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雨夜(四)
細小的光粒在半空中凝結,光屏顯現出的通訊界面上,新增加的聯絡人還停留在尚未保存的界面,仿佛随時可以被終端的主人删除。
印桐看着光屏上的“安祈”兩個字,它綴在一串陌生的數字前面,本該由終端數據庫自動載入的詳細信息裏一身空白,就好像屬于這個名字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就像一個新生兒。
印桐縮在浴缸的一角,枕着膝蓋想。
——大概神秘人士總有些與衆不同的特點。
他猜不到安祈是怎麽用一個吻打開他的終端的,也猜不到對方心裏打着怎樣的算盤,可這些問題暫時都不重要,至少目前,他只需要一個答案。
一個決定他下一步該怎麽做的答案。
于是他擡起手,将屏幕上的那串號碼劃向了“呼叫”界面。
電話鈴聲在“嘟嘟”地重複了幾個回合後彙入一片模糊的氣流音,通話背景是開着暖燈的書房,安祈正端坐在屏幕對面柔軟的沙發上。
這個距離有些遠,看上去就像有人正在舉着移動終端錄像。
安祈坐得筆直,膝上放着本筆記本,雙手正交疊着搭在本子深紅色的封面上。他沒穿束縛衣,身上套了件黑色的高領毛衣,柔軟的劉海下藏着一副輕巧的無框眼鏡,虛虛地勾勒着那雙煙灰色的眼睛,看上去依舊是往日裏那副乖孩子的模樣。
通訊接通的一瞬間他看起來有些驚訝,微怔了片刻便游弋着視線避開了光屏,蒼白的手指瑟縮了一下,抵在唇邊捂住了一聲不自在的輕咳。
“抱歉,”安祈說,“我可能不太經得住這種考驗。”
——考驗?
印桐看着他耳廓微紅,神色窘迫得就像是看到了什麽令人困擾的東西。他後知後覺地想起自己還一絲不挂地坐在浴缸裏,盡管水面高到沒過膝蓋,可從安祈的角度看來,八成就像一部欲蓋彌彰的限制級小電影。
“你會害羞嗎?”他突然覺得有幾分好笑,甚至故意跪在浴缸裏,将大半個身體暴露在鏡頭前,“你難道不是為這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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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安祈愣了一瞬,臉上登時紅成一片,“不是,我怎麽可能,我是說,”他深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地呼出去,輕皺着眉露出一副無奈的神情,“我不是因為這種想法才拜訪你的,真的不是,我,桐桐你到底是怎麽想我的啊……”
印桐蜷在浴缸裏笑成一團:“怎麽想你的?我閑的沒事想你幹什麽?”
他這話說得有幾分随意,聽上去就像個無傷大雅的玩笑。可安祈不說話了,印桐以為他會将這個玩笑再抛回來,他卻只是皺着眉端坐在沙發裏,抿着唇,連嘴角的笑意都挂不住了。
“抱歉,”安祈輕聲道了歉。他像是不知道該說什麽,張了張嘴,又沉默着微垂了睫羽。
氣氛陷入凝滞。
印桐自認不是個健談的人,在脫離工作的日常生活中,他很少能找到什麽聊天的話題來哄人開心。剛被Christie撿回來的那段時間裏,他甚至妄圖将交流架構在眼神上,以至于再度開口時詞不達意,被Christie嘲笑“宛如一個劣質翻譯機”。
所以當安祈主動結束了話題,他甚至找不到再開口的理由。
在與人交往上,他确實離Christie“長袖善舞”的标準差了不止一條街的距離。
想到Christie,印桐又覺得自己的太陽穴開始隐隐作痛。
他活動了一下微涼的手指,伸手把濕漉漉的劉海撸到了腦後。溫熱水流浸泡着他僵硬的軀體,印桐想了想,垂眸問道:“那你是因為什麽來的?”
安祈抿了下唇,赧然地摘去了藏在劉海下的眼睛。
他離光屏的距離本身就不近,摘下眼鏡反倒能讓印桐看清那雙澄澈的眸子。他說:“我就是想見你。兩年多以前我剛醒來的時候,記得的就只有你。”
“你也失憶了?”印桐笑了一下,“這是什麽買一送一促銷大甩賣嗎?失憶還帶傳染的?”
安祈皺眉搖了搖頭,看上去對印桐的調侃有些困擾:“我不知道,我的記憶很亂,”他彎唇無奈地笑了一下,“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以為自己叫‘印桐’,我只記得這個名字,誰勸我我都不信。”
“那你後來為什麽信了?”印桐問。
安祈搭在筆記本上的手指瑟縮了一下,臉上紅成一片,看上去就像是羞得想縮起來:“我發現了一本日記。”
印桐眨了眨眼睛,大概明白了小少年的意思。他是想說他當初失憶了,後來找到了一本日記,那日記裏記錄着他當初在學校裏經歷的一切,并且其中的另一個主人公——那位“指導員”,應該就是“印桐”本人。
他給印桐寄信,出于的不過是一種謀求共同感的渴望——他想确認自己寫在日記本裏的東西是不是真的,确認“印桐”是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然而可惜了。
印桐想。
——我也失憶了。
同為天涯失憶人,相逢必定不相識。安祈大概是在寄信途中發現了印桐這個糟糕的狀态,所以才打算親身上陣,自主探索過去的經歷。
然而他沒想到,印桐身邊的另一個人對他的印象似乎有些糟糕。
印桐在心裏“啧”了兩聲,心道這不是有些糟糕啊,Christie這明擺着是想要剁了安祈的小腦瓜,把他挂在城樓上以正視聽。
——可Christie為什麽會“記恨”安祈呢?
印桐想。
——這問題就又回來:“Christie到底在隐瞞什麽?”
她三年前将印桐從廢都的垃圾場裏撿回來之後,就好像始終在懼怕着什麽。她不希望印桐産生幻覺,也沒辦法根治他的病症,仿佛自欺欺人的老人家一般掩耳盜鈴,甚至妄圖幹脆用白塔的藥物抹掉他的個人意識。
——她就像是在躲避什麽。
印桐想。
——Christie當初為什麽要來廢都找我呢?她是怎麽知道我被埋在垃圾場下面的?
——我又是為什麽會被埋在那種地方,三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
興許是因為坐的太久,印桐開始覺得自己晾在浴缸邊緣的手臂微微發涼。他瑟縮了一下,調高了浴缸的水溫,又挪開光屏,将拍攝視角調到了較遠一點的地方。
光屏對面安祈還端坐在沙發裏,耷拉着腦袋,暖黃色的發絲勾勒着纖細的脖頸,看上去就像什麽乖巧聽話的大型犬。
——在Christie眼裏,我也是這種乖孩子嗎?
印桐突然産生了這樣的想法。
——所以她才會以為我什麽都不能知道,什麽都不用知道,什麽都不知道。
——她總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
他突然笑起來,隐約明白了Christie為什麽一直以來如此獨裁——小姑娘始終覺得他是當年廢都垃圾場裏剛被挖出來的那個小可憐,腦子轉不過彎,生活九級傷殘,衣食住行都需要人照看。
她已經習慣這種照顧方式了。
她戰戰兢兢這麽多年,早就操心操習慣了。
印桐看着光屏對面垂着腦袋的年輕人,失笑着抹了把臉上的水。他覺得自己就像面對了一個更年期的老母親,盡管對方長得就像個嬌小可愛的未成年。
他覺得自己應該跟Christie談談,最好用一種彼此都能接受的方式。然而這項計劃有個前提,就是他必須知道,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了解到,Christie所隐瞞的事情是什麽。
他需要掌握一定的話語權。
印桐眨了眨眼睛,在水下無意識地糾纏着手指,擡頭的瞬間突然意識到了什麽,垂眸輕聲問道:“安祈,你知道Christie在隐瞞什麽嗎?”
光屏對面,金發的年輕人将視線挪到了他身上。
狹窄的書房裏燈光晦澀,安祈端坐在沙發上,目光澄澈腰背筆直,看上去就像個單純的小朋友。他的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交疊的雙手始終停留在筆記本的封面上,這是他今晚第一次和印桐對視,沒有絲毫的躲避和羞怯,只顯露了幾分對話題的無措和茫然。
他看上去對“Christie”的名字并不驚訝,也許是因為有所預料,也許是因為毫不知情。
他像是在等印桐的下一句話。
“我的意思是,”印桐将舌尖上的言語重新組織了一下,“你知道Christie現在在做什麽嗎?”
衛生間裏的頂燈突然閃了一下。
就像是方才電力故障的後遺症,光屏上的通話界面也因此出現了一絲細小的裂紋。漂浮在半空中的光沙不斷地向下傾瀉,宛如一枚被打碎的沙漏。印桐将手臂浸在水中,虛環着膝蓋,腦袋枕在膝蓋上,仰頭看着光屏對面的青年。
他沒有關閉通話,甚至反倒打開了通訊界面的錄屏功能,試圖将安祈的每一個表情都留下來。好在故障只維持了短短幾秒,在錄屏功能開始運作的同時,信號就已經恢複了正常。
印桐眨了眨眼睛,接着問道:“你知道兩年前的5月13日,發生了什麽事嗎?”
安祈沒有說話,印桐看着他那對纖長的睫羽輕顫了一下,驀地笑了。
他說:“你知道。”
“你說自己失憶了,所以不知道過去發生了什麽。但是你知道5月13日發生的事情,因為它發生在你醒來之後。”
“你說了,我想知道的,你都會告訴我。”
“我想知道,”印桐看着光屏對面臉色略微發白的青年,“如果你還沒想好怎麽開口,那就我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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