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在知道寶鸾公主是給麗嫔照看着的時候,薛翃還并不知道“麗嫔”是何人。
直到這會兒,望着從寧康宮外走進來的那盛裝女子,薛翃不禁啞然失笑:原來這就是麗嫔。
三年不見,當刮目相看,當初薛翃還是寵妃的時候,這位麗嫔娘娘,還是總往她雲液宮跑去奉承的麗美人,沒想到如今已經位列九嫔了,看樣子,這三年裏她的腿跑的也定然很勤,只不過大概是往梧臺宮何皇後那邊去奉承了。
衆太醫不禁也都臉色忐忑。
地上那跪着的伺候嬷嬷,聽見一聲“麗嫔娘娘到”,仿佛得了依仗,臉上驚慌失措的表情褪去不少,她看一眼薛翃,眼裏流露出有恃無恐之色。
這會兒麗嫔已經在五六個宮女嬷嬷的簇擁下走了進來,她生得人如其名,豔麗嬌美,且又盛裝華服,看來氣勢非凡,比先前當美人的時候出息多了。
麗嫔看了一眼在場衆人,太醫們跟伺候公主的宮人們紛紛行禮。
只有薛翃伶仃立在原地,鶴立雞群。
麗嫔皺眉:“你是何人?”她其實早就聽說了太醫們領着和玉道長來給寶鸾公主看病,此刻卻故作不知。
薛翃僅僅單掌當胸微擡,道:“貧道和玉,稽首了。”
麗嫔見她竟不行禮,不過又想她身份特殊,畢竟不便發作,便耐着性子問道:“你就是跟随陶天師進宮的和玉道長,果然生的不俗,你不在放鹿宮,如何到這裏來了?”
旁邊陳太醫因自忖是自己撺掇的,怕給薛翃落了不是,便道:“回娘娘,和玉仙長的醫術高明,微臣便請她來為公主殿下請脈,或可有助于公主的病情。”
不料麗嫔正要尋他們的錯處呢,聽了這話,即刻冷笑起來:“你是宮內的太醫,能治就治,不能治就直說換人,可不許自作主張的叫什麽別的古古怪怪的人來給公主看病,如果有什麽三長兩短,你擔待得起嗎?”
陳太醫忙跪地。
薛翃聽到這裏,看向麗嫔,正麗嫔也瞥向自己,這擺明是在殺雞給猴看,指桑罵槐。
薛翃便道:“娘娘所說古古怪怪的人,可是指的我嗎?”
麗嫔笑道:“這當然不是,道長是跟随陶真人法駕的,宮裏誰不給三分顏面。”
薛翃不動聲色道:“既然不是說我,那陳太醫就不必跪了,我也仍舊能給公主治病,娘娘可是這個意思?”
麗嫔一頓,勉強笑道:“雖然不是說道長,但也要給他們一個教訓,免得他們以後再自作主張,胡作非為。畢竟他們是宮內的太醫,自己不思量着精研醫術,為皇上分憂,卻總想着依仗別人,這如何了得,難道他們的俸祿也要給別人嗎?”
薛翃說道:“太醫這樣做,也是為了公主的病,不管找誰,只要能治好公主,就是為皇上分憂了。倒是麗嫔娘娘,聽說公主是皇上交付娘娘照料的,按理說,娘娘當擔起做母親的職責好生照料公主,可是自打娘娘接手以來,公主的病連着兩年多不見好,反而越發重了,娘娘可盡到自己的職責了?”
“你、你在質問本宮?”麗嫔無法相信。
“質問不敢當,只是因為娘娘方才的話,貧道不由就想多了,”薛翃道:“照娘娘的意思,陳太醫治不了公主,就該直言換人,那麽娘娘把公主看的病情危殆,衣食不周,娘娘為什麽不主動跟皇上開口,讓能善待公主的妃嫔照看公主呢?”
麗嫔語塞,變了臉色道:“你是在說本宮虐待了公主?她的病,本宮不知多上心,需要你這才進宮的方外之人來挑本宮的不是?”
太醫們聽着兩人針鋒相對,臉色發白。
薛翃眼神冷冽,聲音卻如玉石琳琅:“如今天色已冷,可看公主的衣着卧寝之具都十分的單薄,對一個病人來說如何能夠禦寒!而且公主雖然病中,但從脈息上看來,也有飲食不調之症,這不叫虐待,難道還是善待了?——醫者父母心,貧道看不過去,自然要說。”
麗嫔胸口起伏,再也無法維持先前高貴的儀态,放聲呵斥道:“你、你好大的膽子,仗着陶真人給你撐腰,敢對本宮如此不敬!”
薛翃冷笑:“我敬天敬地敬三清,不知麗嫔娘娘是哪一位。”
麗嫔從沒受過這種羞辱,本以為三言兩語就能打發了這才進宮的小道姑,卻沒想到差點把自己打發。
她惱怒至極,看向旁邊的嬷嬷:“你們都是死人?看本宮給人欺辱?”
只可惜衆人也都是些拜高踩低的主兒,見薛翃言辭犀利,鋒芒畢露,哪裏敢靠前,只有一個心腹嬷嬷眼珠一轉,道:“道姑這話是不是有些太過了,什麽敬天敬地敬三清,難道、您見了皇上,也不知恭敬嗎?”
薛翃冷哼道:“你們是什麽東西,也配在此攀扯皇帝,你們能跟皇帝相提并論?”
一句話,幹淨利落地把滿屋子裏的人的嘴都堵住了,鴉雀無聲。
薛翃眉眼冷冷地,跟幾位太醫道:“這裏的事了了,我也該回放鹿宮。寶鸾公主的病我既然接手,便會直到她好起來。”說這句的時候,便掃向麗嫔衆人。
“你說什麽?”麗嫔聽到這裏忙道:“你擔保公主的病會治好?如果有差池,你可怎麽說?”
薛翃道:“不知娘娘指的是什麽差池?”
麗嫔咬了咬唇,終究沒有說出口。
薛翃冷笑道:“你若是指的公主會不幸殒命,那我就賠一條命給她。”
陳太醫吓得要勸阻:“道長……”
薛翃一擡手,示意他停口。
麗嫔又氣又恨,卻毫無辦法,只得咽一口唾沫問道:“你此話當真?”
薛翃道:“各位太醫都在跟前,天地三清作證,貧道從不打诳語。”
麗嫔咬牙,正要再放兩句狠話,薛翃走近一步,仔仔細細打量麗嫔。
麗嫔給她黑白分明的眼眸看的心中發寒:“你盯着本宮幹什麽?”
薛翃道:“貧道有兩句話奉送娘娘,從你的面向上看,一來缺乏祖蔭,二來又少福德,能夠位列嫔位,已經是難能可貴,可惜德不配位,必招災禍,若還不知修心修性,積善積德,只怕你的禍患就在眼前了。”
薛翃說罷,玄袍大袖一揮,邁步出門。
身後,衆太醫也忙唯唯諾諾告退,麗嫔給薛翃方才幾句話震懾,整個人呆若木雞,竟沒在意別的。
地上那伺候嬷嬷見人都走了,忙上前乞求麗嫔道:“娘娘要救救奴婢,那道長說要把這裏的事跟皇上禀明,到時候奴婢就沒命了。”
麗嫔回過神來驚問:“你說什麽?”
嬷嬷道:“奴婢只是話回的怠慢了一句,她就不依不饒,說奴婢小看了真人之類的話,奴婢冤枉啊。”
麗嫔滿肚子火正無處發洩,聞言怒道:“怪不得這小道姑對本宮這樣不客氣,原來是你得罪了她在先,你難道不知道,陶真人是皇上發了兩道聖旨才請了來的,何等敬重,你敢不把他的人放在眼裏?混賬東西,你也是宮裏的老人了,這麽不知進退。活該!”
嬷嬷吓得委頓在地。
麗嫔喝道:“你還滾出去!”
那嬷嬷戰戰兢兢地退了出去,麗嫔揉揉額頭,喃喃道:“這宮裏是要反天啊,才進宮兩天不到,就打本宮的臉,這口氣難道就這麽咽下了?哼,小小的一個道姑,以為自己是誰!竟然還敢詛咒本宮!”
心腹嬷嬷道:“娘娘,這兩年娘娘是奉太後命令看管着公主的,如今突然有人插手,這件事要不要告訴太後?”
麗嫔焦慮道:“太後近來身子不大安泰,懶怠見人,我也不好貿然就去長春宮打擾,免得弄巧成拙,起駕,去梧臺宮。”
***
且說薛翃離開寧康宮,心緒難以寧靜。
她本不舍得離開寶鸾公主,也很想再進內殿探視,但是麗嫔等人在側虎視眈眈。
且她今日已經破例,幸而仗着這個身份,應該不會引人疑心。
如今只快些思忖如何盡快将寶鸾的身體調養妥當就是了。
但是想到那孩子瘦的一把骨頭,且又養成了畏懼膽怯的性子,幾乎讓薛翃忍不住潸然淚下。
她埋頭而行,正将拐彎之時,冷不防對面有個人悄無聲息地出現。
薛翃收勢不住,額頭在他胸口的飛魚服上撞了一下,精密的刺繡金線蹭過,微微地有些火辣辣地。
薛翃最忌諱跟人肢體接觸,忙後退一步,擡頭看時,才發現對面站着之人身形高挑,臉容清俊,氣質偏冷郁,竟是錦衣衛指揮使江恒。
為寵妃的時候薛翃之前見過幾次江恒,他是正嘉皇帝的心腹,為人陰沉缜密,性情狠厲,簡直就像是更陰柔些的正嘉皇帝,他掌管着鎮撫司,統領錦衣衛,手底不知沾了多少人命跟血腥。
之前薛翃陪侍正嘉的時候,曾跟江恒打過幾次照面,每次見到他,心都會涼飕飕地,不敢稍微怠慢。
如今“再世為人”,但面對這位煞星,卻也是不願跟他多打交道。
當即打了個稽首,低頭欲去,江恒卻道:“仙長急匆匆的,是往哪裏去?”
薛翃垂着眼皮:“正要回放鹿宮。”
江恒啧了聲,道:“咦,仙長的額上紅了一片,是給我撞得嗎?”
薛翃因一刻心神不屬,并沒有留意,卻見江恒邁步上前,擡手在她額前按落。
“江指揮使!”薛翃脫口而出,擡手一擋。
江恒站住,兩只眼睛瞟向薛翃的臉上,若有所思地問道:“仙長、知道我是誰?”
給他那冷血動物般的眼神無情地瞥過,薛翃的心都冷悸了,瞬間的窒息,然後她回答:“指揮使大人,不是身着官服嗎。您的大名,我也曾聽說一二。”
江恒一笑:“原來如此。我還以為仙長真的有未蔔先知之能呢。”
薛翃因寶鸾之事心緒紊亂,一時忘了自持,差點露出馬腳。且江恒又非尋常之人,于是低頭道:“貧道先行一步。”
她正要走,江恒突然說道:“仙長可跟那逆賊俞蓮臣認識?”
——他怎麽會突然這麽問?
心頭猶如冰水蔓過,薛翃僵住。
她明明知道自己該頭也不回地走開,可聽他這樣一句,如有無形繩索捆住了她的雙腳。
江恒目不轉睛地盯着薛翃的臉,仿佛不會錯過任何一絲表情變化。
薛翃強令自己鎮定,心緒飛轉,直到突然想起來:當日她才進京,當街攔阻俞蓮臣的囚車,那囚車是鎮撫司負責押送,要麽是鎮撫司的人禀告了江恒,要麽……是他當時也在場,在某個自己看不見的地方。
薛翃淡淡問道:“指揮使為何這樣問?”
江恒笑道:“天師法駕攔住了俞蓮臣囚車,此事誰人不知。”
薛翃道:“既然如此,指揮使當然也該明白師兄所說地煞之災,何必問我。”
江恒道:“畢竟是仙長先攔的囚車啊。”
薛翃淡瞥他道:“指揮使還有別的事嗎?”
江恒挑了挑眉:“對了,仙長既然能預測地煞之災,那不知會不會算到我今日入宮的意圖呢?”
薛翃皺眉,江恒笑道:“好吧,不瞞您說,皇上不肯殺俞蓮臣,可也沒有放他,還要我們好好地看管着,只是昨兒開始,這逆賊突然病倒了,奄奄一息的……”
薛翃不禁屏住呼吸。
江恒道:“你說他死了吧,豈不是違背了天師的好意?所以今兒我進宮來,特給他請太醫。”
竭力克制着,薛翃平靜問道:“可知道是什麽病嗎?”
江恒道:“身子一陣兒冷,一陣熱,倒像是瘧疾。如果真是這個病,可就麻煩了,他不死,也得讓他死啊。”
瘧疾極為兇險,且是能傳染的,一旦有人患病,必須立刻隔離,無人照料的話,很快就會脫水而死。
薛翃目光湧動,幾乎忍不住就要脫口而出,江恒盯着她,好像也在等待着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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