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皇帝突然冒出這樣一句, 薛翃的手指不僅無力,甚至微微地有些開始發抖。

正嘉的眼神幽深,自小便是以上位者養成, 多年來的歷練,越發讓他城府深不可測, 目光卻銳利如鷹隼,仿佛一眼就能洞察人心的所思所想。

薛翃也不敢跟他對視太長時間, 目光淺淺交彙,她強迫自己垂眸, 看向挽在掌心的皇帝厚密而長的頭發。

數不清的青絲, 如同皇帝複雜難測的心意。

“萬歲在說誰?”薛翃輕聲問。

她謹慎避讓的神情動作, 落在正嘉皇帝的眼裏, 引得皇帝的喉頭動了動。

然後,他複又籲了口氣:“是一個……已經化鶴乘風而去的人。”

将身子重又靠回了椅背,皇帝閉上雙眼,眉心微微皺起。

耳畔響起女冠子很輕的回答:“請恕小道不懂。”

正嘉微微一笑:“你自然是不懂, 你畢竟并不是神明, 不會全知全能。其實你做到如今這般地步已經是極難得的了。……怎麽停了?”

習慣了被那雙小手力道适中的揉按,感覺她的十指離開,皇帝竟有些不自在。

薛翃深深呼吸,十指浸泡在龍洗冰冷的水中, 借着寒涼的冷水, 整個人才又恢複了幾分鎮定。

又揉按了片刻, 外頭郝宜的聲音響起:“主子, 太子殿下來給您請安了。”

薛翃手勢一停,便要退後。

“跟你不相幹,”正嘉卻低低叮囑,又揚聲對外頭說道:“知道了,讓他跪了後便去吧。”

外間郝宜領旨,腳步聲遠去,薛翃略覺詫異:“皇上為何不召太子進內?”

正嘉一笑:“這兒豈是閑雜人等可入的地方麽?除了你外,只上回請了真人來這兒坐了片刻。”

薛翃心頭一頓:“太子也不得入內?”

正嘉道:“他嘛,倒不是全為了這個原因。還有一個原因,不提也罷。”

薛翃便不再問了,如此屏息靜氣,替皇帝将頭按摩了一遍,又道:“頭發不能立刻绾起,要這般散開,只等水汽散幹之後才能梳理。”

正嘉似意猶未盡,忽然問道:“這要做上幾回,才能去除病根兒?”

薛翃看向皇帝,正嘉微笑道:“你別偷懶,既然已經勞動了你的玉指,那少不得你就從一而終,可別半途而廢才好。”

薛翃道:“等萬歲過了今日再加一夜,看看效果,若是頭不疼或者疼得好些,再推拿按摩兩三次,配合針灸,大概就可以了。”

正嘉道:“甚好。”又特意看看她臉上的傷:“這裏可還疼嗎,要不要朕再給你塗一遍藥?”

“已經都好了,不敢再勞煩萬歲。”

“有什麽可勞煩的,不過是‘投桃報李’罷了,你替朕按頭,朕就替你敷藥,這樣豈不是兩全極美,你說是不是?和玉?”

薛翃無言以答,只想快些離了這兒,皇帝倒也知道她的心意,當即召了郝宜進內,叫他派兩名小太監,好生伺候薛翃回放鹿宮。

直到薛翃去後,皇帝問郝宜:“方才你跟田豐在外頭嘀咕什麽?”

郝宜本以為皇帝并沒有發覺這件事,突然聽他又問起來,才知道什麽都瞞不過皇帝的耳目,忙道:“回主子,是田豐跟齊本忠兩個來,有事要禀奏主子,奴婢怕打擾了主子,便沒許他們進來,田豐不高興,罵了奴婢兩句。”

正嘉散着發,背着雙手立在窗前,看來越發道骨仙風,飄然若神人了。

聞言他笑道:“朕當怎麽就吵嚷起來,若再有下回,朕必不饒。”

說着又道:“召齊本忠來。”

郝宜忙不疊地退出,把等候良久的齊本忠叫入精舍。

皇帝已經落座:“到底什麽事?”

齊本忠說道:“是江指揮使有些關于逆賊俞蓮臣之事求見皇上。”

“江恒進宮了?人呢?”

齊本忠道:“原先在養心殿外候着,因怕打擾皇上,這會兒大概在司禮監。”

皇帝此刻覺着一身輕松,耳清目明,趁興便道:“叫他來。”

***

且說那兩名內侍護送薛翃,走到半路,薛翃道:“勞煩兩位公公,就送到這裏罷了。”她身邊還有放鹿宮的小全子陪着,倒不必這許多人。

那兩個小太監忙道:“郝公公一再叮囑我們,好歹要送仙長回到放鹿宮才妥當。”

薛翃便不再多言,只又走了一段,要拐彎的時候,一名內侍道:“那不是太子殿下嗎?”

大家回頭看時,卻見太子趙暨從左手側的方向,低頭耷腦地走來,身後只跟着一名貼身的小太監。

小全子忍不住說:“那便是雲液宮的方向,太子難道是從哪裏來的?”

才說了這句,那邊趙暨也發現了他們一行,少年原本垂頭躬身無精打采,只看見他們的時候,卻突然神情驟變,也挺直了肩膀,下巴微揚地走了過來。

陪同薛翃的小太監們忙行禮,參見太子。

薛翃也随之打了個稽首。

趙暨道:“你是從省身精舍而來的?”

薛翃道:“正是。”

“哼,”趙暨不禁冷笑了聲,“好的很,本太子前去給父皇請安,都不得見父皇的天顏,原來是你在裏頭擋着。”

薛翃啞然。

那陪着的兩名小太監聽太子殿下口風不對,很怕他為難薛翃,他們在郝宜面前無法交差。可又不敢沖撞了,于是各自提心吊膽。

薛翃卻只淡淡地回答道:“殿下誤會了。”

趙暨畢竟年少,身材正在長成之中,比薛翃還要矮上半個頭,從他的角度看過去,女冠子的左臉上,有青紫的痕跡沒有散開,嘴角依稀也還腫着。

趙暨不由幸災樂禍道:“聽說你在雪臺宮被打了?”

薛翃道:“多謝殿下關懷。只是小事。”

“誰關懷你了,別自作多情,”趙暨翻了個白眼,道:“不過,和玉,你可真是能耐非常,康妃不過是打了你一下,卻因為這樣,康妃整個宮內的人幾乎都給田豐打了一遍,那王嬷嬷還給打死了,啧啧。”

康妃因為得寵,一只貓都能在尋常妃嫔的頭上橫行霸道,何況是她心腹的嬷嬷。

只怕在今日之前,王嬷嬷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死的如此幹淨利落。

薛翃說道:“無量天尊,這并非小道的本意。”

“別裝了!”趙暨揮揮衣袖:“誰不知道你仗着長的出色,在父皇面前極力邀寵,哼,麗嫔倒了,現在康妃也倒了,不知下一個倒的是誰呢?”

趙暨年紀不大,話說的十分辛辣直白。

薛翃心頭一動。

這會兒後面兩個小太監實在是不能再裝聾作啞了,其中一人陪笑說道:“太子殿下,奴婢等奉郝公公的命令,護送和玉仙長回放鹿宮去,太子殿下這會兒是不是也該去梧臺宮給皇後娘娘請安了?”

另一個也忙聲音和軟地說道:“是呀太子殿下,去的晚了,怕皇後娘娘又擔心太子殿下呢。”

趙暨眉頭一皺,看向這兩人:“本太子在訓話,你們敢多嘴?”

兩個偷偷對視,跪地請罪:“奴婢等不敢。只是怕誤了差事,請太子殿下寬恕。”

趙暨才看向薛翃,低低說道:“你不用假惺惺的,本太子等着看呢,看你是不是下一個什麽娘娘!”

雖然斥責了那兩個太監,趙暨卻并沒有把他們的話抛在腦後,邁步要往梧臺宮去。

薛翃突然道:“殿下。”

趙暨止步,不知她為什麽忽然叫住自己,還疑心她是不忿所以挑釁,便橫眼看過來。

薛翃仍是面靜如水:“殿下是從哪裏來?”

趙暨本做足了她會發難的準備,卻不料竟是問了這句。

太子意外,張口才要回答,突然心頭一凜。

薛翃不再追問,只是轉頭看向趙暨來的方向。

站在此處,依稀能看見雲液宮的宮門,因為長久無人居住,宮門上也長出了若幹野草,有枯萎的狗尾草高高地挑着,在北風中孤單單地搖曳來去。

趙暨順着她的目光看去,少年還沒有發育完全的喉頭動了動,然後惡狠狠地說道:“閉嘴,本太子愛從哪裏來就從哪裏來,用不着你管。”

像是一頭爪牙還沒長全的小狼崽子,太子眼神兇狠,向着薛翃呲出牙口,試圖威吓住她似的。

薛翃卻對他的“張牙舞爪”視而不見,仍是平靜地說道:“小道只是問問,并無他意。天越發冷了,太子衣衫單薄,要留心添衣。”

說了這句,薛翃一點頭,轉身往放鹿宮走去。

太子趙暨愣愣地站在原地。

直到他随身的小太監低低說道:“殿下何苦為難這位道姑,豈不知道她如今很得皇上意思?如果她在皇上面前告太子一狀說太子為難他,皇上……還不知怎麽樣呢。”

趙暨聽了這句,臉上略露出幾分畏懼,然後卻道:“堂堂的太子,還怕她嗎?”

小太監說道:“皇上因為他,連康妃娘娘都處罰了……”

“閉嘴!”太子顯然不願意再聽這些,厲聲喝止。

***

那兩名随行的小太監陪着薛翃走了一段,直到快到放鹿宮了,其中一個才說:“太子殿下的脾氣這樣暴躁了。”

另一個說道:“是啊,怪不得皇上不肯跟太子照面。”

薛翃不露聲色,直到了放鹿宮門口,那兩人告退而回。薛翃才問小全子:“你可知道皇上為什麽不肯見太子?”

小全子雖是底層小太監,卻正因如此,知道許多傳聞,便道:“說來這還是多少年之前的事兒了,聽說有個什麽道長,曾跟皇上說過什麽‘王不見王’之類的話,還說世間只有一條真龍,若還有真龍碰面,便容易引發大禍患之類,原先皇上還沒當回事兒,誰知雲液宮那件事後,皇上不知怎麽就想起來了,從那之後就避諱跟太子見面,除了大節之類,極少召見太子,就算太子去請安,也是隔着殿叩拜而已。”

薛翃道:“原來如此。”

回到放鹿宮,冬月跟另一名女弟子過來迎了,因為聽說了雪臺宮的事,弟子們都捏了把汗,見薛翃好端端地回來,才都放心。

冬月陪着薛翃進了房中,因打量薛翃臉上帶傷,便皺眉道:“那個什麽娘娘真的動了手嗎?真是的,竟敢傷害小師姑。”

薛翃說道:“不礙事,事情已經過了,也不必大驚小怪,只是我累乏了,可備好洗澡水了嗎?”

冬月道:“都是現成的,還聽說今晚上師父會回來。大概師父也是聽說了此事,特回來看看小師姑的。”

薛翃淡聲道:“別當一件正經大事來說。這宮內的規矩本就多,我們是山野之人,一有個做不到的地方,冒犯了那些貴人,自然會吃點苦頭,今兒我經歷了這事,你們也都引以為鑒,以後行事越發謹慎,別像是我一樣,知道了嗎?”

冬月跟女弟子忙答應了。

不多會兒洗澡水準備妥當,薛翃便關了門,脫衣沐浴。

桌上,太一頂着肉乎乎的腦袋,在水晶缸裏游來游去,時不時地貼在缸沿兒上,瞪着兩只黑豆似的小眼睛看薛翃。

薛翃渾身浸泡在熱水之中,心中卻想起在省身精舍裏的情形,浸泡在水中的身體裏,那顆心隐隐地跳快了許多。

先前皇帝在說“你像極了一個人”的時候,薛翃的心頭猛然震動。

她幾乎下意識地心虛,覺着皇帝指的就是昔日的端妃。

雖然她自打進宮來處處留心,不肯露出破綻,但畢竟人無完人。

而且在俞蓮臣跟前,只是一句,就幾乎洩露了底細。

皇帝又是那樣洞察入微的性情,的确不可以等閑視之。

但是薛翃并沒有害怕。

有那麽一瞬間,她甚至想知道皇帝的答案。

可惜,正嘉并沒有清楚的告訴她那個答案。

許是天意。

重生後,薛翃曾經考慮過無數次的是:在處決端妃的時候,皇帝是昏迷不醒的,或許這還是情有可原。

可是後來對于薛家的一系列後續,卻已經超出了太後跟何雅語掌控的範圍,沒有皇帝的許可,不管是太後還是皇後,都不能對封疆大吏下手。

只能是皇帝的意思。

但皇帝為什麽要對薛家下手?如果他還對薛翃有一丁點昔日情意的話,又怎會如此相待,甚至因此逼反了俞蓮臣。

不能相信,不能輕信,更加不能露出馬腳。

薛翃在心中告誡自己。

她掬了一把水澆落在臉上,想把浮現在心底正嘉的那張臉也洗去。水聲嘩啦啦響動,薛翃睜開眼睛,對上水晶缸裏太一凝視的眼神。

蘭壽一動不動地懸浮在水裏,兩只小小地黑眼睛像是貼在透明的缸上,目不轉瞬地盯着薛翃。

薛翃唇角微挑,輕聲道:“你看什麽?有什麽好看的?”

太一不回答,小小地尾巴卻抖動了兩下。

方才的動作,牽着嘴角的傷處,隐隐作痛,薛翃手在嘴邊攏了攏,微笑:“是在看我狼狽的樣子嗎?也該看夠了吧。”

說了這句,便聽到身後有人咳嗽了聲:“抱歉抱歉,并不是有意要看仙長入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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