出被Christie揪皺的領帶,他垂着睫羽,甚至連眉毛都沒皺一下。
——“你大可去試,”陳彥說,“我會帶印桐離開現在住的地方,如果你無論在哪都能保護他,就沒必要把他關在籠子裏。”
——“否則總有一天,你将成為殺害他罪魁禍首。”
桌上的卡布奇諾被Christie帶翻,深棕色的污漬順着桌邊淌了一地,封住店鋪的防護層在她的命令下緩緩上升,殷紅的夕陽湧進來,慢慢浸透木地板上的灰塵。
Christie踉跄着向後退了兩步,低垂着睫羽,嘴唇不停地顫抖,而後突然轉身走向落滿夕陽的大門。
門上老舊的銅鈴在晚風中咣啷作響,印桐看見她握着門把手,站在傾瀉一地的夕陽裏,通紅的眼睛裏淚珠不停地往下掉。
她擡起頭,殷紅的眸子看向印桐的方向。她看上去像是想裝出幾分譏诮,卻被不斷湧出的眼淚稱得委屈又可憐:“你總在質疑我,為什麽不去質疑質疑你面前的人?你可以問問他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你問問他,看他敢告訴你嗎?”
“我會問的,”印桐輕聲回應道,“我不知道他敢不敢告訴我,但你一定不敢告訴我。我和你在一起待了三年了,Christie,你騙了我三年了。”
“我沒騙你……”
Christie向後退了兩步,啜泣着輕聲反駁。印桐卻在櫥窗前擡頭笑了一下,說:“你口中的那些藥不是可以治療我的幻覺嗎?那你告訴我,我為什麽越吃,看到的東西就越多?”
“我為什麽能看到外面的夕陽,現在真的是18:27嗎?你為什麽不說話,是被身後的那個東西掐住了喉嚨嗎?”
Christie捂着耳朵搖着頭,一邊啜泣一邊尖叫:“我身後沒有東西!”
然而印桐并沒有停,甚至笑了一下,言語溫和得就像在哄一個不聽話的小朋友。
他說:“怎麽會沒有東西呢?你看它毛絨絨的,像不像”
“啊——!”
Christie大喊着打斷了他的話。
她踉跄着退後了兩步,渾身顫抖着蹲在地上。櫥窗外的夕陽無法照到玄關前那片晦暗的陰影,以至于她環着膝蓋,脆弱得就像個孤立無援的幼童。
印桐抿了下唇,垂眸掩去了眼眶泛上來的濕意。
他其實不太願意這麽對Christie,這個小姑娘照顧了他三年,陪着他交流學習一點點融入社會,她是他的家人、他的朋友、他這三年中唯一能依靠的對象,他能感覺到她笨拙的示好,又怎麽可能狠下心去駁斥她的好意。
可他受夠了。
他不想再看到幻覺裏那些奇怪的東西。
印桐張了下嘴,試圖再為這段争吵續上一個結尾句。他覺得自己有必要讓Christie意識到他已經是個獨立的、能保護自己的人了,她可以試着不要幹涉他的生活。
然而在他開口之前,Christie已經先一步打斷了他的話。
“我會保護你的,”她像是一盤卡帶的收音機,一遍遍魔怔地重複着這句“承諾”,而後猛地站起身,在印桐面前拉開了甜品屋的大門。
她說:“就算你不相信,我也會保護你的。”
“在我的視線範圍內,沒有人會傷害到你。”
“我答應過你的,”Christie勾了下唇角,露出了一個還挂眼淚的微笑。“我會保護你的。”
鈴聲嘈雜。
沉悶的關門聲為這場鬧劇畫下了休止符,店裏座鐘機械地挪動着指針,鐘擺搖晃,緩慢地扣合着印桐的心跳。
夕陽染上夜幕的墨色,光影漸次變得模糊不清。印桐無意識地看着桌邊滴落的咖啡液,冰冷的手指交疊在一起,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他想着很好,Christie沒有産生半分懷疑。
他想着印桐你做得很好,這樣Christie就會幫你找到所有“惡作劇”的主謀。
他想着你早該這麽做了,你根本就不用在乎Christie是否會受到傷害,因為她說不定只是個虛拟人物。
她說不定只是一段代碼,而你現在所看到的這個世界,搞不好都只是由代碼組成的。
都是假的。
那些幻覺也好,記憶也好,所有的東西都是假的。
所以怪物才會存在,所以這個世界上才會存在那麽多那麽多不合理的事。
因為這個世界是假的,是虛拟的,說不定連你自己都是虛拟的。
他想着印桐,你沒做錯。
這世上所有人都自顧不暇,你必須要在自己崩潰之前,想辦法自救。
印桐緩慢地眨了眨眼睛,直到視野再次變得清晰。他其實并沒有産生幻覺,剛才那些話不過是為了吓唬Christie,然而心情不好倒是真的,18:30了,他很難不因為時間而焦慮。
他已經很久沒在店裏留到這麽晚了,一直都是在18:45前回家。這大概是他失憶前留下的習慣,仿佛18:45之後會遇到什麽洪水猛獸。
印桐垂眸收回意識,模模糊糊地,似乎聽到有誰笑了一下。
他擡頭看向甜品屋裏僅剩的客人。
安祈端坐他對面的椅子上,柔軟的發絲沐浴着漸次陰沉的夕陽,靜默着就像一座毫無生氣的雕像。他的視線定格在對面大樓的廣告光屏上,箱庭online的宣傳依舊在循環播放,商業街上的人群熙熙攘攘,映在他的眼睛裏卻像一個個漆黑的游魂。
印桐抿了口溫涼的咖啡,輕聲問道:“你在看什麽?”
安祈渾身一顫,将視線重新挪回了店裏。他像是第一次看清印桐的一樣,緩慢地眨了眨眼睛,扯着嘴角露出一個僵硬的笑。
“什麽?”
印桐放下杯子,看着他沉默了半晌。
“Christie讓我問問你‘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印桐笑了一下,“所以‘當年’是哪個當年?你又做過什麽讓她嫉恨已久的壞事。”
安祈垂眸抿了下唇,突然站起身,繞過地上的一片狼藉,單膝跪在印桐面前。
他閉着眼睛,俯身親吻了印桐的手腕。
那是一副極端奇怪的場景,荒誕又帶着一副詭異的熟悉。印桐看着安祈殷紅的薄唇落在他手腕內側的血點上,被對方唇上的溫度涼得打了個顫,皺着眉正打算阻止他,擡頭的瞬間卻撞進了他那雙煙灰色的眸子。
安祈在笑。
他的表情帶着一種奇怪的生硬,就像是唇角的每個弧度都經過了精确衡量。印桐覺得自己曾在什麽地方見過這副表情,在某個兵荒馬亂的黃昏,在他剛搬過去的新家,或者在某個熟悉又陌生的人臉上。
他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家庭護理。
可那是個死人。
他為什麽會覺得一個死人臉上會帶着和安祈此刻一樣的微笑?
淺金色的光沙從印桐手腕上的移動終端裏散開,半透明的光屏浮現在他眼前,通訊錄的界面突然被打開,而後呼叫欄裏出現了一串陌生的號碼。
印桐看着那串數字皺起眉,他總覺得自己漏過了什麽線索,而那個線索,将成為解開一切秘密的鑰匙。
“你是誰?”
隔着漂浮在半空中的虛拟光屏,印桐看向安祈的眼睛。金發的年輕人挺直了腰背,他仰着頭,乖巧得就像設定好程序的人形機器。
他說:“距離18:45還剩下13分鐘,桐桐你該回家了。”
“這是我的電話,你可以随時打給我。”
“我會回答你所有的問題。”
他停頓了片刻,說出了和Christie一樣的話。
“我會保護你,我永遠不會欺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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