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正嘉站住:“你在這兒看什麽呢?”

郝宜笑道:“回主子萬歲爺, 奴婢看和玉仙長像是睡着了,怕她受涼,正想給找件兒衣裳蓋一蓋呢。”

正嘉往內看了眼:“幾時睡的?”

“先前還跟奴婢說話, 才睡了一刻鐘不到。”

正嘉問:“都跟你說什麽了?”

郝宜頓了頓:“就是問精舍內怎麽沒有宮女服侍,奴婢便回了說, 這兒從不讓女子進入,仙長還是頭一個, 不僅這樣,今兒皇上也還是為了她才特去了雪臺宮的呢。”

正嘉臉上浮出一抹淡笑:“你這奴婢, 越發會油嘴多舌了。”

郝宜忙陪着笑道:“奴婢以後不敢了。”

皇帝雖然是斥責的口吻, 但郝宜卻知道皇帝非但沒有責怪的意思,反而帶幾分嘉許。

果然,正嘉笑看他一眼,才要邁步又微微側首吩咐:“你不用進去了, 粗手粗腳的別驚醒了和玉。就在外頭候着,有什麽吩咐朕會叫你。”

“奴婢聽命。”郝宜答應了,反而往後退出幾步。

正嘉自己拂袖入內。

郝宜揣着手,笑眯眯地等在外間,才站不多會兒, 身後有人道:“你怎麽在外頭, 裏面誰在伺候?”

郝宜回頭, 見是田豐跟齊本忠不知何時來了, 郝太監便問:“裏頭自然有人呢。要你打聽。”

田豐道:“你別弄鬼, 精舍裏除了你, 皇上還使喚過誰?不過現在這會兒,是那位和玉道長在裏頭吧?”他的眼睛不大,這會兒因為好奇而拼命睜大,看着有幾分滑稽。

郝宜啐道:“用你管。”

田豐道:“我當然不能管,只是老齊有事要禀奏萬歲爺,你還不通禀?”

郝宜一愣,齊本忠道:“是鎮撫司那邊傳來的消息。”

郝宜不情願地走前幾步,拉開簾子看了眼,卻又退了回來:“不管是天大的事兒,這會兒也不成。”

田豐見他咕嘟着嘴兒不肯說,便要親自去看一眼。

郝宜忙拉住他:“別放肆!這裏是什麽地方!”

田豐道:“這裏自然是精舍,我也是伺候皇上的人,看看怎麽了?”

“萬歲爺命我在精舍伺候,就不用別人伸手。”郝宜昂起下巴。

田豐磨了磨牙:“你得意什麽呀。而且老齊有急事,耽誤了皇上的事,看你以後怎麽交代。”

郝宜笑道:“我還真不怕,我怕的是這會兒若是去通禀,任憑天大的事,皇上也未必喜歡,倒讓你吃不了兜着走。”

田豐跟齊本忠對視一眼,田豐心眼兒多,便嘀咕道:“主子對這和玉道長,還真不一般。”

郝宜道:“跟你沒有關系。”

田豐沒好氣兒地說:“什麽跟我沒關系,她才進京就救了俞蓮臣,萬一她看着好實際上包藏禍心,就跟當初的端妃娘娘一樣……”

“你說什麽?你膽敢說這話?”郝宜大怒,一時高了些聲響。

齊本忠忙拉住他:“噓!”

郝宜自知有失分寸,不禁捏了把汗,跟田豐齊本忠呆若木雞動也不敢動,生恐裏頭傳出什麽響動。

半晌無聲,三人才屏息靜氣,郝宜叫了個心腹小太監守着,他們則偷偷地又挪到外間。

齊本忠道:“鎮撫司的事等會再回皇上吧,難得皇上有上心的人,過去的那件事,你們也別再總是提起了。”

郝宜道:“誰提的?你問問他!”

田豐說道:“我也是為了皇上的安危着想。”

郝宜滿是怨氣地看着他:“你還敢說這話,一提起來我就忍不住,要不是你那晚上想讨皇上的好,替了師父的班,自個兒卻偷懶睡着……最後出了事又讓師父自己出面頂罪,現在去皇陵的可就是你,也應該是你!”

田豐氣急敗壞地說:“你快閉嘴!說了不讓你提怎麽還提!”

“你沒有良心!你明知道端妃娘娘不是那樣的人,你還說她的壞話……師父當初就該把你交出去!”郝宜氣的兩眼發紅。

“我、我心裏也難過的很,可這是太後跟皇後的意思,又是內務司審理過的,就算是現在端妃的罪名還穩穩的呢,你難道能出去喊一嗓子說端妃是好人?除非你嫌活的夠長,”田豐咬牙,賭咒發誓般道,“我沒有良心?天知道我更想讓師父回來。”

郝宜道:“別說那些沒用的!我看你明明只是想自己爬上來。”

“都消消氣,”齊本忠見他兩個針鋒相對,不可開交,忙打圓場道:“幹爹不僅僅是為了保住田豐,也是為了我們着想,不然的話,給主子知道是田豐辦事不力,我們一個個臉上也沒有光,而且在萬歲面前也失了重用,幹爹臨走的時候還叮囑我們擰成一股繩,好生地伺候主子萬歲爺,替他盡心盡忠才好,咱們別辜負了他老人家的囑托。這才是正經的。”

郝宜跟田豐聽了這句,彼此恨恨對視一眼,才沒了聲音。

***

精舍內殿。

在郝宜不禁高聲的時候,按照正嘉向來的脾氣,早就出聲呵斥了。

但他并沒有,并不是因為他沒有聽見,也不是突然轉了脾性,而是皇帝無暇他顧。

正如郝宜所說,這省身精舍內從沒有其他女子進入過,可卻對薛翃破例。

因為在皇帝的眼中,和玉并不只是女子,而是他心中最渴盼的一個形象。

女冠,容貌秀麗,氣質脫俗,毫無塵世的煙火氣,不僅是女子,反像是上清界的神女臨凡。

就如同此刻她伏在茶幾上睡着,雖然臉上還有着隐約的傷痕,卻無損她絕色的容貌。

長眉似遠山,眼睫寧靜地垂着恍若細密的玄羽,唇若櫻珠,膚如新雪。這樣單純的色澤交彙,襯着入畫的五官,美的叫人窒息。

但鬓邊跟額角的碎發卻多添了幾分可愛,唇上些許的傷痕也添了幾分真實,讓人才覺着,面前這如畫者并非天上神祗,而是不折不扣的肉身。

正嘉凝神靜氣地細細端詳,竟沒有在意外頭的異動。

他突然想試一試,和玉有沒有鼻息,身上有沒有溫度,會不會真的只是一尊玉人而已。

正在皇帝伸出手的時候,眼前的長睫眨動,她睜開雙眼。

早在皇帝靠近的時候,薛翃就察覺了。

這精舍內殿用的是蘇合香,但皇帝的身上,卻仍有一種龍涎香的氣息揮之不去,帶一點澀的清苦冷飒,像是個熟悉的警戒信號,讓她從頃刻的眠睡中驚醒過來。

目光在瞬間相對,正嘉緩緩将手垂落,長袖遮住了遺憾地撚動的手指。

眼前皇帝的身影迅速地清晰,薛翃起身。

但先前被掌掴倒地的時候,腰腿有些撞到,起初還不覺着如何,此刻休息片刻,便察覺了隐痛。

她身形一晃,又忙扶着椅子站穩。正嘉已經問道:“怎麽?”

“有些腿麻了。”薛翃回答。

正嘉笑着在背後的藤心椅上落座,道:“腿麻了是血液不暢,酸酸麻麻的最是難受,你還是再坐會兒緩一緩。”

薛翃道:“多謝萬歲,現在幾時了,小道也該告退。”

正嘉擡手在額角輕輕地揉了揉:“你只歇息了一刻多鐘而已。”

薛翃看着他的動作:“不知太醫院可對皇上的頭疾因病對症了嗎?”

正嘉道:“你是說,針灸之外,以按摩輔佐?”

“是。”

正嘉淡淡道:“朕沒有許。”

“這是為什麽?”

“朕不喜歡那些俗人的手碰這裏。”他舉手,點了點自己的額頭。

“但是萬歲不肯如此的話,只怕還要經受頭疼之苦。”

“那就受着吧,就當也是一宗修行了。”皇帝不以為然地一笑。

薛翃心中徘徊,終于道:“其實,小道也會些許推拿按摩之法,若是萬歲真君不嫌棄,小道或許可以代勞。”

正嘉濃眉一挑:“和玉也是修道之人,跟朕是同源本生的,又怎會嫌棄?求之不得。”

最後四個字,語調拉的長長的,如同戲谑,卻又意味深長。

薛翃淨了手,又叫小太監打了一盆新鮮的冷水放在剔紅茶幾上。

“小道冒犯了。”她看着坐在椅子上巋然不動的皇帝,舉手将皇帝簪發的玉簪抽下,将玉冠輕輕摘了。

皇帝的頭發保養的很好,散開後,如同黑色絲瀑披散在肩頭,同時有一股氤氲的檀木跟松香混合的氣息隐隐透出。

薛翃站在皇帝身側,正嘉沒有辦法看到她,心中頗覺遺憾。

但很快這種遺憾給彌補了,他感覺到有柔嫩的十指輕輕地摁壓揉落在自己的頭頂。

一種異樣的感覺無法按捺地從皇帝的心頭升起,像是無法形容的滿足,跟難以描述的歡喜。

那手指妥帖地照顧着皇帝尊貴的頭,所到之處,頭上的舒泰像是水的漣漪,慢慢地擴散了全身,皇帝不禁微微仰頭,同時從口中緩緩地籲出一口氣。

薛翃道:“小道要沾冷水了,興許有些涼。”

可對皇帝來說,此刻的炎熱或者寒冷,卻都像是無上受用。

薛翃垂手,十指在冷水中浸沒,沾着冷水,複又按落在皇帝的頭上,慢而細致地揉搓。

皇帝只覺着溫熱之後,又如醍醐灌頂,剎那間不僅是頭腦,甚至連眼目都好像清明了幾分,忍不住嘆道:“舒坦。”

薛翃道:“想必陳太醫已經告知了萬歲,您這是每日沐浴之後,頭發未幹而卧倒,所以才導致了陽明經被寒邪之氣閉塞傷損,引發頭疼頭熱。必須要用針灸,外加這按摩之法來驅散經絡的邪氣。”

正嘉唇角有掩不住的笑意,輕聲道:“朕聽他說了,不過,朕也知道這不是他看出來的,說罷,你是怎麽知道朕的病症所在的?”

薛翃道:“皇上身上有松香之氣,上次見面,亦發現皇上的頭發未幹,加上郝公公說過其他的起居一應無礙,所以才大膽揣測。”

正嘉道:“這太醫院的人雖會醫治,終究不如你心細如發。”

薛翃道:“小道只是比他們多了一份機會,得以近距離同皇上相處,無意發現罷了。”

“不邀功,不出風頭,懂事,”正嘉微笑道:“朕知道,你先前私下裏跟陳英傑說了治療的法子,無非是不想搶他們的功勞,和玉,你極好。”

薛翃道:“小道畢竟是初入宮,許多規矩都不懂,而且醫術上的确比不得太醫院各位前輩,以後多有跟衆位切磋讨教的機會,怎敢因一點小聰明而搶先。而且先前冒失,得罪了麗嫔娘娘在先,又得罪了康妃娘娘在後,若還在宮內久了,不知又将惹出什麽禍事。”

正嘉竟道:“怕什麽,有朕在,你就算是把天捅破了,朕也給你撐着。”

薛翃的手勢一停。

正嘉是坐着的,薛翃卻是站着,但正嘉身形高大,而她身形嬌小,所以就算站着,也不比皇帝高出多少,不需要低頭就能看清皇帝的眉眼五官。

三年了,不知是修道的原因,還是頤養的太好,皇帝并沒有比先前變多少,甚至鬓邊都沒有更添一根白發。

容貌沒有變,性子卻越發的陰晴難測,這個人,寵愛的話,會把人寵到天上去,但若無情起來,會冷酷的讓人懷疑。

薛翃的手指突然有些無力。

正嘉突然道:“你知不知道……”

“知道什麽?”薛翃身不由己地問。

“你,”正嘉皇帝睜開雙眼,他轉頭看向身側的女冠子,目光深晦如海:“像極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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