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就算是才進宮的宮人, 只看一眼就會知道這是座有故事的宮殿。

明明占據着紫禁城內極佳的位置,距離皇帝所居住的甘泉宮最近,卻偏偏無人靠近。

殿閣卻自顧自地氣派着, 雕梁畫柱, 飛檐翹角上獸頭高聳,縱然歲月變遷,物是人非, 它們卻依舊盡忠職守地蹲守在殿閣的檐脊上, 高傲不減地昂着頭。

冷雨從天而降,刷拉拉,把所有都洗刷的簇然一新,但是這雨自然是分時節的, 春天的雨會讓萬物煥發生機, 冬天的雨, 卻像是北風的佐助,是來消滅封印萬物的。

蹲獸們被雨淋濕, 遠遠地看去, 在陰暗的天色裏,像是漆黑的肅穆的剪影。

雨水順着整齊的屋瓦滑落下來, 在屋檐底下形成了無數道渾然天成的水晶簾。

屋檐底下, 薛翃緊靠在牆壁上, 她看一眼身邊的江恒, 然後轉頭又看向頭頂灑落的雨水成串。

薛翃做夢也想不到, 江恒會帶自己來這裏。

自從一腳踏入的那刻, 她的整個人都好像頭重腳輕起來,仿佛在外頭淋到的雨點一顆顆都變得千鈞重,幾乎要将她壓倒在冰冷流水的青磚石地面,再也無法起身。

這裏是雲液宮。

***

江恒站在距離薛翃身邊一步之遙的窗戶邊上,斜靠在床邊,一只腳還懶散地屈起,着深色宮靴的腳尖點地。

“你應該知道這兒是什麽地方吧,”江恒道,“你一定從那些人口裏聽說了。”

薛翃無法出聲。

潮濕的水汽争先恐後地充溢她的口鼻,甚至五髒六腑,她有些恐懼,這些水汽會失控地化成奇怪的淚,從眼中冒出來。

江恒道:“你放心,不會有人發現。後門的鎖鑰只有我有。”

“為什麽帶我來這裏?”薛翃終于問。

江恒道:“這兒是最近能避雨的地方了,我也是為了你着想,常常聽說醫者不能自醫,你若是病了,可要誰來給你看診呢?”

薛翃轉頭看向鎮撫司指揮使。

對方也正看着她。

薛翃又将頭轉回來,目光往前,——眼前是一大片茂盛的野草。

奇怪的是,原先雲液宮內整潔幹淨的很,但是三年無人居住,居然生出這許多蓬勃的野草,幾乎比人還高。

薛翃毫不懷疑,野草之中會有蛇蟲出沒。

幸而這不是夏天。

江恒跳下地,從那茂盛的野草裏揪了一根狗尾草,又身手敏捷地跳了回來。

他揉了揉那無辜的狗尾草,道:“另外,我的确還有話想問你。”

薛翃道:“什麽話非要在這裏說?”她想要離開,但是心裏卻又生出另一種相反的情緒,她還想在這宮殿內走一走,看一看。

直到寒風裏傳來江恒的聲音:“皇上懷疑仙長你跟俞蓮臣、甚至薛家的關系。”

薛翃扭頭。

江恒道:“畢竟你一進京就攔下了處斬俞蓮臣,雖然有真人給你撐腰做補,說的那些話也的确合情合理,應和了皇上心中所想,但仙長大概不知道,皇上又是最精明不過的聖主。或許他不會懷疑陶玄玉,但是仙長、你畢竟曾是高家的人。”

薛翃的聲音有些低啞:“所以,皇上也叫你查了我?甚至高家?”

江恒道:“仙長放心,我查過了,沒有嫌疑。除了……”

“除了什麽?”

“沒什麽,一個跟你不相幹的人。”

薛翃不肯錯過:“是誰?”

“虞太舒,不過他是兵部的人,之前跟薛将軍有公文往來,亦屬于正常。”

啊,是他。

薛翃眼前出現那身着大紅官袍,風姿俊朗的人物。

江恒不動聲色地靠近了一步:“我覺着奇怪的是,為什麽皇上說,仙長你跟曾經的薛端妃有一種不為人知的關系呢?”

薛翃聽了這句,本能地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江恒發現女冠子的臉色在瞬間變白了幾分。

江恒問道:“皇上身邊,好像只有鄭谷知道內情,可惜他在南京守皇陵,鞭長莫及,不知仙長能否告訴我你跟曾經的端妃娘娘有何關系?”

薛翃擡手揉了揉胸口,輕輕咳嗽了兩聲。

江恒一步靠近:“是不是剛才給風嗆着了?還是身上冷?”

她仍是穿着一襲黑色薄紗的外衫,裏頭白綢的道袍,臉色如雪。

因為內憂外冷,唇瓣的顏色也變得極淺,加之黑白分明的眼眸,整個竟如冰雕雪琢出的人物,江恒甚至懷疑,假如讓她靠近火盆些,和玉仙長便會如冰人似的融化。

江恒見她不回答,便又道:“不如我抱着仙長?”

薛翃眉峰一蹙,悄然看他一眼,想分清他這是單純的調戲還是別有用心。

江恒将雙臂微張,笑道:“至少可以暫時為仙長遮風擋雨。”

“這點風雨,我已經習慣了。”薛翃淡淡回答,“先前在龍虎山的時候,出山入山采草藥,時常會遇到雲遮霧橫,陰雨連綿的時候,在山中,甚至連日食不果腹也是有的。指揮使放心,我并不是看起來這樣禁不起風雨。”

江恒喉頭動了動:“我也聽說仙長在貴溪大有名聲,據說有許多給仙長妙手治好了的病者,都說您是在世華佗?”

“醫人者不能自醫。”薛翃仰頭,望着天邊龍挂:“千形萬象竟還空,映水藏山片複重。”

江恒習武出身,在這些詩詞上造詣有限,只知道她大概是在說那天空形狀奇特的雲相,可卻又像是一語雙關。

薛翃長籲了聲:“雨小了些,免得給人撞見,咱們去吧。”

“其實我帶仙長來此,還有一件事。”

薛翃止步,她心中惦記的乃是俞蓮臣一事,可是昨日她多嘴讓江恒保守秘密,今日就給正嘉興師問罪。假如再追問俞蓮臣之事,江恒對她,就不會再是單純的狐疑了。

而且也容易在正嘉面前流露痕跡。

于是薛翃只是靜靜地看着江恒,聽他說道:“你可知道今日皇上給我的那血書上所寫的是什麽?”

薛翃沒想到他所說的是這件事:“聽皇上的意思,是張貴人控訴康妃用手段陷害了她。”

“皇上可告訴過你,康妃用的是何等手段?”

薛翃搖頭。

江恒走近,薛翃本能地想要後退,不料他探臂,手掌抵在她臉頰旁邊的牆壁上,微微低頭俯視。

薛翃不安:“江指揮使。”

江恒凝視着她細密的長睫,不知是否是他的錯覺,又或者真的有雨絲落在了上頭,隐隐看着似寶石珠光般的晶瑩。

***

康妃向來深得聖寵,心高氣傲,不料張貴人突然異軍突起。

張貴人的家世其實一般,父親不過是個小官而已,但勝在容貌出衆,且性情溫婉,善解人意。

原先皇帝十天裏總會有兩天是招幸康妃的,但自打張貴人受寵,皇帝常常兩三個月不臨幸雪臺宮。

可是如日中天的張貴人,卻突然間一夜之間,從宮內炙手可熱的紅人,成了被扔在了終康宮的棄妃。

而個中原因卻無人知曉。

當然,身為皇帝的近侍心腹,江恒自然是知道的。

起因是張貴人犯了一個大忌諱。

江恒垂首,在薛翃耳畔低聲說道:“那天皇上招幸張貴人,她竟自作聰明的提了一個食盒,裏頭盛的是什麽,仙長可知?”

薛翃自然不知,江恒凝視着她小巧的耳垂,玲珑如玉,也并無耳洞,寒風中似乎在細微顫抖。

江恒低低道:“是烤鹿肉。”

薛翃擡手,緊緊地地捂住了嘴。

此前,皇帝幾次說自己精神倦怠,張貴人不知從哪裏探聽出的這“秘方”,本是想讨好皇帝,沒想到卻正碰在逆鱗之上。

正嘉一看到那鹿肉,便把整個食盒提起,狠狠地扔在張貴人身上,并一疊聲地叫人把她拖了出去。

張貴人給砸暈了,又給吓狠了,只顧哭泣發抖,毫無辯解的餘地。

而正嘉在一怒之下,不願意再看見張貴人的臉,甚至連解釋都不願意聽,直接便叫人送她去了冷宮。

直到今日,張貴人自缢,留下的血書裏才揭露,當初讓她用這法子哄皇帝開心的,是雪臺宮的人,也就是說,陷害她自取滅亡的,便是康妃夏英露。

怪不得正嘉看了血書後會大怒。

但是正嘉也的确了得,他并沒有被盛怒沖昏頭腦,而是極快地冷靜下來。

畢竟他前腳才處理了雪臺宮,這邊張貴人就及時地送來了更加能壓倒康妃、令她不得翻身的血書。

是張貴人自暴自棄,破釜沉舟?還是說另有內情?

薛翃起初還極為抵觸江恒的靠近,但随着他的聲音一點點鑽入耳中,她也漸漸地忘了這人站的極近、幾乎靠在自個兒身上的事實。

怪不得正嘉說夏英露就算活活打死了張貴人,他也不至于那樣動怒。

看樣子那鹿肉,不僅是她薛翃心中的頑疾,還是皇帝揮之不去的陰影啊。

雨突然轉急,落在地上,濺起片片水花。

屋檐下已經有雨水成河,順着水道流向洩溝。

江恒目不轉睛地看着薛翃:“仙長怎麽了?”

“沒,”心頭思緒猶如千軍萬馬,奔騰而過,“真的是康妃娘娘所為?”

“所以皇上沒有輕信,不僅讓司禮監的人查,也讓我配合調查。”

薛翃的手用力,才忍住那種驚怒交加,幾乎欲嘔的感覺。

江恒的聲音輕而冷:“只是奇怪的很,我只說了張貴人帶了烤鹿肉給皇上,因而犯忌,仙長難道已經知道了她為何犯忌嗎?”

薛翃的唇動了動。

濃烈的水汽裏,隐隐透着一股獨特的腥氣,這讓薛翃越發不可遏抑地想起了那夜的情形。

挂着的新鮮鹿肉,血淋淋地放在火焰上,烤出的油脂跟血一起滴落在炭火中。

薛翃身形一晃。

江恒探臂在她腰間一攬,已經把人輕輕地擁入懷中。

在手掌貼近薛翃腰上的那瞬間,江指揮使心中升起的第一個念頭竟是:她的腰……比想象中還要更纖細嬌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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