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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陶玄玉咳嗽了聲,問道:“你這一路上沒正經吃東西,你那只蘭壽不會也跟你一樣吧?有沒有餓死?”
薛翃聽他突然提到這個,臉上才露出一抹朦胧笑意:“沒有,還胖了些。”
陶玄玉哼道:“一條魚肥成那個樣子,也是奇葩了……還要再胖下去的話,你小心撐死它。”
薛翃道:“師兄放心,我會有分寸。”
陶玄玉長嘆了聲:“你但凡把喂它的心思多放在自個兒身上,也不會這樣一陣風就能吹走的樣子了。好了,明兒我要着手宮內的祈福禳解道場,未必會有時間見你,你自個兒留意,要走動就叫人陪着,對了,你要不要回高家看看?”
薛翃一頓:“暫時不必了。”
陶玄玉點頭:“高府老爺子的脾氣不好,少見他也罷,那就随緣。只是別把自己困在這宮裏無聊。”
“我知道,得閑會把師兄需要的丹藥調出來的。”
陶玄玉臉上露出滿意的笑,道:“這個可是要緊的,別忘了。”說到這兒,又道:“皇帝賜了個玉枕,你想不想要啊?想要就給你。”
薛翃淡淡回答:“皇帝賜給師兄的,我不敢奪愛,而且我自個兒有枕頭,不習慣用別人的。”
陶玄玉嗤道:“看你這迂腐呆板的模樣,別人想要還不能夠呢,行了你去吧。”
薛翃這才起身出外,此時入夜,龍虎山的弟子訓練有素,放鹿宮中悄然無聲,随風卻有一股淡淡地藥香飄逸。
如果不看着院子外的光景,還以為仍是在山上呢。只是缺乏了那此起彼伏的蟲兒鳴叫跟山鳥夜啼。
薛翃回到自己屋內,桌子上放着一個不算很大的水晶盞,裏頭養着一只肥頭肥腦的小金魚,這種品種喚作“蘭壽”,雖并不算珍貴,但憨态可掬,薛翃十分喜愛。
而且……這是“和玉”留下來的唯一的活物愛寵,叫做“太一”。
世間之事講究一個眼緣,薛翃一看這蘭壽小金魚,就立刻喜歡上了,在那段生不如死的幻痛折磨中,每每看着這魚兒在水中快活自在地游來游去,常常使她不由自主地眼含熱淚,心緒卻逐漸随之寧靜。
薛翃拿了點魚食,又撒給太一,太一浮上水面,張口呷食,扇子般的尾巴擺來擺去,姿态優美。
太一邊吃邊瞪着兩顆小小地黑眼睛隔着水晶罩打量薛翃,雖然太一從不會說話,每次看着它,薛翃卻總覺着這小小地眼睛,會看懂她所有心事。
***
次日一早,照例起身打坐調息,等薛翃出門的時候,陶玄玉已經離開放鹿宮,去主持皇宮內的禳解大典了。
薛翃去見管藥弟子木心,詢問他所采藥物之事,又挑了幾樣,命弟子們料理調和。
日上三竿,外頭有兩名太醫來到,正是尋薛翃的,原來他們惦記着那“天仙子”的事,今日特來探讨。
薛翃說了這藥方的出處,兩人驚嘆。其中劉太醫道:“原來這方子是自《史記》上得來,也是異事了,我等只遍尋醫書,怪不得一無所獲。”
另一個張太醫道:“以史記上的典故來治病救人,的确是有些冒險,但在當時那種情況下,也是顧不得了,如今既然得以驗證,回頭便可以把這方子告訴太醫院的筆錄,讓他将這方記載妥當,以後必也可以造福萬世了。”
之前幾位太醫因為薛翃是女子,又是道士,所以不敢輕信,如今見了真人,聽她的談吐平和,看其形貌出衆,實在是可敬可愛至極。
劉太醫道:“昨日木心道長說,和玉仙長最擅治病救人,先前在貴溪亦救治病人無數,仙長的心思又跟我們大為不同,如今住在放鹿宮,有些疑難雜症,不知可否跟仙長切磋請教?”
薛翃道:“醫無止境,都是為了濟世救人罷了,假如能夠彼此切磋疑難,又何樂而不為?”
幾位太醫彼此相看,都很是贊賞這話。突然其中一人說道:“其實下官正有一宗疑難。”
大家回頭,見說話的卻是陳太醫。幾位太醫見狀,彼此心領神會。
陳太醫負責寶鸾公主的心疾,其實病還是次要,正如昨日小太監所說,最棘手的是公主的出身,其他的太醫都也知道這是燙手山芋,因為他們吃不準到底是要竭盡全力去治好公主呢,還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畢竟薛端妃犯的那種大逆,先前那小公主夭折後,寶福公主跟寶鸾公主也遭受牽連,在宮內失寵。
太醫們摸不透皇帝的心思,甚至擔憂,如果真的治好了公主,到底是“功”呢,還是“過”。
可是其他的太醫可以退避三舍,如今負責治療寶鸾公主的陳太醫卻自然無可推卸,公主纏綿病榻兩年多了,小症候也拖延成了大症,如今已經不用擔心能不能治好,陳太醫擔心的是公主突然病情惡化,萬一皇帝因此遷怒,自然吃不了兜着走。
幸而陶玄玉進宮,又多了個和玉道長精通醫術,昨兒木心放了那幾句話,早給人聽了去,陳太醫被人點醒,才在今日特對薛翃提了出來。
畢竟薛翃身份特殊,又有陶玄玉罩着,如果她肯援手,不管治好治不好,陳太醫身上的責任就去了一大半了。
因此陳太醫鼓足勇氣,眼巴巴地看着薛翃。
其他幾位太醫也都揣手沉默。
片刻,薛翃道:“我最願接觸些疑難奇症,若是能治好病人,也是修行的功德。只是公主是萬金之軀,可由得我去插手嗎?”
“無妨無妨!”陳太醫見她有答應的勢頭,忙一疊聲地說道:“皇上甚是崇信真人,道長是真人的師妹,皇上自然也不會有絲毫怪責。”
薛翃淡淡一笑:“說的也是,修道之人,只在乎普濟衆生,又何必想更多的呢。既然如此,不如請太醫帶路。”
陳太醫見她竟是立刻要去,驚喜交加,一怔之下道:“好好好!”
其他幾位太醫也沒想到薛翃如此痛快,彼此對視,也道:“不知我等可否同行,也見識一下仙長治病救人的風采。”
當下衆太醫簇擁着薛翃,便往寶鸾公主的寧康宮而來。
薛端妃出事的時候,寶福公主只有八歲,寶鸾公主只有六歲,因麗嫔的宮殿跟寧康宮最近,太後就命麗嫔負責照看着寶鸾。
衆人往寧康宮而來的時候,路上許多太監宮女經過,無一例外都紛紛回頭打量,目光多在薛翃的身上臉上逡巡。
原來昨日陶玄玉進宮,真人一行自然是宮中萬人矚目的焦點,除了陶玄玉之外,“和玉道長”卻是口耳相傳最多的一個名號。
昨日負責給薛翃引路的小太監、以及那些伺候放鹿宮的內侍們,紛紛都說真人身邊有個神仙般的女冠,容貌竟是絕色,所以一夜之間,紫禁城中幾乎人盡皆知。
如今見太醫們簇擁着一位冰雪之姿的“小道士”,都知道就是傳說中那人了,自然會紛紛側目,争相觀看。
不多時到了寧康宮,裏頭通報之後,公主命傳。
時隔三年,薛翃再次見到了自己的女兒。
寶鸾公主的容貌上跟薛翃有三分相似,只是因為病的久了,比先前更加瘦弱,已經九歲的孩子,看着不過六七歲一樣,弱不勝衣。
薛翃的雙眼早就紅了,心也暗自脹痛,心跳的聲音,就像是有人拿着鼓槌,在心頭上敲打。
她不敢細看面前的孩子,是得生生地垂了眼皮,只是喉頭像是被什麽堵住,梗着無法出聲。
還是陳太醫上前,道:“公主,不必擔憂,這位是跟随陶真人的和玉仙長,她的醫術是極高明的,公主的病給她一看,必然會妙手回春,藥到病除。”
寶鸾公主見許多太醫走了進來,正有些不知所措,因為瘦削,兩只眼睛格外大的可憐,驚慌地轉來轉去,最後看向薛翃。
還沒有開口,先咳嗽了數聲,寶鸾俯身,遲疑地輕聲問道:“是嗎?父皇可知道了?”
陳太醫一怔,忙道:“回頭臣會去禀奏皇上的,公主放心,皇上對真人很是崇信,不會見怪的。”
“如何使得,這、這必須得先禀告父皇……”寶鸾咳嗽連聲,又畏怯地搖了搖頭。
陳太醫知道她年紀雖小,性子有些倔強,正要再勸,薛翃卻已經走到榻前,不由分說伸出手去,握住了寶鸾的右手腕。
寶鸾公主吃了一驚,似乎想将手抽回,薛翃擡眸:“別動。”
對上薛翃通紅的眸子,寶鸾一愣,又察覺她的手握着自己的腕子,手掌心溫良,力道不大,卻令人難以抗拒似的。
薛翃又垂下雙眼,緩緩調息心境,凝神診脈。
寶鸾的脈象微弱,又有些噪亂,果然如陳太醫所說,是個有心疾的症狀,薛翃仔仔細細聽了一陣,說道:“其實是公主年紀小,飲食不調,又加上思慮過度,才引發心疾。聽太醫們所說公主病的時日,我大膽猜測,所謂‘心疾’,公主在六歲之前是沒有的,對不對?”
寶鸾公主聽到最後一句,眉頭擰緊,嘴唇蠕動着似乎想說什麽,最終卻又轉開頭去。
瘦骨嶙峋的肩頭,無法按捺地微微顫抖。
陳太醫在旁悄聲道:“可不是正是如此嗎?”
薛翃雖結束了診脈,手卻握着寶鸾的手,不忍心放開,她垂着眼皮看着寶鸾,女孩子的手腕很細,如果是正常這個年紀,至少還要豐腴許多。
就算太醫跟寶鸾他們不說,薛翃也知道,這幾年沒有了生母的照拂,寶鸾活的甚是不易。
狠狠心,才終于撒開手。
薛翃站起身來,又看一眼寶鸾,便帶了太醫們來到外間,因說道:“公主的這病因為綿延太久,急不得,要一步一步來調制,回頭我會叫人送保命丹跟如神散過來,臣太醫且記得,叮囑公主按時服用。”
陳太醫忙道:“仙長所說的‘保命丹’,可是《魯府禁方》裏的那種——有朱砂、郁金、天麻、白附子、麝香、全蠍的?那可是有小毒不宜久服的,公主的身體又如此孱弱,只怕禁受不住。”
“無妨,公主因久病,體內氣滞血瘀,要先用這一味藥,疏風散邪,安神開竅。”
幾位太醫商議了會兒,覺着這話有道理。
薛翃又道:“我在針灸上的造詣一般,不知哪位太醫的針灸最好?”
衆人便推劉太醫,薛翃點頭道:“我還要仔細想想如何施展針灸之法,配合藥石,公主的身體會好的快一些。”
薛翃又說道:“另外,公主的飲食上,好像并不妥當。”
陳太醫支吾了聲,答不上來。薛翃道:“平日照顧公主飲食的是誰?”
自打他們進門,寧康宮的這些宮女內侍都在跟前看着,聽薛翃問,其中一個長臉嬷嬷走了出來:“是我。”
薛翃道:“公主一日三餐,吃的都是什麽?”
那嬷嬷笑道:“回道姑的話,公主的飲食,是宮內自有的定例,而且奴婢也不必對別人交代。”
薛翃淡淡道:“如今是給公主看病,自要知道公主的一切。就算藥石得當,吃食上配置不當甚至相沖,那也是白搭,嬷嬷的意思是不想配合,難道你不想公主的病好?”
嬷嬷一愣,又道:“太醫看病自是使得,可是、您是……”
薛翃道:“你覺着我來給公主看病,名不正言不順?我是陶真人的師妹,真人是皇上連傳兩道聖旨請進宮來的,你敢不把我放在眼裏,是想要讓真人來跟你說話?”
嬷嬷臉色一變,讪笑道:“這奴婢當然是不敢的。”
薛翃道:“我以為皇宮是何等有規矩威嚴的地方,沒想到一個嬷嬷也能瞧不起陶真人,感情你的架子比皇帝還大,好的很啊。”
嬷嬷忙叫道:“奴婢萬萬沒有這樣的意思!”
薛翃冷道:“你有沒有這個意思,方才我跟幾位太醫都聽見了,我是為了公主的病才來的,十萬火急,你卻推三阻四,要麽你是瞧不起真人,要麽你是不想公主病好,——你不如告訴大家,你到底是什麽意思?”
這嬷嬷原本見薛翃年紀不大,生得又清麗秀美,且是才進宮的道姑,雖是太醫陪着來的,可畢竟沒有皇帝的旨意,她自恃是寧康宮裏的老人,又有“後臺”,所以并不把薛翃放在眼裏,還想給她一個下馬威。
沒想到對方的口齒竟如此厲害,以陶真人跟皇帝兩座大山壓下來,這如何承受得了。
嬷嬷心頭慌張,忙跪在地上:“是奴婢一時失禮,一時說錯了話,請仙姑寬恕。不要當真。”
薛翃說道:“我自然不敢當真。只把你的言行原原本本告知真人,請真人禀奏皇上,只看他們兩位當不當真就是了。”
“求仙姑饒命!”這老嬷嬷見她動了真格兒,俯身磕頭。
要是給皇帝知道她不把真人放在眼裏,以正嘉皇帝那個心性,還能有命在嗎。
這跟随的幾位太醫也沒想到,薛翃在他們跟前言語溫和雲淡風輕,沒想到竟有如此雷厲風行的一面。
衆人在驚愕之餘,其中劉太醫、陳太醫,彼此心中卻暗暗受用。
正在這時侯,外頭有內侍聲音道:“麗嫔娘娘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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