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相親(二)

陳醜奴躍入湖中,像一條蛟龍。

圓胖胖的一輪白月懸在天上,清輝射入湖裏,使水下幽光明滅,有如沉浮着一片繁星。

陳醜奴擺動雙腿,游向沉入水底的那個人影。

那人像一個墨點的花蕾,在水裏慢慢地暈染開,以一種撒開一切、放棄一切的姿勢向湖底沉去。

陳醜奴撥開水流,縱身往下,在那纏綿旖旎的青絲後,看到了一張臉。

那是一張極冷、極白的女人的臉,丹唇小巧,眉黑且細,一雙深長的眼睛漠然睜開,瞳孔裏映着一顆顆熄滅下去的光。

陳醜奴屏住氣息,向前一掙,眼前突然掠過絲絲腥紅,他心神震動,慌忙抓住了女人的手。

***

月上窗紗,屋內一燈如豆。

床褥被湖水、血水浸濕,滴在陳舊的木板上,發出答答的聲響。

陳醜奴自屋外端了盆熱水進來,胳膊底下掖着包紮傷口用的傷藥、紗布。

床上的人已經昏死過去,全身上下軟綿綿一團,陳醜奴懸着顆心,大手在燭光裏輕輕哆嗦。

女人身上一共有八處被銳器砍割的傷口,雖未觸及要害,卻個個皮開肉綻,被沁涼的湖水泡了半天後,更是腫脹得瘆人。

陳醜奴處理完,坐在床帳底下,頭上都蒙了一層冷汗。

如他沒有看錯,女人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應該都是劍傷,且在劍傷以外,女人的雙臂、後背還有許多條狀的陳年舊疤。東屏、野柳一帶被綿延百裏的群山所圍,甚少涉世,各村各戶皆是埋頭黃土的布衣白丁,跟所謂刀光劍影八竿子也打不着,因崇山峻嶺,世外亦甚少有人踏足此間,女人今夜從大湖上墜下,簡直是天外飛來一般令人費解。

陳醜奴蹙眉,沉思中,女人突然渾身一顫,嘔出血水來。

陳醜奴忙過去把人扶起,拿水盆邊的巾帕揩去她嘴邊湧出的血跡。

水盆裏的清水又一次被染紅,映在昏黃的燭火裏,格外叫人心驚,陳醜奴将巾帕擰幹,搭在盆上,一轉頭,望進一雙銳亮的眼睛裏。

陳醜奴一怔,反應過來後,捂起臉猛轉開頭。

女人:“……”

夏夜清涼,窗外有低鳴的蟬聲,女人眉頭緊蹙,竭力把幾乎已喪失知覺的手從被褥裏抽出來,掙紮半天,終于抓住了男人的衣角。

她卯足力氣,一拉,指尖從男人大腿上擦過。

男人虎軀一震,猛站起來,端起那盆血水,直奔屋外。

女人:“…………”

陳醜奴阖上屋門,往牆上靠去,胸膛裏的心髒兀自狂跳不休。

屋裏光線昏暗,他不确定女人是否有看清他的臉,心裏一時七上八下,硬是定了半天神,才把盆裏的水拿去院外潑掉,而後走到隔壁屋去,草草拾掇出以前爺爺睡的那張床,躺下去歇了。

可身體躺下,思緒卻紛然亂飛起來,女人那張極白、極冷的臉像密網織在他心裏,令他輾轉反側,翻來覆去。

或許是心事太重,淺淺入眠後,陳醜奴又于迷迷糊糊之中聽到了許多紛雜的聲音,其中一個,竟又是幺婆婆的诘責——

這也不肯,那也不肯,難不成你還指望着老天爺給你從天上掉個媳婦下來嗎?

緊接着便是“嘭”一聲巨響,水花四濺裏,一個黑影從天而降……

陳醜奴猛然睜開眼睛,黢黑的夜裏,一張眉眼冶豔的臉如在目前。

這一夜,陳醜奴失眠了。

***

啁啾鳥鳴流轉在枝頭,天卻還沒開亮,陳醜奴沒精打采地爬下床來,揉了揉發青的眼睛,走到院外,先去井邊打水來漱口、洗面,而後走進廚房,蒸了一屜白面饅頭。

忙活完,天色熹微,陳醜奴又去井邊打了盆清水,走進霧蒙蒙的堂屋裏,鼓起勇氣,輕輕推開女人的屋門。

門縫開到一尺餘,陳醜奴探頭進去,女人正躺在床上,睜着一雙淡漠又銳利的眼睛,直勾勾地看他。

陳醜奴猛縮脖子,臉磕在門上,發出“咚”一聲響,端在手上的一盆水潑濺了半盆。

“……”女人的眼皮垮下來,問他,“我是鬼嗎?”

陳醜奴箍穩水盆,臉上一片滾燙,他側開臉,調整半晌,重新推開門,垂頭入內,把那半盆水放在床邊的凳子上。

女人眼神清明,卻至始至終沒能看到他的臉,她微蹙眉頭,欲言又止,最後索性閉上眼睛,扭開了頭。

陳醜奴在腹裏打轉了半天的措辭頓時卡在喉嚨裏。

他透過眼前淩亂的發絲,望向床上扭頭而眠的女人,心裏微微一澀。

陳醜奴去廚房裏看自己蒸的饅頭。

竈臺上熱氣蒸騰,屋外也漸漸漫開曙光,陳醜奴打開蒸籠,把蒸好的白面饅頭一個個夾入簸箕裏,晾了一會兒後,自吃了四個。

簸箕裏還剩下三個,溫度正好,陳醜奴想,女人應該吃不下這麽多,便又拿起一個來,張嘴要啃,轉念想道:只拿兩個給人家,會不會太小氣了?

于是拿起的那個終又被放下,陳醜奴把頭發往面前抓了幾把,盡可能遮住臉上的疤,端着半簸箕饅頭給女人送去。

女人還沒有醒,凳子上的半盆水也沒有被動過。

陳醜奴又拎個凳子擱在床邊,把饅頭放在凳子上,視線在女人身上停了一會兒後,阖門而去。

幺婆婆是日上三竿時來的。她嗓門大,人還被埋在蓊蓊草影底下,聲音便插上翅膀,高高地飛了過來:“醜奴啊,跟我去見你即将過門的媳婦吧!”

陳醜奴劈柴的動作一頓,下意識往女人所在的屋子望了一眼。

幺婆婆拄着拐杖,邊走邊嚷:“何寡婦已經到亭子裏候着啦,特給你采了籃新鮮的野果子,你這兒可還有上回去山裏打的野兔?野兔沒有,野雞也成!一會兒正午飯點,你把人請上來,給人家做頓熱乎飯,我也一道沾個光!”

陳醜奴把斧頭和劈好的柴放到地上,起身去院門口把幺婆婆接進來,正準備去倒水給她喝,袖子被她一把抓住:“不瞎忙活,走,走。”

高高大大的陳醜奴被她拉得直往院外傾。

陳醜奴:“……”

幺婆婆交代:“何寡婦芳名叫素蘭,一會兒別叫錯了!”

夏日驕陽似火,粼粼碎金雜糅在流水裏,反射出耀目的光輝。何素蘭背着小女兒,端坐在溪水邊的涼亭內,一顆心忐忑不定。

她生着一張原該十分圓潤的臉,現在卻是雙頰凹陷,顯得兩個顴骨格外突出,眼皮耷拉下來,苦态盡顯,眼皮睜開,風霜又盡在眸中,無處遁形。

山徑上的腳步聲傳下來時,背後的小女兒緊跟着嘤了一下,何素蘭忙站起來,佝背搖晃,把小女兒晃到眼眶邊的眼淚哄了回去。

再一轉身,便看到了山下那個牛高馬大的人影。

雖只一眼,卻也感覺那人頂着天,立着地,何素蘭心跳猛快,飛快斂回視線,垂下眼簾,局促地看石桌旁的幾絲雜草。

幺婆婆“素蘭”、“素蘭”地喚着,硬拉着陳醜奴進來了。

這并不是陳醜奴第一次相親。

自他十八歲起,爺爺便開始留意他的婚事,那時他還不如現在這般高壯吓人,性情也還算敞亮可親,是以村裏村外還挺多人願意幫忙做媒——雖然說的姑娘非殘即病,非憨即傻。

沒成,一是因為不管姑娘們怎麽傷殘,怎麽憨傻,也總期盼着後半生能守一張相對入眼的臉,二是他爺爺酒後指桑罵槐,一口一個“憑什麽瞧不起我孫兒!”

他抱着酒壇,站在院門口沖山下的村莊罵,罵到第二年,一覺不醒,去了。

打那以後,陳醜奴一天比一天沉,悶。願意上門來給他牽紅線的人,一年比一年少,慢慢地,只剩下一個幺婆婆。

何素蘭是幺婆婆給陳醜奴介紹的第三個人。

她的樣子,跟陳醜奴想象的差不多。

她的反應也是。

陳醜奴拉着幺婆婆,在何素蘭對面坐下,何素蘭把石桌上的一籃子野果朝他推了推,陳醜奴垂眸一看,是一籃桑葚。

他沒動,他把視線擡起來,看何素蘭。

何素蘭低垂的眼睫一個勁兒亂顫。

她沒有看他。

幺婆婆在兩人中間拉話,何素蘭間或輕笑,間或沉吟,陳醜奴轉頭,望亭子外橫斜的幾顆翠竹。

天空蔚藍,白雲在翠竹後浮動。

幺婆婆說得口幹舌燥了,沉下臉來拉了陳醜奴一把,陳醜奴轉回頭來,撞上何素蘭的眼神,看到那眼睛裏劇顫的懼意。

他低頭,想了想,把石桌上的一籃子桑葚推回何素蘭面前,起身道:“婆婆,家裏有事,我先回了。”

幺婆婆:“诶?”

叫喚聲從身後傳來,語氣很是恨鐵不成鋼,陳醜奴長腿一跨,幾下便蹦到了山徑上去,隐沒于蓊蓊草叢裏,再無痕跡。

陳醜奴回到院內,徑直走進堂屋,喝了兩大碗水。屋內依舊沒有其他人走動的痕跡,陳醜奴來到自個屋前,略一沉吟,輕輕推開屋門,頭一低,鑽了進去。

女人躺着床帳內,頭向裏偏着,不知是睡是醒。

陳醜奴目光一轉,看向凳子上的水盆和簸箕,水盆沒有被動過,簸箕裏的三個饅頭——

陳醜奴微微皺眉,上前細看——

一個被啃了一口。

僅此一口。

陳醜奴:“……”

窗外有麻雀掠過枝頭,翅膀扇起來,噗噗地響,陳醜奴舔舔嘴唇,想了想,起身往外。

一炷香後,他端了一碗溫熱的菜粥進來。

陳醜奴把菜粥放在凳子上,端起半簸箕“破壁”的饅頭,走了。

一近正午,山中暑氣便騰騰地蒸了起來,陳醜奴坐在廚房檐下,一面抹着汗,一面把簸箕裏的那三個饅頭吃下肚裏。僅三個饅頭自是不管飽的,他又回竈臺去喝了鍋裏剩下的粥,一餐飯飽,他将廚房角落裏的渾鐵棍、石矛以及弓箭拿起來,徑直往外。

陳醜奴入山狩獵去了。

赤日炎炎,空中沒有一絲雲,也沒有一絲風,陳醜奴曬着烈日去,最後迎着夕陽回,回時,臉上的疤痕被曬成了暗紅色,黃豆一樣的汗珠從他線條冷硬的下颌角滾落下來,滴在濕透的衣襟上。

他定睛瞧了瞧堂屋內,确定無人,便把汗透的上衣一脫,裸着膀子,拎起手裏的兩只野雞、三只斑鸠進了廚房。

他有條不紊地處理獵物,在夜幕将垂時分,給女人煲好了一鍋雞湯。

暑氣終散,晚風輕輕吹拂院內樹葉,陳醜奴把盛出來的雞湯先放在竈上,去院後的水井旁沖了個澡。

黏糊糊的汗水、髒兮兮的煙灰被清水一層層沖淨,陳醜奴抹了把臉,随手抓過晾衣杆上的一套幹衣衫換上,又擡起胳膊聞了聞,确定不再有汗臭味,這才去廚房端竈臺上的那碗雞湯。

溫度正好。

陳醜奴微露一笑,頗有些自得地向堂屋走去。

大手一推屋門,所見卻是空空如也。

陳醜奴僵在原地。

女人已經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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