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相親(三)

牆外的草叢裏有蛐蛐在叫,星羅密布的夜空下,飛有零零星星的螢火蟲。陳醜奴捧着一個陶碗,立在門檻邊上,腦袋垂下來,默默地看着碗裏熱氣漸散的雞湯。

他心裏突然有些難受。

明明滅滅的螢火後,是一望無垠的黑夜,陳醜奴上前一步,在門檻上坐下,仰頭将碗裏的湯喝盡。他喝有些急,像是有一些生氣,凸出的喉結快速滾動着,如一顆被湍流席卷的石頭。

有風從院外吹來,陳醜奴一碗幹完,揩掉嘴角的湯漬,站起來,欲行又止。

他後退一步,又扭頭看向空空蕩蕩的內屋,眼神黯淡。

他走向了廚房。

鍋裏溫着的一鍋野雞正濃香醇厚,隔着老遠就能嗅到,陳醜奴上前,把鍋蓋打開。

氤氲霧氣随風而散,一鍋肉質鮮美的雞肉随着煮開的湯微微抖動,撞開四周的紅棗、枸杞、生姜……陳醜奴目光沉沉,“欣賞”了會兒自己的傑作,突然把鍋蓋重新蓋上,捅滅了竈裏的溫火。

他轉身,走出廚房,關上了門。

大概是天氣太悶了,陳醜奴今晚一點兒也沒有胃口。他走出自個的小院,在月色星輝下散步,不知不覺,又走到了山坳下的大湖邊。

今夜的月也很亮,照在地上,湖上,山上……給滿世界都鍍上了一層冷冷的銀輝,陳醜奴站在這片冷清的光裏,不知為什麽,滿腦子全是那個又冷又白的女人。

他想起女人在水下蕩開的鮮紅衣袂,烏黑發絲……想起那纏*綿旖*旎的青絲後,女人毫無人色,卻又異樣鮮豔的臉,他記得她細細的、半彎的長眉,深長的、略微上挑的眼睛,以及那瞳眸裏倒映着的,一點點熄滅下去的星火……

和那半開的、鮮紅欲滴的唇。

陳醜奴站在水光潋滟的湖邊,望着身下的水,輕輕一縱,跳入湖中。

沁涼的水漫過毛孔,從頭到腳席卷下去,席卷他身體內外上湧的熱度。

陳醜奴鑽入水下,劃開水流,向月華普照的湖心游去,疏疏朗朗的水草在水下飄曳,像極昨夜女人的纏*綿的青絲。

陳醜奴把眼睛一閉,浮至水上換了口氣,而後重新紮入水下,閉上眼睛,在漫無邊際的黑暗裏、深水裏飄游。

微風陣陣,湖面波光流轉,一個黑影在水底飄來蕩去,時而蜷縮,時而伸展,時而冒頭,時而在水下漸漸隐沒……

***

陳醜奴爬上岸來時,已是差不多一個時辰後,他站在一棵樟樹兩丈開外,一身的水浸濕了腳下松軟的青草,他随手将頭發擰幹,甩至腦後,然後脫下了黏在身上的濕衣服,猿臂蜂腰被月光一照,更使水澤潋滟的肌肉塊塊分明。

一個聲音突然從樟樹上傳來:“身材不錯。”

陳醜奴解褲帶的動作一震,猛然擡頭,向密密匝匝的樹葉後望去。

女人屈膝坐在樹上,透過樹葉縫隙,迎上他三分震驚、三分惱怒、又三分茫然的眼神。

風清月白,他刀疤縱橫的臉一覽無餘。

女人的眼睛裏卻沒有一絲波瀾。

陳醜奴猛然驚醒,偏開頭躲避樹上的視線,可是已然不及。他深吸一口氣,先攥緊松了一半的褲帶,倉促地系好,而後壓下心內的懊惱、無措、忐忑,緩緩擡起頭來。

女人的視線沒變。

陳醜奴喉結滾了滾,直視那雙銳亮的眼睛:“你……不怕我?”

女人耷拉眼皮:“為什麽要怕你?”

陳醜奴沉默半晌,道:“世人都怕我。”

女人将膝蓋上的一片葉子撣開,撩起眼皮,眼神冷漠,也堅定:“那是世人眼盲,我不盲。”

陳醜奴黢黑的瞳仁微微變大。

女人臉上卻仍是那副漠然的神情,她斂回視線,向湖心望去,問:“你是在這兒救下我的?”

陳醜奴走了會兒神,方點頭:“嗯。”

“這湖有多深?”

“十餘丈。”

“山呢?多高?”

陳醜奴跟着望了大湖北面的山崖一眼,答:“不到三十丈。”

女人沉默。

陳醜奴想起女人身上的傷,讪讪開口:“你……被人追殺?”

“不是。”

“那……”

“腳滑。”

陳醜奴:“……”

兩人一時無話,山坳裏也靜得連風都沒有,氣氛明顯尴尬下來,陳醜奴轉開頭去,默默搜腸刮肚,卻還沒等找到話題,女人突然從樹上跳了下來。

她大概是一時眼拙,又或者是被腿傷拖累,這一跳,不偏不倚地跳到碎石塊上,把腳崴了。

陳醜奴兩步并一步,電光火石間将人拎了起來。

輕松如拎一個雞崽。

女人:“……”

腿傷确實是個負累,雖給他千鈞一發間提住,卻也還是裂開了些,女人咬牙忍痛,抓住男人又濕又硬的小臂站直,一擡頭,整個人又是一震。

她絕對不嬌小玲珑,可此刻站在男人面前,目之所及,居然只是他塊壘分明的、最上一層的腹肌。

她擡眼睫,盯着上面那一片還泛着水光的胸膛,氣息一滞。

這……莫不成是個野人?

陳醜奴握住女人肩頭,溫軟的觸感像一團微微的火,從他掌心一徑地向體內燒去,他有些慌亂,忙撤手,正想後退一步,不料女人又開始東倒西歪,只好再施以援手。

女人重新被他扶住,略一蹙眉。

陳醜奴鼓起勇氣:“我背你回去。”

他不等女人回答,似乎覺得這不需要回答,反手将肩上披着的濕衣服扯下來系在腰上,屈膝一蹲,眨眼便把女人背到了背上。

傾斜的樟樹枝桠從女人頭上擦過,樹葉勾扯發絲,疼得她輕嘶了聲。

陳醜奴後知後覺,忙屈下膝蓋:“抱歉。”等走出樹下,才又站直起來。

女人:“……”

星如瑩水,兩人披着一層銀輝向山坳外走,風吹在四野,漸漸吹幹男人上身的水漬,女人摟住他的脖子,視線停留在他側臉上。

月下的男人沉默,堅毅,他臉上的疤,像一條條斑駁的樹影。

女人注意到他藏在這片樹影裏的眼睛。

那是一雙大海般深邃、沉靜的眼睛。

“你叫什麽名字?”女人突然問。

“陳……”陳醜奴張口,頓了一瞬,“醜奴。”

“名字。”女人重複。

陳醜奴腳下微滞,走入山影深處,輕輕道:“泊如。”

女人微微一笑:“恬淡無欲,自在安然,好名字。”

蜻蛉、蛐蛐在草叢裏吱吱低唱,陳醜奴問:“你呢?”

“白玉。”女人的聲音依舊冷冷的,像月下的湖水,流過陳醜奴耳廓,令他又有一種沉入水底的感覺。

“‘清清白白’的‘白’,‘冰清玉潔’的‘玉’。”

如夢如幻,似近又遠。

“明白嗎?”女人挑唇,歪頭,直勾勾看他的眼睛。

陳醜奴跳下山徑岔口,一間樹影掩映的青瓦屋映入眼眸。

“明白。”他點頭,眼底映着那間青瓦屋。

女人凝視着他眼裏的倒影,趴在他寬厚的背上,笑了。

幺婆婆發現陳醜奴這兩天有些反常。

相親失敗的第二天,幺婆婆就來了個大早,照舊拉着嗓門問陳醜奴緣由,陳醜奴把她截在院內,一面瞅白玉那屋,一面支支吾吾應付,幺婆婆把手中拐杖敲得“咚咚”響:“你就老實說,是不是嫌棄人家是個寡婦?”

陳醜奴答:“不是。”

幺婆婆又問:“那是不是嫌棄人家帶着娃?”

陳醜奴腦海裏閃過何素蘭後背那張肉團團的臉,答:“不是。”

幺婆婆心急如焚:“那是什麽呀?”

陳醜奴不想再答,走進廚房去,給幺婆婆端了碗剛熱好的雞湯來,幺婆婆氣勢一收,乖溜溜地被陳醜奴牽到石桌前坐下,先行喝湯。

喝完湯,陳醜奴托幺婆婆明日帶些山藥、黃芪和包傷用的紗布、金瘡藥來,幺婆婆一聽,便感覺不對勁,連問緣由,陳醜奴只道自己進山狩獵,受了些外傷,沒有提白玉之事。幺婆婆目不能視,又不曾進屋,故而不疑有他,一聽他身上有傷,當下便把何寡婦抛之腦後,忙不疊下山給他采辦去了。

次日來,陳醜奴又托她買些蔬果,大半是他平日很少青睐的品種,幺婆婆心下開始起疑,卻又被他一通混弄,沒有深究。

直到這日,陳醜奴提出要一套成年女子的衣服後,幺婆婆才恍然大悟,揮起拐杖朝他打去:“你這小兔崽子!你、你是不是把別人家的姑娘搶來了?!怪不得對人家素蘭半點兒心也不上!混賬啊你……”

陳醜奴正在樹蔭底下刻碑,面對幺婆婆疾風驟雨似的一頓打,有些茫然無措,還是在邊上歇涼的白玉幽幽地開了口,替他分辨:“婆婆,別打了,我不是他搶來的。”

幺婆婆一震。

午後的微風吹在成串下垂的槐樹葉間,細碎的光斑在草地上搖曳,幺婆婆從那光上快步踏過,循聲來到白玉跟前:“你……”

白玉躺在一張藤搖椅上,看着面前伸手瞎摸的老太太,開口:“我叫白玉。”

幺婆婆心亂如麻:“你、你真不是醜奴抓來的?你……是自願的?”

白玉:“……嗯。”

幺婆婆又驚又喜,又喜又怕:“那、那你是從哪兒來的呀?”

白玉想了想,擡頭,望向被層層樹葉割裂的天空,答:“天上掉下來的。”

幺婆婆:“……”

陳醜奴:“……”

“這、這老天爺還真能掉媳婦?……”幺婆婆低頭喃喃,難以置信,猛地伸手上前,想摸一摸白玉究竟是人是神,是神是鬼,熟料一抓就抓到了她大腿上的傷口。

白玉輕嘶一聲,陳醜奴立馬放下手上锉刀,大步走來,把幺婆婆抱起,放到一邊去。

如搬一盆漏水的花。

“她有傷。”陳醜奴向幺婆婆強調。

幺婆婆反拽起他挪到一邊,壓低聲兒:“老實交代,哪來的!”

陳醜奴皺起眉頭,偷偷看一眼白玉,再看幺婆婆,統一口徑:“天上掉下來的。”

幺婆婆:“……”

幺婆婆被陳醜奴送走前,到底還是摸了白玉一把,觸感溫軟,脈搏正常,雖仍無法确定是人是神,但至少不是什麽魑魅魍魉,她心口大石落地,抓住陳醜奴:“你好福氣啊!”

藤搖椅上的白玉耷拉眼皮,默不作聲地瞅老太太眉飛色舞地跟陳醜奴私語,一會兒“漂不漂亮”,一會兒“辦了沒有”,一會兒“悠着些,別吓壞人家”,一會兒“我這就給你倆采辦去”……

陳醜奴幾乎是把她“搬”出去的。

回頭時,烈日從雲天直射過來,刺得陳醜奴眯了下眼睛,他伸手擋在額前,走回老槐樹下,把手一放,發現白玉又在直勾勾地看他。

她的眼神總是這樣直截,靜默,看似風平浪靜,實則勢若驚濤。

陳醜奴在一簇枝桠下停住。

“你……”他臉上有微微紅暈,“別介意。”

“介意什麽?”白玉的眸光凝了一下,仍是直勾勾的。

陳醜奴張口結舌,臉在烈日下越曬越紅。

白玉微笑,足尖在槐樹幹上輕輕一點,藤搖椅搖了起來。

“你很缺媳婦?”

陳醜奴蹙眉,沉默了會兒,走至樹下,把刻到一半的石碑重新拿起來,道:“我年近三十,婆婆說,再不成家,村裏人只會更怕我。”

他說完,手上尖刀飛舞,埋頭在青灰色的石碑上刻下一顆“柳”字,白玉欣賞着,問:“那你為什麽不去娶那個何寡婦?”

陳醜奴頭也不擡:“我對她無意。”

白玉微微揚眉,隔了會兒,又問:“那你對我有意嗎?”

陳醜奴手上一震。

白玉虛眸。

“我給你做媳婦,你要嗎?”

知了在籬笆底下的深草裏鳴叫,藤搖椅在吱吱嘎嘎地響,白玉盯着男人半掩在亂發後的臉,她等這張臉重新紅起來,重新滾燙起來,等這張臉的主人重新局促,沉默。

陳醜奴确實臉紅了,也确實沉默了,可在沉默之後,他擡起了頭,徑直迎上白玉的注視。

“要。”

白玉足尖又在槐樹幹上一點,固定住藤搖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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