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雨夜(六)

“命案?”

聞秋翻到兩年前5月13日的文件夾,打開了當日的一份新聞報道。大寫加粗的頭版頭條上印着花園小區的地址,聞秋向下劃了幾次,找到了當時事件新聞的詳細報道。

“就是這個,”他放大了報道中的幾行字,将光屏挪給董天天和聶霜雙看,“死的是一個家庭護理,案件最初被定性為入室搶劫,上了社會新聞的頭版頭條,差點被社交網絡歸類為年度靈異事件。”

聶霜雙舉着手打斷了他的話:“我記得這件事,聽說是報道剛發沒兩個小時就被死者的親友辨認出來了,他們聲稱這小姑娘一個星期前就被推進太平間了,雖說燒的時候沒人盯着,但現在應該已經化成灰了。”

聶霜雙煞有其事地點頭:“骨灰盒都鎖櫃子裏了。”

“問題就出在這了,”聞秋關掉報道截圖,打開了一個全是視頻的文件夾,“我記得那段時間雙雙剛好在測試定位系統,為了不被科學院和夜莺發現,我們選取了三個定位目标。”

“第一個就是人流量最大的醫院,根據死者親友在社交網絡上提供的信息,死者被火化的時間确實能和她信號源消失的時間對上。”

聶霜雙仰頭看着董天天,補充道:“也就是說,這姑娘确實已經與世長辭了。”

聞秋點頭:“第二個定位點在廢都,案發時一切正常;但第三個定位點我們選在了印桐的新家。”

“這是案發時産生的信號源。”

聞秋點開了文件夾中标注着星號的視頻文件,瞬間彈出的光點閃得董天天忍不住後仰了腦袋。

“呵,亡靈座談會?”董天天“啧”了兩聲,“這少說也得有幾十號人吧。”

聶霜雙搖了搖頭:“不不不,根據我當時統計的數字,當時實驗品A3206這間小屋子裏至少擠了上萬人。”

“準确地說,将近250萬人,”聞秋指着屏幕上明顯被卡死的定位系統,“相當于三分之一個中央城的人,在下午14:50的時候全聚在了印桐的家裏。”

董天天擡頭,正好對上聞秋看過來的視線。

聞老師輕笑了一下,點開了另一個視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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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今天下午,你們在甜品屋外面時的定位記錄,”他放大了光屏上的圖像,“很明顯,當時印桐的甜品屋裏至少有二十個人。”

董天天打斷了他的話:“當時店裏只有三個人。”

“只有三個人,Christie,小印先生和安祈。”

他順手打開了下午的監控錄像,高清視頻中甜品屋裏發生的一切都清晰直白。董天天條件反射地去看聞秋,然而聞老師并沒有看視頻的意思,一雙溫潤的眸子全落在他身上。

“所以,”聞秋笑了,“無論是安祈還是Christie,這兩個人都有問題。”

“一個人終生只能擁有一個移動終端,也就意味着他的終端號碼和身份號碼一樣獨一無二。最初發現這兩人不大對勁後,我讓雙雙調取了死者所在的太平間的相關錄像。”

“然後我們發現死者親友說的沒錯,”聶霜雙接着他的話說,“這姑娘确實早就魂歸西天了,怪就怪在她被推進太平間後,居然又自己開門走了出來。”

聶霜雙蜷在毯子裏,小幅度地揮了揮手,掐着嗓子小聲尖叫着:“自己!推開門!卧槽看監控的時候可把我吓壞了,深更半夜太平間裏露出一只手,還他娘的慘白慘白的!”而後被聞秋一巴掌打在了後腦勺上:“不許說髒話。”

董天天:“停停停停停,先不提後面被火化的是個什麽東西,按照你們的說法,小印先生的家庭護理是假死的,她在太平間裏直接銷毀了自己的移動終端,她圖什麽?一個死人的身份?”

“這不現實,無論是科學院還是夜莺,有得是假身份讓她套,她實在沒必要假裝一個死人。”

聞秋忍不住笑了一聲:“對,這就是問題所在,她為什麽這麽做,她要幹什麽,以及,”

“她到底是誰。”

……

印桐坐在浴缸裏,枕着膝蓋撩了撩水面。

“我的家庭護理人很好,”他像是在懷念什麽,聲音輕飄飄地浮在水上,“陳哥一開始帶她來見我的時候,我還以為她是個年輕媽媽,後來才知道,她根本就剛畢業沒多久。”

印桐笑着眨了眨眼睛:“很失禮對不對,我也這麽覺得,可她根本沒生我的氣,還誇張地說,如果我有這樣兒子,才真是賺到了。”

“她看起來就像個老師,幼兒教師,專門照顧小朋友的那種。我并不是說我自己是小朋友,我是說。”

“她很溫柔。”

印桐停頓了一下:“她很溫柔,很熟悉,會在夜裏悄悄地熱一杯牛奶,放在我的房間門口。”

……

“根據死者朋友的說法,死者生前是個‘咋咋呼呼的女漢子’。”

聞秋從光屏中抽出一份資料,挪到自己面前,一邊翻看一邊整理:“死者的父母也是這麽形容的,他們說自己的女兒是個活潑開朗的人,‘什麽事都不往心裏去’。”

“然而根據案發前幾天的城市監控來看,進入印桐家的那位家庭護理,恐怕和死者親屬說的不是一個人。”

聞秋偏過頭,正好撞進自家兩個活寶“控訴”的視線。他略微停頓了一下,失笑道:“好的好的,我們從頭來理一下思路。”

“首先,我們通過對比今天下午和兩年前5月13日那天的定位系統,發現信號源驟增的奇怪現象。”

“由以往的經驗我們可以得出,Christie和安祈兩人的信號源都不穩定。具體體現在,Christie的信號源數量會随着她的情緒而波動,安祈這個人根本就不攜帶信號源。”

聶霜雙舉手補充:“也就是說,Christie身上裝了一堆移動終端,而安祈身上就根本沒有移動終端。”

聞秋點頭:“所以他們兩個都有問題。其次,死的那位家庭護理身份存疑,排除重生奪舍穿越之類的玄幻設定,假設走出太平間的那位确實是個活人,那麽她為誰工作,目的是什麽,為什麽要搶一個死人的身份?”

“再假設走出太平間的那位,就是之前推進去的死者,排除屍臭腐爛等現實問題,首先她是怎麽活過來的,為什麽又死在了印桐家裏?”

“所以……”董天天揮手暫停了一下對話,“所以科學院沒有對死者做身份比對嗎?”

聞秋眯着眼睛笑了,他轉過自己身前的光屏,放大了擺在董天天面前。

“這是科學院的比對結果。”

“他們堅持死者的身份沒有任何問題,死在印桐家的那位,就是之前推進太平間的那位。”

“并且他們的報告聲稱,印桐的家庭護理是自殺的。”

……

房間裏陷入一片沉默。

印桐縮在浴缸的一角,他突然覺得冷,就好像中央空調開啓了制冷模式,而他恰好坐在一個通風口旁邊。他枕着膝蓋,舉起手像個小學生一樣提問。他說:“安先生您剛剛說了什麽?我沒聽清,可不可以麻煩您再說一遍?”

“請您再說一遍,我的家庭護理是怎麽死的?”

安祈因為他突然改變的稱呼皺起眉,咬着下唇猶豫了片刻,還是重複道:“她是自”

“夠了。”

印桐打斷了他的話:“夠了,你想說我的家庭護理捅了自己十幾刀,把自己的肚子切成一塊一塊的,只為了在我家的客廳裏自殺?”

他擡起頭,隔着光屏直視着安祈的眼睛,屏幕對面金發的年輕人沒有移開視線,他皺着眉,抿緊的雙唇上沒有半點血色。

“桐桐,”安祈放輕了聲音,“對不起,你別哭。”

印桐驀地笑出聲,他說:“好啊,我就當你說的全都是真話。”

頭頂的照明燈發出“滋滋”的電流音,投射到半空中的虛拟光屏再次開始出現細小的卡頓。印桐沒有理會那些奇怪的異樣,他只是看着光屏,看着光屏對面安祈的眼睛。

“一個活人不可能毫不猶豫地把自己剁成肉泥,除非她早就死了,或者她根本就不是人。”

印桐扶着浴缸的邊緣跪在一池溫水裏,傾身靠近漂浮在半空中的虛拟光屏:“假設我的家庭助理屬于1,那麽麻煩安先生告訴我,她是什麽時候死的,為什麽死的,又怎麽可能在死了之後還來應聘我的家庭助理。”

“假設我的家庭助理屬于2,”他驀地笑了一聲,“麻煩安先生解釋一下,她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漂浮在半空中的光屏不斷出現“信號不良”的提示,印桐看着虛晃的屏幕裏安祈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

“麻煩安先生告訴我,我現在所處的這個世界,究竟是真實的還是虛假的?”

突然炸響的尖叫聲闖入陰暗的夜晚,轟鳴的雨聲中夾雜着細小的爆破聲,有什麽東西在空無一人的客廳裏炸開,稀裏嘩啦地砸在冰冷的地板上。

印桐裹着一池微涼的水,在忽明忽暗的燈光裏,看見光屏對面安祈似乎猛地站了起來。

他大跨步走向印桐,就像是要将固定在不遠處的移動終端搶過來。時斷時續的通話界面艱難地顯現出光屏對面的景象,印桐只來得及看見一只手,就聽見“啪”的一聲。

整個世界陷入了黑暗。

第43.5章.間章

老管家從安祈的卧室離開的時候,正撞上門外準備進去的周鄭。臨時加班的周隊長頂着一張随時準備猝死的臉,挂着一對沉甸甸的眼袋,甫一瞧見他,便沒怎麽好氣地扯了下唇角。

“你們家小少爺脾氣見長啊,”他陰陽怪氣地笑了一聲,“兄弟們給他接電話,他居然沖過去想搶終端。今晚的報告我已經交上去了,管家您不用勸我,那兩個臭小子還在醫院挂吊瓶呢,骨折還得有個治療時間的。”

老管家低眉順眼地念了一句:“給周先生添麻煩了。”

“我看你們是不覺得麻煩,”周鄭倚着安祈的房門,收了唇角的笑,整個人顯得有幾分陰厲,“過兩天上頭會下來一波人重新調查一下你們這的基礎設施,電子設備該扔的扔、該砸的砸,手腕裏終端還沒取的就安排手術去,自家少爺什麽德行不知道嗎?他要是在科學院以外的地方碰到終端了,出了什麽事你們能負責嗎?”

“我看你們是瘋了,這小子都什麽模樣了還往家裏帶,你以為高中生壓力太大走讀啊?他需要隔離艙明白嗎?”

老管家沒說話,臉上的笑依舊雲淡風輕地挂着,眼睑卻垂了下來,像是一瞬間老了數十歲的光景。他站在卧室門口,腰背挺得筆直,視線停留在周鄭的鞋尖上,隐約想起幾個小時前在書房發生的事。

那時候電力剛斷,整個房間陷入了一片兵荒馬亂。安祈從沙發邊跑過來就要搶那部被夜莺看護的終端,甚至下手掰折了阻攔者的手腕。

他的眸色清亮,動作狠得宛若孤注一擲的野狼。他在距離老管家幾步外的地方被幾個兵痞子摁在地上,擡着頭不停地念叨着幾個熟悉的字眼。

——他說:“管家爺爺,請您幫幫我。”

——“請您幫幫我。”

老管家垂眸,在心裏嘆了口氣。站在他對面的周鄭還在抱怨,他說:“老爺子您今年二百多了吧,都快要作古的人了,就別總想着寵孩子了。”

他煩躁地去摸兜裏的煙,掐到一半想起來自己還在安家,頗為不滿地“啧”了一聲。

他說:“你們清醒點吧,這小子接觸終端的次數越多,一命嗚呼的速度就越快。想讓他活着,就少讓他管點閑事,別成天往A3206那裏跑,跟個癞皮狗似的。”

“周先生,”老管家打斷了他的話,“孩子們的事,周先生就請少說兩句吧。您當年不也在11區門口跪了一個月嗎?鄭家至今還對您頗有微詞。”

周鄭被刺得打了個哆嗦,活像胃上被人當空給了一拳。他咽了口唾沫,看着黑暗中老管家那張沒什麽變化的臉,在心裏暗自唾了一口,轉身擰開了安祈的房門。

——姜還是老的辣,安家這老管家能穩坐這麽多年,背地裏小道消息知道恐怕不比夜莺那幫暗哨少。

他咋了咋犯苦的舌頭,只覺得嘴裏被人硬塞了只臭蟲。

安小少爺的房間裏不怎麽黑,雨後的月光穿透重雲,正隔着玻璃窗落在他床前的木地板上。周鄭拉了張椅子,坐在正對着安祈那張大床的地方,甫一擡頭卻撞上了一雙陰恻恻的眼睛,被吓得凳子腿都呲在了地板上。

“您這三更半夜的練眼睛呢?”他扯着嘴角笑了一下,“睡覺吧小少爺,睜着眼睛也瞧不見夢中情人的。”

安祈沒理他,偏過頭看向窗外落着月光的地方。他又回到了兩個小時前,回到了那間狹小的書房裏,不遠處終端裏的印桐臉色蒼白,睫羽輕顫着抖落了一滴水珠。

他想着,我的桐桐哭了啊。

他的胃痛得就像是扭成一團,整個人都陷入了自我厭惡的漩渦,然而蓋在被子下的四肢卻被牢牢地固定在了床上,甚至沒辦法蜷成一團。

他覺得冷。

他在想,又停電了,桐桐坐在水裏會不會也很冷呢?

他生平第一次産生這般難捱的苦楚,恨不得回到過去将那個寄信的自己掐死在房間裏。他深刻地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什麽,需要改變什麽,他的桐桐這麽好這麽乖巧,怎麽能受到這樣的欺負。

怎麽能被人這麽欺負。

他抿緊了唇,聽到床邊周鄭笑了一聲。他說:“小少爺您可堅強點,別得不到玩具就咬舌自盡,明早讓我發現自己睡在自殺現場。”

他說得輕巧,語氣裏卻帶着一絲不容反抗的命令。安祈收回視線閉上眼睛,仰躺在床上,深吸了一口寒冬的冷風,就像把心裏所有的痛苦都咽了下去。

他想着我不會自殺的。

——我還要把桐桐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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