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歡迎來到箱庭游戲

水珠繞着噴頭環游了半圈,濺落在瓷磚上,發出輕細的“滴答”聲。

印桐光着腳站在衛生間裏。

他記得自己上一刻還站在中央城的商業街上,茜色的夕陽鋪滿了每一塊地磚,順着刺骨的冷風爬上行人的腳踝,照得來往行人的影子漆黑又狹長。

他站在路中央,遠眺着不遠處甜品屋的櫥窗。

Christie就像被撕裂的人像油畫,嬌小的臉龐從彈孔處開裂,露出虛拟影像下蒼白的人形素體。那上面沒有頭發,沒有皮膚,渾濁的眼珠向上翻着,蠕動着轉向印桐站着的方向。

就像抓住了他的身影一樣。

細碎的光沙從Christie臉部裂開的地方剝落,閃爍着殷紅光茫的數據流湧動着,就像許多細小而黏膩的蛆蟲,貪婪地吞噬着素體的養料。它們蠕動着,拼命地填補Christie臉上的空缺,然而被子彈貫穿的地方已經失去了接駁信號的能力,以至于它們的努力既惡心又好笑。

印桐踉跄着退了半步,晦澀的夕陽猶如粘稠的血漿,禁锢着他的雙腳,将他牢牢地困在原地。

就在那個瞬間。

蹒跚的行人全部轉過了頭。

那是一副極端詭異的景象,腐爛得已經不足以被稱之為“人類”的怪物們掰折着自己的頭顱,用渾濁的眼珠鎖定了印桐的身影。它們污濁的臉上布滿了發黑的血塊,臉部下方裂開一道深壑,裸露的牙齒間還黏連着腥臭的黑血。

印桐站在衛生間裏,緩慢地調動渾濁的思緒。

他想着我是怎麽來到這裏的?在我睜開眼睛之前,究竟發生了什麽?

他想起Christie的笑聲,想起鋪天蓋地的血腥,想起那些猙獰得宛如喪屍一般的怪物蹒跚着抓住他的手腳,從喉嚨裏發出嘶啞的聲音。

他想起來了。

他是被咬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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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那些蜂擁而上的“行人”,一口一口咬死在了污濁的黃昏裏。

印桐站在潮濕的衛生間裏,低着頭,看着纖細的水流彙入漏水口狹小的縫隙。

他的頭發還在滴水,身體已經凍得失去知覺,饑餓感和眩暈感不約而同地擠壓着他空無一物的胃袋,逼着他踉跄着撲向幾步外的洗手池。

他聽到自己劇烈的嘔吐聲,胃部緊縮着,就像有只手正壓着他的舌苔、伸進他的喉嚨、将他胃裏殘存的汁液一點一點摳挖出來。

印桐撐着僅剩的意識抹開了水龍頭的開關,清水咆哮着湧出管道,将池子裏的嘔吐物沖得一幹二淨。

他喘着氣,竭力壓制着隐隐作痛的胃。只有他一個人存在的衛生間裏安靜而冷清,轟鳴的水流聲漸次逝去,只留下輕細的水滴。

“滴答。滴答。”

印桐突然意識到有什麽不正常。

他在這間空蕩蕩的衛生間裏感覺到了另一道視線,對方安靜地注視着他的醜态,就好像正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

他猛地擡起頭,彌漫着霧氣的鏡子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出現在白茫茫的視野盡頭。

它搖晃着臃腫的身軀,踉跄着向印桐走近,漆黑的身影帶着一種詭異的笨拙,又莫名地令人熟悉。

——兔子?

印桐忍不住伸手抹開鏡面上的水霧,然而徒勞無功,他依舊看不清鏡子對面的場景。

那裏就像存在着另一個世界,而那個世界裏,一只用蹒跚直立着的兔子,正握着小巧的消防斧。

它就像一道漆黑的鬼影,以難以置信的速度,漸次閃現在鏡子對面。

印桐根本來不及反應,他甚至無法倒退上半步,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對方突然出現在鏡子前,擡手揚起了漆黑的斧頭。

——來不及了。

極近的距離裏,印桐仰着頭,看着兔子的斧頭劈向他的腦袋。

……

“咔嚓。”

“咔嚓。”

光滑的鏡面上漸次裂開細小的蛛網,印桐像是終于找回了自己的意識,踉跄着後退了幾步,後背緊貼着潮濕的磚牆。

他急促地喘息着,手腳還在微微發抖,視野裏的兔子像是完成任務般停止了破壞的動作,努力地轉動着消防斧,将它從玻璃的裂痕中拔了出來。

印桐看着它垂下笨拙的手臂,安靜地站在了鏡子對面。

就像一副詭異的挂畫。

他猶豫了半晌,挪着步子緩慢地蹭回了洗手臺邊。

除了面前裹着黑霧的兔子,一切都和幾分鐘前沒有差別。光滑的鏡面冰冷陰濕,用指腹滑過,還能抹開一道淺淺的水痕。

——就像是蒙着霧氣一樣。

印桐深吸了一口氣,緩和着自己過速的心跳。

在日常中揉雜黑童話的故事并不少見,至少在新紀元後的恐怖游戲裏,喪屍和鬼娃娃已經成了相當普遍的題材。從格林童話到安徒生童話,能黑的故事早就被創作者們黑了個遍,人們耳熟能詳的happy ending十有**都遭到了魔改,反派和主角立場互換更是這種作品中常見的副菜。

所以恐怖游戲中遇到只拎着斧子的兔子,應該也不是什麽令人驚奇的事?

印桐放下馬桶蓋,耷拉着腦袋坐在上面。

他心想,才怪。

事實證明印小老板的心理素質并不強大,哪怕他經歷了将近三年的幻覺侵襲,在進游戲之前才剛被喪屍吃幹抹淨,也依舊在兔子掄起斧子的那個瞬間吓停了呼吸。

印桐坐在馬桶上緩了半晌,盯着自己圓潤的腳趾看了近三分鐘,才後知後覺地老臉一紅,左顧右盼地找起衣服來。

好在這間衛生間雖奇怪,睡衣卻依舊好好地挂在門後。他套上那件單薄的夏季睡衣,順手撿起了之前被自己掉在地上的白色卡片。

這白卡也不知道是什麽材質的,被水泡了幾個回合依舊幹淨平整,他翻過卡身露出有字的那面,先前的歡迎語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行橫平豎直的黑體字。

“tips1:鏡子可以給你再來一次的機會。”

再來一次?

印桐瞟了一眼鏡子裏的黑影,他想着倘若當前現狀與Christie代言過的箱庭online相符,那麽這句話就可以簡單地理解為“存檔”——也就是傳說中的“保存當前時間點,在未來游戲失敗(死亡)後,可以讀取該時間點的記錄,返回該時間點繼續游戲”。

簡單的游戲不需要存檔,能存檔的游戲都不簡單。按照Christie原先劇透過的說法,箱庭online這個莫名過審的限制級游戲,是一款支持多人在線的,“又得打怪又得動腦子的”動作類解密恐怖游戲。

它具備了恐怖游戲應有的“吓人”元素,還包含了解密游戲的“燒腦”和動作游戲的“運動”,那麽按照一般游戲的尿性,當主角從一間密閉的屋子裏醒來,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辦法離開這裏。

離開的首要條件:收集情報。

印桐環視了一圈。

這個衛生間和他在中央城的那間差不多大,幹淨整潔,燈光明亮,除了應有的熱水器、馬桶和水池外,還配備了一臺小型的全自動洗衣機。

他掀起洗衣機的蓋子瞅了兩眼,很好,幹淨得一望到底。

洗衣機旁放着一個同樣空蕩的髒衣簍,髒衣簍裏除了一根棒球棒外什麽都沒有。印桐拎起那根與當前場景格格不入的棒球棒端詳了片刻,用力揮了兩下,覺得這玩意手感不輕,以一個成年男性的力氣,掄出去估計一砸一個豁口。

畢竟在恐怖游戲裏,棒球棒通常不是用來打棒球的。

作為幾乎可以和“物理學聖劍”撬棍媲美的“人間兇器”,棒球棒這東西在游戲中有着非同尋常的地位。傳統恐怖游戲為了建立主角糟糕的生存環境,通常會将他塞進一個無法回頭的旅行,并且在旅行途中弄壞他的手機/座機/輪胎,或者幹脆大雪封山/大雨傾盆。

主角跑不掉了,又不能蹲在雪地/雨地裏讓大自然收繳他的靈魂,自然會進入游戲副本中最關鍵的場所,一個看上去就明顯不正常的醫院/村莊/學校/別墅。

更有甚者,會在設定中直接讓主角前往神秘無人島,放棄理智拼命作死。

然而總不能開頭第一章就死主角,游戲制作者為了提高游戲的可玩度,通常會開始的時候給主角配備最基礎的保命武器。

這個武器不能一上來就轟炸整片地圖(比如原子彈),不能一個不留神就把使用者爆頭(比如手榴彈),不能震天撼地大殺四方(比如某種超時代高尖端武器),只能保證主角在拼命中前進,在前進中升級,在升級中被虐,在被虐中走向結局。

這個武器要能打,還要好用,要常見,還要親民。

于是(根本不常見的)物理學聖劍——撬棍,誕生了。

然而鑒于撬棍并不适用于所有時代背景,人們又在游戲中開發出了棒球棒、拖把棍等十分符合于日常生活的“武器”。

印桐颠了颠手裏的棒球棒,視線越過冰冷的地面,停留在緊閉的衛生間門上。

半透明的衛生間門外一片漆黑,一道小巧的影子正安靜地倒映在門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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