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參會者

大多數的恐懼都來源于未知。

渾濁的黑暗就像是什麽凝結的膠體,一寸寸榨取着印桐肺裏的空氣。他仿佛是被無數個看不見的視線釘在了冰冷的座椅上,襯衣伴随着呼吸的起伏摩擦着腰腹,宛如有什麽東西,正茫然地撫摸着他的身體。

他的身體就像緊貼着凍櫃的內壁,冷汗順着腳心向上攀爬,密密麻麻的不适感層層疊疊地鑽進他的骨髓,連血液都好似被凍成了冰錐。

會議桌的一旁,代表着程明雀的虛影似乎輕聲笑了笑。

這個笑聲聽上去有些詭異,一瞬間竟夾雜了一絲少女般的嬌俏。印桐看見黑暗中有什麽東西動了動,手電筒的柔光在桌面上晃來晃去,小巧的橢圓來回重疊着就像鐘擺留下的倩影,只不過光和影換了個位置。

原本應該暗下去的部分,亮得幾乎有些刺眼。

他聽到程明雀清了清嗓子,柔聲道:“那麽在E不知道的地方,那些奇怪的‘螞蟻’都去了哪裏呢?”

“他們排成隊,唱着歌,遵循着命令一步步向上走。用垃圾袋裝載的‘貨物’沉重而污濁,他們沒時間将這些東西都丢掉,只能先将它藏起來。”

“藏在一間,絕對不會有人進入的房間裏。”

沒有人記得這是什麽時候,由誰下的命令。所有活動着的年輕的“螞蟻們”不約而同地打開了走廊盡頭的活動室,依次将手中的貨物堆疊在了厚重的窗簾後面。

他們輕聲哼着一首童謠,宛若魔怔般一遍遍重複着那些陌生的歌詞。

“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falling down,falling down.*”

他們分不清什麽地方是頭顱,分不清哪個袋子裏裝着四肢。他們只負責卸貨,甚至忘記了關上活動室的門。

“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my fair lady.”

他們不知道在大約半個小時之後,有個困倦的年輕人會逃課來活動室睡覺。他将鑰匙借給了別人,幸好門沒鎖,用手一推就能打開。

他開門的時候什麽都沒看見,也什麽都沒聞到。他窩在椅子裏睡得昏天黑地,直到被門外的對話聲吵醒。

他站起身,揉着眼睛走向大門的方向。

而後無意間,瞥見厚重的窗簾裏似乎站着一個人。

……

桌上的手電筒被翻轉過來,程明雀舉着它由下而上地照亮了自己的臉。

他在詭異的打光效果中眨着眼睛笑了笑,輕聲問着:“被吓到了嗎?”又一邊晃着手電筒一邊做鬼臉,嚷嚷道,“別擺出這種表情,我就是講個故事,你們害怕什麽。”

黑暗中沒人應答,程明雀晃了半晌自覺乏味,撇撇嘴忽得一轉手電筒,在黑暗中照亮了安祈的臉。

他說:“你們這麽不捧場,幹脆繼續好了。”

“安學長準備好了嗎?不能言簡意赅,一定要講夠三分鐘哦。”

……

安祈的故事裏并沒有主角。

他的右手還和印桐十指相扣,接了手電筒也沒有松手的意思,只是順手放在了桌面上,正對着自己,照亮了一個小小的角落。漆黑的夜晚安靜而陰冷,印桐偏頭看着安祈纖長的睫羽忽閃了一下,煙灰色的眸子裏含着微弱的柔光,就像藏着一只明亮的螢火蟲。

他沒轉身,也沒有看向印桐,右手緊了一下,食指在印桐的手背上輕叩了三下。

這是他們拟定的小暗號,意味着“我在騙你”。

他要騙什麽?

印桐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

“我在騙你”這個提示的涵蓋範圍太廣了,可以将安祈的整個故事都劃進謊言的範疇,也可以只拎出其中的一小段打入冷宮。印桐坐直了身體,拿出考前複習的架勢準備記錄安祈接下來要講的“知識點”,誰知道坐在他旁邊的少年沉默了半晌,清了清嗓子,冒出一句:“我覺得沒什麽好說了。”

“你們好像把能講的都講完了,我覺得,”他停頓了一下,“我應該沒有什麽要補充的?”

黑暗裏傳來程明雀的嘆氣聲,他打了個哈欠,嘟囔道:“不行的,每個人都要講的,這是游戲規則。”

“那我應該講什麽?”安祈問。

程明雀笑了一聲:“我怎麽知道。不過學長你得想快點,沒那麽多時間讓你磨蹭的。”

安祈點了點頭,複又問道:“可以想多久?”

程明雀不說話了。

漂浮在半空中的游戲面板上,副本進度已經走到了80%。印桐看着微光中安祈低垂的睫羽,驀地聽到黑暗中傳來了一陣奇怪的聲音。

起初只是微弱的水滴聲,模糊得就像走廊裏的衛生間沒關好水龍頭。再後來演變成了濕漉漉的腳步聲,就像什麽黏膩的兩栖動物,緩慢地爬進了房間。

“啪嗒”

“啪嗒”

這個聲音他聽過。

印桐想起宿舍樓的大廳,想起自己淩亂的房間,想起黃昏時教學樓的走廊,想起那個不止一次出現在他視野裏的鬼影。他隐約覺得餘光中有什麽東西發生了變化,就像鑽進顯示屏的蟲子一樣,有什麽東西正成群結隊地向上攀爬,一點點吞噬掉他身邊的少年。

他低下頭,看向安祈的腿。

手電筒的微光不足以照亮安祈整個身體,他的兩條腿藏在會議桌下的陰影裏,此刻正漸次印上什麽奇怪的印跡。

印桐試圖湊近些看個真切,安祈抓着他的手卻緊了一下,冰涼的手指仿若一塊寒冰,凍得他一個激靈,瞬間轉移了全部的注意力。

他擡起頭,看向安祈。昏黃的光暈下少年正目不轉睛地看着他,輕彎的眉眼中滿是溫暖的笑意。

而後有什麽東西,漸次爬上了他幹淨的外套。

“啪嗒”

“啪嗒”

一個個小巧的血手印就像是黏膩的印章,肇事者宛如一個天真無邪的稚子,踩着椅子邊緣爬到了安祈背上。它的手抓髒了安祈的領子,印上了他的臉頰,腥臭的血水在他臉上留下一道道扭曲的污痕,就像細小的蟲子妄圖鑽進他的皮肉裏。

那雙手爬過他的眉毛,爬過他的眼睑,最後停留在嘴邊,就像要順着他輕抿的唇角向裏摳挖,揪掉他的舌頭爬進他的喉嚨裏。

印桐幾乎要站起身撲上去,然而安祈卻拉住了他,笑着搖了搖頭。

他說:“這個故事,要從一個黃昏講起。”

……

在一些特殊的場合裏,“懷疑”就像是晚餐一樣常見。

它們定時定點地出現在某些集會上,定時定點地出現在某些人嘴裏,定時定點地對某個事情蓋章定論,定時定點地煽動人心。

于是當一個人說出:“我覺得新來的轉校生有問題”時,這場集會上的一半成員都表示了贊同。

“她轉學的時間太巧了。”

“她的态度有些奇怪。”

“我覺得她好像不怎麽正常,就像是,不太像活人那種感覺。”

“‘不太像活人’這種說法太誇張了,不過她會不會是科學院那幫神經病研發的新東西?普遍播種之前不是要定點實驗嗎?她會不會就是那個實驗品?”

“定點實驗?”有人問,“哇你不會想說她這個狀态是要推廣的吧。”

“不好說,你們誰知道每個周五都給我們注射的試劑會産生什麽結果?目前我們能得到的消息也就只有‘這東西像seed病毒一樣,長期注射後會讓人産生幻覺’,這一條提示。”

“搞不好就是seed病毒改良的。”

“這話不能亂說,”此刻活動室裏唯一的少女搖了搖頭,“seed病毒當初可掀起喪屍潮了,科學院要是用它做實驗,真的會引起公憤的。”

“就我們這一學校的小白鼠,全死光了誰知道?說不定我們的最終結果就是變成新來的那轉校生的模樣,每天大腦放空雙目無神,跟個空殼子一樣。”

團隊中類似于隊長的人敲了下桌面,打斷了他的話:“事情還沒開始查,你們先別自己吓自己。”

“譚笑已經跳樓了。”

隊長搖頭:“她跳樓是有原因的。”

“有什麽原因?我看她就是幻覺産生的太多了,嗑【】藥【】嗑迷幻了,直接把自己玩死了。”

“別這麽說,”隊長的聲音瞬間就降了下來,他似乎不太願意提起這個話題,“我們誰都不知道真實狀況時什麽樣的。”

“知道的時候就晚了。”

“那你想怎麽樣呢?”隊長問,“你想做什麽?把轉校生綁過來做下實驗?你有實驗臺嗎?你有工具嗎?你連做實驗的腦子都沒有,你到底想幹什麽呢?”

“你!”

“別吵別吵,”始終沒說話的老師笑着打圓場,“我還在這呢,你們能不能冷靜一下。來來來都坐下,一個個坦白從寬。你先來,”他随手指向提出問題的少年,“你問這個問題是想幹什麽,引起組內鬥争?”

少年緩慢地搖了搖頭:“實際上,我昨天早上的時候在校醫院門口的廣場上看見新來的那位轉校生了。她被人從懸浮車上‘請’下來,”少年擡起手,做了個“托”的姿勢,“當時的她看起來,比現在還要更奇怪一點。”

老師問:“哪方面?”

少年回答:“不像人,”他停頓了一下,複又補充道,“像個傀儡,那種櫥窗裏擺放着的、純白的素體模型。”

“……小少爺就是不一樣,我都不知道什麽是素體模型。”

“別打岔,”少女皺着眉想了片刻,她說,“要不這樣吧,我姐心思重,我試着引她去看看,看她能觀察出什麽。”

“然後,我們再做決定也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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