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雨夜(二)
傍晚19:30,商業街。
eve披着件寬大的黑外套站在“下午茶”甜品屋的屋檐下,仰頭看着不遠處深灰色的天空。
冬天的天色暗得早,還沒到八點,兩旁的路燈就已經亮了起來。細小的雨滴漸次彙聚成豆大的水珠,淋得來往行人四處逃竄,有個看上去極為普通的男人打着傘穿過人群,低頭沖eve笑了笑,屈膝在她面前蹲了下來。
“在想什麽?”男人問。
eve收回視線,殷紅的眼睛看着男人的臉。她沒有張開嘴,聲音卻從男人手腕上的移動終端裏冒了出來:“在那裏,有個人要死了。”
“你能看到?”男人伸手揉了揉她的頭,而後又笑着指向自己,“我剛剛不是教過你嗎,說話,”他的手指順着自己的喉結向上,停留在半開的嘴唇上,“要用這裏。”
eve點了點頭,眨着眼睛緩慢地張大了嘴,又像是覺得這種做法有點奇怪,張着嘴茫然地看着男人。
“不需要張這麽大,”男人笑着在自己嘴前比劃着,“就像這樣,剛剛我們查過的不是嗎?”
eve使勁地點了下頭,再度張開嘴,一字一頓地說:“我,能,看,到。”然後停下來,目不轉睛地看着男人。
男人又笑着揉了揉她的腦袋:“對,就是這樣,你做得很好。”
“所以,你為什麽能看到他的死亡呢?”
“不是,死亡,”eve停頓了一下,少見地露出了些許困擾的表情,“是,時間。”
她點着頭,就像在肯定自己說的話。緊接着有一串數字從男人手腕上的移動終端裏冒了出來,95:15:02,它正在不斷減少,就像一顆快要爆炸的炸彈。
“他還有不到四天就要死了?”男人問。
eve點着頭,又害怕男人不理解,接着補充道:“我,看到過,信息。她,接入,我,看到的。”
“你是說,他接入了你的終端,能夠像你一樣看到所有連接着網絡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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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ve點點頭,又使勁地搖了搖頭:“不一樣,”她說,“人,會死。”
男人沉默地看了她半晌,突然笑了,站起來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腿腳。
雨越下越大,潺潺的水流彙集着湧進排水口,留下一道道清晰的脈絡。男人撐着傘,單手将eve從地上抱起來。他擡腳踩進湍急的雨水裏,高瘦的身影漸次融入滂沱的雨幕。
他說:“eve,人類都是這樣的。可我們不能停下,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
21:07,花園小區。
印桐從噩夢中驚醒。
他活動了一下凍到毫無知覺的身體,無意識地望着擺放在果盤裏蘋果,迷迷糊糊地看見月光中似乎有水珠從果皮上滑落,墜在下方污濁的血水裏。
在幾分鐘前的夢境裏,他又夢到了那間不斷重複的教室。
先是遙遠的鐘聲,而後是晦暗的黃昏。18:45,印桐在空曠的教室裏睜開了眼睛。
四面門窗緊閉,壞掉的廣播正發出“沙沙”的雜音。他意識到自己搖搖晃晃地起身走向了後門,開門前似乎隐約想起了什麽,擡頭看向教室前方的黑板。
黑板上還殘留着淩亂的粉筆印,他在右下角找到了自己想找的東西。
那是把小傘,傘下寫着兩個人的名字,左邊的已經被擦掉了,徒留右邊孤零零的一個。
窗外突然傳來一聲沉悶的重響,宛若轟鳴的雷聲般撞在印桐的鼓膜上。遙遠的走廊盡頭響起清晰的腳步聲,就像是有什麽東西正邁着沉重的步伐,緩慢地走向他所在的教室。
“啪嗒”
“啪嗒”
腳步聲清晰地回蕩在走廊裏。
印桐抓住後門的把手,他像是想起了什麽,又像是什麽都沒想起來。他的記憶一片模糊,指尖顫抖着漸次冰涼,層層疊疊的慌亂順着血液灌進他四肢百骸,眼前的木門就像一道天塹,将他和走廊裏的東西隔絕在兩個世界。
他想起來了。
這扇門不能打開。
然而他的手顫抖着失去了控制,五根手指緊緊地黏在把手上。他看着它們緩緩收緊而後向右旋轉,直到生鏽的合頁發出一聲細小的悲鳴。
——就像被刺穿喉嚨的夜莺,在臨死前留下了最後一聲啜泣。
“吱呀”
門開了。
刺眼的日光瞬間灌進印桐的視野,恍惚間,他仿佛聽見心跳聲漏了半拍。
“門外”的一切與他記憶中截然不同。
沒有黃昏下的走廊,沒有巨大的玩偶劊子手,大敞四開的門正對着柔軟的布藝沙發,傍晚的夕陽穿過半開的落地窗,溫柔地圈着窗前的玻璃茶幾。
茶幾上的蘋果還沾着水珠,印桐看着它慢慢悠悠地滾過果盤,迎着陽光的印記滾到茶幾邊沿,留下星星點點的水痕。
而後突然墜下。
殷紅的蘋果砸在地上污濁的血水裏,滾動着撞上女人散開的頭發。印桐的視線随着蘋果一同游弋,帶着傍晚的夕陽,停留在女人僵硬的臉頰上。
他看到了一雙漆黑的眸子。
女人的眼睛還睜着,看上去就像一塊劣質的黑石頭。她的頭發散在污血裏,胸部以下被捅得血肉模糊,家居服上大片的血跡就像是細小的蟲子,攀爬着蔓延着占據女人幹淨的衣服。
她死了。
印桐踉跄着向前走了兩步,有什麽東西撞擊着他的胸腔,合着心跳聲砸得他呼吸困難視野搖晃。他看不清女人曼妙的身姿,看不清她蒼白的面容,大片大片的污血激得他頭暈目眩,顫抖着無法再移動半步。
他在沙發邊跪下來,跪在肮髒的粘稠的污血上,看着女人(死者)蒼白的臉。
幾分鐘前,這張臉還笑得溫柔。
他彎下腰,抵着腹部的手緊了又松。他的胃裏泛起一陣陣抽痛,就像那個剁碎了女人腹部的兇器已經将他捅得千瘡百孔。
他覺得痛。
而後他聽到了鋪天蓋地的雨聲,突然降下的驚雷将他從噩夢中炸醒。
印桐坐在沙發上驚魂未定地喘着粗氣,只覺得眼前一片模糊,視野中的景物全部被扭成一團,在布滿雪花點的黑暗裏擠壓旋轉。
他覺得自己就像一件剛被塞進洗衣機裏的髒衣服,在飛速轉動的洗衣桶裏茍延殘喘。他覺得惡心,仿佛剛吞下了一塊新鮮的血肉,幹澀的喉嚨裏泛着濃濃的鐵鏽味,整個人都被凍得發抖。
房間裏一片漆黑,中央城的電力中樞似乎發生了故障,空調系統停止了運作,整個客廳在暴雨的包裹下冷得像個冰窖。
印桐顫抖着呼出一口長氣,視線在果盤裏的蘋果上停頓了片刻,而後捂着嘴沖進衛生間,撐着洗手臺吐得昏天黑地。
他無意識地壓着出水口的感應器,在轟鳴的水聲中擡頭看向面前的鏡子。
冰冷的鏡面上倒映一個模糊的影子。他伸手抹了一下,仿佛觸到了一層潮濕的水汽。
那後面,他的影子後面,就像藏着什麽黑漆漆的東西。
——就像藏着一只巨大的,笨拙的毛絨玩具。
空氣裏的溫度驟然降低,印桐只覺得自己的腦袋好像被什麽東西刺了一下。他猛地回頭向後看去,整個人突然清醒了過來。
他身後什麽都沒有,整個衛生間裏只有他一個人。
印桐看着自己按在鏡面上的手指,看着鏡子上屬于自己的身影,他覺得自己像是又陷入了一場幻覺,或者幹脆還沒從幻覺中脫離。
他覺得恍惚,甚至已經分不清什麽是現實什麽是幻境。
他就像一只蝼蟻,被什麽人玩弄在股掌裏。
……
21:10,湖畔小區。
聞秋正倚在窗邊喝水。
他不太喜歡咖啡和茶,當年流落到廢都的時候一口氣喝飽了所有的提神用品,保持了超過五天的清醒差點猝死,以至于現在根本不想碰到這種東西。
董天天和聶霜雙都知道他這個毛病,所以家裏除了牛奶就是白開水。聞秋靠着窗臺捧着手裏的杯子,視線飄忽在窗外的黑夜裏,外面在下雨,打得玻璃上一片濕漉漉的水印。
停電時間接近兩個小時。
準确地說,已經停了1小時55分鐘。
中央城很少會産生這麽大範圍、長時間的電力故障,嚴重得就像是管理終端的那位人形電腦進行了罷工抗議。聞秋看着屋外窗臺上的積水聚成一條小溪,餘光撇到客廳裏似乎進來了什麽人。它佝偻着身軀,像一只毛絨絨的“小怪獸”。
這只小怪獸一邊前進一邊發出唏唏嗦嗦的抱怨聲,就好像肚子裏藏了兩個正在吵架的小朋友。聞秋端着水杯又抿了一口,裝作沒看見的樣子,餘光中瞟到對方在沙發邊絆了一下,而後猶豫着将水杯放在了窗臺邊上。
——要是打翻了就不好了。
他一邊想着,一邊看着那只毛絨絨的小怪獸撲了過來。董天天和聶霜雙撐着毛毯罩住了他,一大一小兩個活寶熱乎乎的,擠在窗臺邊,擁得他的身體瞬間就暖和了起來。
“Surprise!”
——哇,Surprise。
聞秋在心中默默地棒讀了一句,張開懷抱摟住了兩個小朋友。
“怎麽不在樓上待着?”他問。
董天天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他說:“不能光我們在樓上待着啊,聞老師一個人待在樓下,黑燈瞎火風雨交加,聽起來都可憐死了。”
“說得就是啊,”聶霜雙也掐着嗓子,故意學作窈窕女郎的模樣嬌聲嗲氣,“孤單的夜裏,我們怎麽能抛棄聞老師獨自玩起來呀~”
“……”
聞秋捂着額頭嘆了口氣,心想你們都從哪學來的這些東西。然而批評教育的話尚未說出口,便先迎來了董天天好奇的追問。
“你剛才在想什麽?”
“什麽?”
“你剛剛,”董天天裹在毛毯裏,就露出一個頭,單手攔着他的腰,輕笑着問道,“一個人站在窗戶邊上想什麽呢?”
聞秋沉默了片刻,低頭對上聶霜雙那雙稍微有些擔憂的眸子,思維一轉便想清楚了這倆人的小腦袋裏在想什麽,一時間只覺得心髒裏泡滿了溫熱的血液。
他說:“沒想什麽,就是覺得有些奇怪,這回停電的時間未免有些太長了,總覺得有些不太對勁。”
聶霜雙眨了眨眼睛,低頭把腦袋埋進兩個大人懷裏,他說:“你現在擔心也沒用啦,就算真有什麽問題,也要等電力恢複了再說。”
“也是,”聞秋揉了揉懷裏的兩個小腦袋,“這種事情确實要等到終端恢複運作了才能查出來。”
“畢竟,現在可是個由網絡支撐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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