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開始了

董天天當場就被氣笑了。他心想你逗我呢,這棟樓裏你給我挑出個想玩游戲的看看,樓下的姜餅人都能被你這句話吓哭了。

然而夏澤興這回學聰明了,他沒等到董天天嘲諷的話語冒出個頭,就搶先一步解釋道:“我想退出這場游戲。我想跳個樓試試。”

他坐在床邊哆哆嗦嗦,從手到腳都在止不住地顫抖,整個人就像剛出生的雞崽,還沒睜開眼睛,就已經感覺到了對世界的恐懼。

“我想跳個樓試試,”他神情恍惚地呢喃着,“既然印桐說跳樓的都是通關失敗的玩家,那麽他們跳完後說不定就直接退出了游戲。他們可以回到現實世界裏,回到游戲的初始界面,他們可以選擇是否再次進入游戲,不用像我們一樣被動地接受系統馬後炮的游戲提示。”

他站起來,毫無焦距的目光落在董天天身上。

“我要試試,說不定跳下去就能回去了,我只要不再打開這個游戲就好,我不想再玩了,這個游戲一點都不有趣。”

董天天看了他半晌,轉身一腳踹上了門。

“你想的可真美啊。”他倚着門板短促地笑了一聲,“誰告訴你跳個樓就能脫離游戲的?那些已經下線的玩家嗎?你見過他們再度上線嗎?你怎麽就不覺得他們已經魂歸西天了呢?你想想看,箱庭online可是號稱拟真度達到70%的虛拟游戲,現代醫學裏通過意識影響身體的例子可不少,搞不好你一跳樓就腦死亡了,從此和花花世界say goodbye。”

‘這只是你猜測的!”夏澤興喊道。

“我猜測的沒有依據嗎?”董天天反問,“你敢說,我猜測的東西不可能實現嗎?”

“你不敢。”

董天天收了唇角的笑,站直了身體,在玄關陰影裏仰頭看着夏澤興。他其實生得相當好看,不笑的時候自帶一股高貴冷豔,那雙漆黑的丹鳳眼就像什麽攝人心魂的法寶,甫一對上視線,能凍得你血液倒流手腳冰涼。

他看着夏澤興,眼神中無端泛出幾絲鄙夷。

“你不敢,因為你的想法也是由猜測得來的。那些猜測毫無依據根本就是空中樓閣,你連證明它們都做不到,只能孤注一擲地說服自己去相信。”

“你甚至想着,死了算了,死了就解脫了。”

“我沒有!”夏澤興低着頭後退了兩步,一個踉跄跌坐在床邊上,“我沒有,我不想死,我只是不想再玩這個游戲了,我想回到現實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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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回家,”他輕輕地抽噎了一下,就像害怕被人聽到一樣,顫抖着低聲呢喃,“我到底做錯了什麽,為什麽要這麽懲罰我。我想回家,我不想在待在這裏了。”

董天天想,真好啊,你還有家。

他被迫進入這場游戲前,正和聞秋兩個人卡在中央城的商業街上。彼時黃昏驟降,滿街喪屍如牽線木偶般搖搖晃晃,他聽到少女的嬌笑聲猶如變質的紅酒,一滴滴灌入殷紅的夕陽,奏響了催命的喪鐘。

他聽到無數聲饑餓的嚎叫,那些四肢腐爛的死人張着嘴爬上他們的懸浮車,将混雜着污血的唾液留在他們的車前窗上。他聽到聞秋開啓了自動駕駛,聽到車門發出了扭曲的碎裂聲,聽到聶霜雙的聲音從光屏裏傳來,夾雜着斷斷續續的電流音變得詭異而陌生。

所有的一切發生在瞬息之間,他眼看着有什麽東西砸向了車前窗上匍匐的喪屍,玻璃的碎裂聲與牙齒的撕咬聲一同響起,攪拌着空氣中腐爛肮髒的腥臭,奪走了他腦海裏僅存的空氣。

他看到聞秋上衣兜裏的那塊壞掉的手表掉了出來,他試圖伸手去撿,卻發現自己被箍得幾乎要嵌在身上人的懷裏。

他挪不動手,挪不動頭,整個人蜷縮在聞秋的懷抱裏,只來得及從嗓子裏擠出一句。

“跑!”

他不知道聶霜雙聽懂了沒有,卻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可能又沒有家了。

然後再睜開眼睛,他就又回到了那輛破破爛爛的懸浮車上。

他花了三分鐘,意識到自己回到了三年前。與未來相比略顯稚嫩的聞老師坐在駕駛座的位置上,滿身大汗地轉動着方向盤。

污濁的空氣擠進懸浮車的門窗,鋪天蓋地的生活廢料堆砌着灰敗的天空,董天天坐在車後座上不停地發抖,他看到腿上安睡的少年面色慘白,滾燙的額頭緊貼着他的大腿,炙熱得就像一塊烙鐵。

他意識到自己回到了三年前,回到了最初逃離那所學校的路上,他曾經從這條路上明白了死亡,如今又要從這條路上找到新生。

人生總是在不斷地反複,周而複始,年年如是。

他想着,這就是命。

董天天輕笑了一聲。他拉開廁所門,不再去看對面床上的夏澤興,活動着僵硬的脖子故作輕松地擺了擺手。

他說:“你去吧,祝你心想事成。”

……

這世上很少有心想事成。

量變達到質變始終是人世間無法改變的規律,所有的幸運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你今天中的彩票,搞不好是你幾百輩子積累的功德。

印桐躺在床上胡亂翻看着安祈的日記,他始終覺得自己命途多舛,沒想到還有機會看到比他更倒黴的。安祈這傻小子高二畢業的時候接錯了一通電話,慘遭轉校後被迫承受了半學期的校園暴力,終于逃脫孤立困境後又落入了小白鼠的深坑,還沒來得及緩過神,胳膊上就被紮了兩個窟窿眼。

他被注射的那個東西,應該跟印桐在大雨天裏被快遞員注射的那個如出一轍。本質功效尚未明确,副作用倒是挺要命。它不僅能讓人失眠多夢陷入幻覺,脾氣暴躁得如同更年期大媽,還能讓班裏隔三差五就抽過去一個學生,模樣癫狂得宛若餓了十天半個月。

嗯,不停地喊“餓”這點倒是和樓下的姜餅人挺像的。

印桐舉着日記本,“嘩啦嘩啦”地翻過去幾十頁。

他已經從“大清早來了個我好像認識的轉學生”,看到了“這轉學生怕不是腦子有點瘋病,我們不能放任她禍害勞苦大衆,要開個會讨論一下她的歸屬問題”。

安祈的日記停留在11月16日,剛好就是董天天他們猜測的游戲時間。印桐琢磨着這日記本估計也是個游戲道具,搞不好今天晚上他們從“主線副本”裏回來,還能看到它更新11月17日的中二發言。

也不知道前天晚上安祈怎麽讀下去的。

他聽到廁所裏的水聲停了一下,唏唏嗦嗦的穿衣聲透過單薄的門板灌入耳畔。走廊外突然傳來一陣毫無章法地敲門聲,“咚咚咚咚”地一頓亂捶,程明雀不斷地喊着他的名字,就好像外面發生了什麽大事。

印桐從床上翻起來,突然感覺到一陣暈眩。

他像是聽到了什麽奇怪的聲音,冰冷的,黏膩的,宛若兩栖動物的腳蹼拍打着木地板的聲音。他感覺到餘光裏似乎有什麽東西正在移動,定睛望去,只看見左手邊靠近書桌的地板上,突然出現了一對小巧的腳印。

那是一對小巧的,宛若四五歲的孩子般稚嫩的腳印,沾着血,腳尖正對着印桐的方向。

“啪嗒”

腳印向他挪了一步。

“啪嗒”

椅背上出現了一個血腥的手掌印。

印桐向後退縮着,餘光不停地尋找着房間裏可以用做武器的東西。然後他再度感到了一陣暈眩,就像有什麽人正在用拳頭痛擊着他的太陽穴,并且一次比一次重,一次比一次狠,砸得他眼前泛起層層疊疊的雪花點。

他無意識地後退着,隐約看到房間裏又出現了什麽人。

那是道漆黑的影子,筆直地站在玄關和室內的拐角處,就像在觀望着他狼狽的身影。

印桐閉了下眼睛,皺着眉試圖看清眼前的場景,然而愈演愈烈的眩暈激得他胃裏翻湧視野模糊,他甚至看到書桌邊的椅子動了一下,有個渾身是血的小女孩,正踉踉跄跄地向他走進。

她的頭上破了個洞,污血黏着着海藻般的黑發,淅淅瀝瀝地淌了一地。

“滴答,滴答”

……

印桐從噩夢中驚醒。

他猛地擡起頭,驚魂未定地大口喘息。視線掠過眼前淩亂的書頁,停留在不遠處布滿粉筆灰的黑板上。

他意識到自己正坐在一間教室裏,一間熟悉的,他已經看見過無數次的教室。

偌大的教室裏空無一人。

黃昏,18:45,雞尾酒似的柔陽落在七扭八歪的課桌上,勾勒出馬克筆留下的可笑塗鴉,塞滿了桌兜的書掉在地上,倒扣的漫畫折了角,封面上還畫着古怪的圖案。

就像只烏鴉。

印桐站起身,走過去,彎腰撿起了那本被塗的亂七八糟的書。

他剛才坐在倒數第二排靠窗戶的位置,擡頭正好能看見第三排倒在地上的桌子。傍晚的教室安靜而詭秘,四面緊合的門窗就像是一個密不透風的牢籠,将他關在裏面,或者将什麽人關在外面。

門外傳來模糊的腳步聲。

牆上的石英鐘滴滴答答地走着,漸次重合上走廊裏清新的腳步聲。

“啪嗒”

“啪嗒”

它走過印桐身後的前門,緩慢地走向緊閉的後門。

“啪嗒”

“啪嗒”

後門的透光窗上浮現出一個模糊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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