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第七封信

渾濁的意識裏,印桐聽見喉嚨吞咽的“咕咚”聲。

有什麽黏膩的東西順着他的食道抵達了胃袋,在舌尖上留下爆炸般的快感和難以忽視的滑膩。

就像他吞下了一整條鼻涕蟲。而遺憾的是,這是他唯一能接受的食物。

因為他覺得“美味”。

印桐緩慢地眨了眨眼睛。

視野裏模糊的場景漸次清晰,月光勾勒出污濁的地面,一筆一劃地描繪着他面前殘破的軀體。

——這是一個死人。

印桐想。

——這是我的食物。

無法忽視的饑餓感喰食着他大腦裏僅存的意識,鋪天蓋地的血腥勾引着他空虛的胃袋,搖晃的視野裏有一雙手殘忍地抓撓着屍體肚子上的軟肉,它大把大把地向上遞來肮髒血腥的肉塊,而後無法言喻的美妙滋味便在他的味蕾上炸開。

印桐緩慢地意識到,那個狼吞虎咽的怪物是他自己。

是他撕開屍體污濁的皮膚,是他大口吞咽着黏膩的血肉。

因為他餓。

餓得快要發瘋了。

他不斷往嘴裏填塞着腥臭的肉塊,卻好像無論吃下去多少都不會産生飽腹感。他的身體就像破開了一個大洞,心裏有個聲音叫嚣着嘶吼着。

——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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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夠不夠不夠不夠我還要更多的更多的更多的更多的!

有什麽東西從他的眼眶裏湧出來,混着血水浸泡着冰冷的地板。細碎的雨滴穿過鉛色的重雲彙入地上的污血,印桐突然停下了,他像個孩子一樣,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低下頭,看着自己浸泡在血水中的手指,左手無名指上小巧的戒指已經污得發黑,黏着層層血痂就像一個醜陋的鐵圈。

他看着雨水一遍遍沖刷着戒指上的污痕,漸漸描摹出它曾經的模樣,有一股奇怪的情緒驀地泛上來泡脹了他幹枯的心髒,就好像迷路的孩子找到了家的方向。

他想,他找到了滿足饑餓的方法。

印桐張開嘴,滿懷欣喜地,将整根無名指搭在了舌頭上。

他聽到心髒瘋狂地跳動着,聽到自己急促又粗重的呼吸聲在耳邊回蕩,他就像個找到心愛玩具的孩子,心滿意足地合上了牙。

在爆炸般的痛楚中,他聽到了一聲令人安心的悶響。

“咔嚓”

……

“咔嚓”

吧臺前的小姑娘咬斷了剛擺進瓷碟的威化。印桐聽得一哆嗦,看着她離開的背影,無意識地揉了揉無名指的指根。

16:45,“下午茶”甜品屋,印桐從吧臺下抽了兩塊考維曲塞進嘴裏,試圖用巧克力壓抑住嘴裏的苦澀。

昨天夜裏的突然斷電提前結束了他和安祈的視頻通話,只留下了一大堆尚未解決的謎團,和一池凍得人直打哆嗦的冷水。

彼時印桐還跪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渾身上下不着寸縷。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條件反射地去摁移動終端,然而手腕上除了冒出些殷紅的光沙外,什麽都沒顯現出來。

夜晚22:45,整個中央城陷入了一片黑暗,印桐裹着睡衣踩在零下五度的地板上,借着陰冷的月光,看清了客廳裏碎了一地的頂燈。

窗外黑漆漆的,成排整齊的路燈只留下了模糊的影子。高樓大廈無聲地伫立在月光下,漫蓋着人們的視野,就像一憧憧沒有生氣的陰宅。

——停電了。

印桐趿着拖鞋蹭回卧室,蜷在被子裏小小地打了個哆嗦。他仰着頭在黑暗裏望着床頭櫃的方向——今天的信他還沒收到,大概是安祈寄忘了。

真遺憾,他本來還在期待故事的走向。

他裹着被子迷迷糊糊地打了個哈欠,隐約想起家庭護理講過的那些故事。她曾說過:“賣火柴的小女孩是在寒冷中擁抱的死神”,可印桐總覺得那姑娘也算不上太慘。

——她好歹還在死前還享受了一時半刻的美夢,哪像我,閉上眼睛,迎來的只有鋪天蓋地的噩夢。

鋪天蓋地的,令人作嘔的噩夢。

淩晨1:00,印桐從噩夢中驚醒。

他大口吞咽着冰冷的空氣,瞠目直視着空無一物的天花板,渾濁的夢境仿佛還刻在他的視網膜上,帶着揮之不去的血腥。

他睡了不到四個小時,渾渾噩噩地做了好幾個噩夢。他夢見自己跑在空蕩蕩的教學樓裏喊着一個人的名字,被什麽東西絆倒後摔在地上,身後的笨重的玩偶追上來,用造型浮誇的鐮刀砍向他的脖子。

又夢見自己坐在圖書館裏,周圍全是睡着的同學。成排的書架間隐藏着黑黢黢的人影,遙遠的鐘聲就像不斷靠近的腳步聲,一下下砸在他的心髒上。

還夢見了行道樹,夢見挂着金屬牌子的學校大門,夢見蒼白的校醫院曝曬在灼眼的日光下,有個人躺在滿是血的牆角裏,柔軟的發絲上盛着明媚的陽光。

他聽到刺耳的尖叫聲,太陽穴痛得就像被砸開的核桃,眼前光影淩亂聲色嘈雜,他意識到有人正在不停地喊着他的名字,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跪在一條漆黑而又狹長的巷道裏。

月光照亮滿地狼藉。

無法滿足的饑餓感如潮水般湧上來,誘惑着他将臉貼近地上血肉模糊的屍體。朦胧的月光勾勒出屍體蒼白的臉頰,他看到對方宛若海藻般淩亂的黑發,和那雙漆黑的、空洞的眼睛。

那是他的家庭護理。

他正摳挖着對方肚子上的軟肉,一把一把瘋狂地塞進喉嚨裏。

……

淩晨1:00,印桐從床上翻起來,跌跌撞撞地沖進衛生間裏。

他抱着馬桶吐得昏天黑地,眼淚不停地滾出眼眶,太陽穴疼得就像被敲進了一枚釘子,耳鳴聲仿若老舊的發動機般轟鳴作響。自動沖水的聲音嘈雜不堪,衛生間裏潮濕的空氣仿佛灌滿了血氣,印桐踉跄着胡亂摸開淋浴裝置,溫涼的水流從噴頭裏灌出來,他被嗆得咳到眼前發黑,才喘着粗氣緩過神來。

淩晨1:15,印桐裹着一身涼水,蜷回了床頭狹小的角落裏。

他裹着被子,伸出手,在漆黑的深夜裏看着自己骨節分明的手指。粘稠的黑暗中仿佛藏着一只饑餓的怪物,張開腥臭的嘴,用冰冷的舌頭舔過他的指根。

——這是一場噩夢。

他試圖說服自己。

——這是一場噩夢。

他無法說服自己。

他的大腦清楚地意識到這些噩夢都具有一定的現實依據,它們是真實的,至少在某種程度上,可能确确實實地發生在過去。

它們可能來源于一個恐怖游戲,可能來源于一本小說,但無論真正的發源地是什麽,它們都曾存在于印桐的記憶裏。

漫長的黑夜漸次被朝陽吞噬,稀薄的日光透過冰冷的玻璃窗,如潮水般漫過蒼白的天花板。印桐看着臺燈落在床頭櫃上的影子,指尖動了動,他像是被冰封了一整夜的怪物,披着被子,爬過去取出了鎖在櫃子裏的信。

他将安祈寄來的日記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天光大亮,玄關的門鈴聲在寂靜的清晨炸響。

【10月29日,陰】

這是他收到的第七封信。

……

【10月29日,陰】

我做了個噩夢。

淩晨從夢裏驚醒的時候,指導員正睡在我身邊,他迷迷糊糊地縮在我懷裏,一聽到動靜就睡眼朦胧地伸出手,探着我的額頭來試體溫。

他的手溫涼又柔軟,搭在頭上,就像溫禾說過的棉花糖。

我沒吃過棉花糖這種東西。

溫大少爺是個好人,過馬路會扶老奶奶那種。我來這之前待着的彈丸之地沒什麽好東西,西北邊境蠻荒小城,白日裏嚎一嗓子就能吃三斤土,遍地都是皮膚幹裂的小豆丁,看着就讓人揪心。

我沒那種纏綿悱恻的小情緒,溫禾這人卻見不得孩子們那副可憐模樣。每個周一孤兒院的老師們帶着小豆丁來“感謝”的時候,他就要“漫不經心”地路過一下,鑽進孩子堆裏這個摸摸腦袋那個拍拍肩膀,順便給第一排的兄弟倆偷偷塞個大蘋果。

這年頭蘋果多稀罕啊,我們每周五就只發那麽一個,溫大少爺還能留到周一,連個疤都舍不得磕。

我笑他“像個多愁善感的小姑娘”:“新紀元才開始了幾年?命途多舛的人那麽多,你怎麽可能每個人都顧得過來。”

溫禾起初還有點不好意思,摸摸鼻子不說話。後來我倆混熟了,他上來就揉我腦袋,一只大手蓋得我視野裏一片光怪陸離,兩個眼睛都像被罩進了萬花筒裏。

他說:“我就是見不得那倆小孩可憐巴巴的模樣,你都不知道他倆長得有多像我弟,尤其是大的那個,下巴一擡,色厲內荏的模樣簡直一模一樣。”

我心想你溫大少爺可是中央城的公子,弟弟再怎麽可憐,也不可能跟那幫小豆丁長得像。後來我有幸見了溫二少一次,又仔細琢磨了一下他這番話,總覺得溫禾看人的時候恐怕自帶打光,眼睛前面加了五百米濾鏡。

不光修容還磨皮,順手還加了幾百層柔光。

可惜直到畢業,我都沒見過溫禾那個傳說中的“娃娃親”。

溫家的事我知道的不多,畢竟我剛被父親從所謂的“金屋”裏拎出來,就塞進了大西北的狗窩。來之前聽人說溫大少爺家裏那個小朋友明面上是他幼弟,實際上早就入了他們家的大門,這些年住在溫家就是為了培養感情,一成年就會被送去跟溫禾結婚。

“聽說乖巧聽話惹人疼,膚白貌美氣質佳。”

說這話的時候我正和溫禾面對面坐在牆頭上,他們大學部和我們中學部就隔着一條甬道,平日裏總被人用來約架堵人,聽說就此還出了個戰力榜。我坐在這邊牆上,溫禾坐在那邊牆上,說話的時候隔着三米的甬道,莫名生出一種高手對戰的氣場。

溫禾對此沒什麽感覺,我倒是還挺喜歡這個位置的。

“……其實你跟我弟也挺像的,”溫大少爺從那邊牆上輕飄飄地嘆了口氣,“熊得時候簡直一模一樣。”

彼時我尚未了解溫二少是個什麽人,聞言也只是故作認真地點了點頭:“你戀家,看誰都像弟,我懂。”

“你不懂,”溫禾的表情有點幽怨,“我弟倒罷了,那小子絕對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皮的機會。我主要是心疼我家小可愛,那孩子聽話懂事膽子小,我這都走了一年了,也不知道他過得怎麽樣。”

我在心裏琢磨了一下:小可愛,估計說的是溫家那個娃娃親。

“你弟弟?”我随口問了一句,“就你們家那個娃娃親?”

溫大少爺一個後仰差點從牆上栽下去,他瞪着一雙大眼睛,一字一頓說得咬牙切齒。

他說:“你等着,再讓我聽見你侮辱我弟弟,咱倆就下面見。”

我往下瞅了一眼,約戰的那幫小子已經走到了甬道口,我心想溫大少爺您可以啊,您這找重點的能力我估計拍馬都趕不上。

那時候我還覺得有趣,溫禾這人脾氣太好,他總是在笑,也就只有提到他們家那兩個弟弟的時候表情能生動點。他說小可愛剛來他們家的時候,長得還沒門口的花瓶高,整個人縮在他母親身後,看上去就像個乖巧的洋娃娃。又說他親弟總惹事,藏人家蘋果還藏人家點心,他們家小可愛從來不跟熊孩子計較,受了委屈也不告狀,就一個人縮在屋裏看書。

“我一開始不知道,家裏阿姨跟我告狀,我本來露胳膊挽袖子正打算跟溫琪好好談談,結果還沒走到小可愛房門口,就看到溫琪那臭小子偷偷摸摸又把蘋果放回去了。”

“溫琪就是表面上熊,我聽人說他在學校裏還幫小可愛打架來着,揮起拳頭那叫一個氣勢洶洶。”

溫禾講故事的時候總在笑。

那時候我其實不太能理解他的笑點,我家沒什麽人,在被父親撿回來之前,我一直跟母親住在一棟空空蕩蕩的大房子裏。但我挺喜歡聽溫禾講故事的,他們家聽上去就很有趣,就好像無論出現什麽問題,都能歡快得雞飛狗跳。

我當時其實很羨慕。

可現在我覺得,我懷裏這個小可愛,一定比溫禾家的那個要可愛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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