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相愛(三)

婚禮前一天,陳醜奴帶白玉去給爺爺上墳。墳在後山的一棵老柏樹下。

爺爺生前愛喝酒,愛唠嗑,愛吃粉蒸肉。陳醜奴一一奉上。酒是陳釀,話自肺腑,粉蒸肉擺了整整三盤。

這是白玉第一次聽陳醜奴說這麽多、這麽長的話。

日照熒熒,兩人并肩在青煙缭繞的墓碑前上香,磕頭,禱告。畢後,陳醜奴牽過白玉的手,向墓碑上刻着的一行字道:“爺爺,我要成親了。”

白玉也望着那一行字。

那一行字是八年前的陳醜奴親手所刻,一豎一橫,一撇一捺,規規整整,小心翼翼,絲毫不似他如今的風格。白玉想,他當時刻下這一行字時,一定刻得極難,極慢,所以這一行字,才會這樣沉默,這樣拘謹,這樣的無法灑脫。

白玉也握住陳醜奴的手,道:“爺爺,往後,泊如不再是孑然一身了。”

風流雲散,青煙浮沉,陳醜奴轉頭,看向白玉,她的臉隐遁在氤氲的煙裏,卻比這世間的一切都要深刻,清晰。

“爺爺是不是也寫得一手好字,做得一手好飯?”回去路上,白玉采摘着山徑邊的野花,對陳醜奴的爺爺産生着極大的好奇。

墓碑上的字只有四顆:太公之墓。沒有生卒年月,沒有生平事跡。陳醜奴說,爺爺臨去前留過話,在也好,去也好,只做他爺爺,故而墓碑上除了“爺爺”的痕跡外,老人家什麽也沒讓留。

這樣一個人,實在難不讓人産生好奇心。

可惜內情是不便去深究的,白玉只好問些瑣事解饞。

陳醜奴跟在後面,也在山徑邊采摘着野花,聞言點頭:“嗯。”

白玉退到他身邊去:“那,是你做的飯好吃,還是爺爺做的飯更好吃?”

陳醜奴想也不想:“我做的最好吃。”

白玉挑眉:最?

陳醜奴看她,不說話,臉上卻寫着三個字:不是嗎?

白玉忍俊不禁,繼續向前走去:“明天準備做些什麽好東西招待客人?”

陳醜奴握住手裏的田旋花,走上來,體貼道:“你來點。”

白玉睇他一眼:“我點的你可未必做得出來。”

陳醜奴顯然不信。

白玉莞爾,故意點些家鄉菜刁難他:“糖醋魚,蔥椒雞,鍋塌豆腐,膠東小炒,再來一個酸溜土豆絲。”

陳醜奴略想了想,點頭。

白玉狐疑:“你會做?”

白玉是山東人,東屏村卻隸屬洞庭一帶,一北一南,相去甚遠,且陳醜奴這二十八年來去過最遠的地方估計也就是縣城,白玉實在無法相信他能做出以上菜式。

陳醜奴語氣淡然:“魯菜,爺爺教過的。”

又道:“你是山東人?”

白玉眨眨眼睛,倏爾扭開頭去:“小時候在章丘待過幾年。”

陳醜奴微一點頭,又繼續道:“後來呢?”

白玉腳下微微一滞,繼而跳開兩步,走到樹下折了一捧美人蕉,道:“離家求學,來了岳州。”

這不是陳醜奴第一次問及她的過往,卻是她第一次正面回應。

陳醜奴一笑,跟上去,點到為止。

白玉轉頭看他,上了鈎。

“不問了?”她揚眉。

陳醜奴目視前方,帶着笑,走得很坦然:“不問了。”

白玉将信将疑,最後輕哼一聲,大步向前而去。

***

婚宴的菜式最終還是由魯菜改回了湘菜。客人就幺婆婆一個,白玉不忍心。

回到小院,白玉又讓陳醜奴做了兩個竹筒花瓶,把采回來的花逐一插上,分別裝飾在各個屋中。陳醜奴則掃的掃,擦的擦,洗的洗,将屋裏屋外、院裏院外打掃了個幹幹淨淨。

夜裏,白玉讓陳醜奴試穿喜服,不出所料,衣衫的尺寸果然不大對。他太高大了,喜服來不及量身定做,都是臨時從縣裏估衣鋪那兒買回來的,雖然是最大一號,但依舊偏小。

所幸白玉那套倒是剛剛合适。

陳醜奴去屋裏拿了針線簸箕來,坐在堂屋方桌上,就着燈火穿完針,問白玉:“會嗎?”

白玉捧着臉坐在他對面,聞言莞爾:“會拿來殺人。”

陳醜奴笑,也沒真個指望她能幫自己改衣服,自顧自忙活起來。

白玉認真看着,慢慢驚為天人:“你是孫大聖投胎轉世嗎?怎麽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哪?”

陳醜奴動作不停,一針一線,心手相應,卻還謙虛:“這個不大擅長。”

白玉“噗嗤”一笑,見他蹙眉,忙道:“往後交給我。”

陳醜奴狐疑:“不是只會拿來殺人嗎?”

白玉揚眉:“殺人我都能學會,縫個衣裳還能難倒我了?”

又補充:“保證青出于藍。”

陳醜奴專心引線,笑而不答。

次日一大早,白玉坐在窗下梳妝,聽到敲門聲,張口喊進。

陳醜奴推門而入,一雙眼睛有些亮,也有一些緊張。白玉放下梳子,回頭看他,不滿道:“你今日就準備這樣當一個新郎官?”

陳醜奴被她的話喝在原地,不再動。白玉哼笑,上前接過他手裏的熱粥,後退兩步,靠在櫥櫃上一面吃,一面打量他。

他也還沒有換上喜服,披頭散發,短褐穿結,從頭至腳都還是平日裏的那副野夫裝扮,白玉細細看着,突然狼吞虎咽地把粥吃完,擱下碗勺,拽住他道:“來。”

白玉拉他到窗前坐下。

那張小桌上,擺着陳醜奴前些日子進城買回來的妝奁,奁裏的鏡面被打磨得光滑剔透,陳醜奴甫一看過去,當下狠狠一震,急欲退開,白玉卻将他的肩膀按住。

“我今日要成親了,”白玉低頭,貼在他耳畔,笑着道,“我的新郎官很俊,你想要看看嗎?”

陳醜奴僵坐着,視線也僵定着,沒有說話。

白玉深吸一氣,緩緩捧住他的臉,讓他看回鏡面。

熹微下,鏡中人長發披散,面容模糊,陳醜奴一眼望進去,人不再動,眼神卻開始閃避。

白玉用臉貼着他的臉,耐心地道:“你不相信我的眼光嗎?”

陳醜奴喉頭滾動,片刻,他慢慢收回視線,看向那面光亮的鏡子。

白玉微笑,将他遮擋在臉前的亂發一絲絲挽回耳後。

陳醜奴怔怔地盯着鏡中的那張臉,盯着那張臉上逐漸暴露的陳舊的、醜陋的疤。

白玉道:“看你的眼睛。”

陳醜奴一怔,看向鏡中的那雙眼。

白玉又道:“再看你的鼻子。”

陳醜奴的視線依言而至。

白玉用着自得的語氣:“看你的嘴唇。”

陳醜奴看過去,緩慢地,僵硬地。

白玉笑。

眼前一暗,鏡中影像倏爾消失,白玉在他唇上啄了一下,低聲:“我可以給我的新郎官绾個發髻嗎?”

陳醜奴紅着耳根,眼底的陰霾卻終究散去,他定定地望着那張銅鏡,望着那鏡中的自己和白玉,羞赧而滿足地一笑。

白玉忙把他的一個酒窩按住:“看你的酒窩!”

陳醜奴又一怔,依言看去。

金輝如線。

兩個酒窩更深了。

***

婚禮在黃昏時刻進行,申時二刻,小院外的山徑傳來歡聲笑語,白玉正坐在石桌前欣賞那捧新鮮的田旋花,聞聲一愣。

今日的婚宴,他們只邀請了幺婆婆一人,可是那片聲音之中除卻幺婆婆的聲音外,還有婦人聲,兒童聲。

白玉心念飛轉,想到一人,立馬從石凳上跳起來,跑去廚房。

陳醜奴正專心在竈臺前料理自個的紅燒肉,一聽屋門給人撞開,當下微吃一驚。白玉先前給他绾了發髻,他一張臉皆暴露在外,一颦一笑,再無處隐藏。白玉靠在門上,盯着他詫然的表情,嚴肅道:“幺婆婆把何素蘭帶來了。”

陳醜奴一怔,拿鍋蓋的手立馬僵住。

白玉盯着他,也一言不發。

陳醜奴動動喉結,慢慢道:“煮嗎?”

白玉懵:“煮什麽?”

陳醜奴:“她的飯……”

白玉:“……”

院外,一陣歡聲挾風而至,間雜幺婆婆洪鐘一般的問候,白玉莫名心如擂鼓,嚅嗫道:“我……我先出去看看?”

陳醜奴點頭。

白玉咽口唾沫,又風似的,開門而去了。

白玉還沒有換喜服,甫一跑到小院門口,便瞧見了跟在幺婆婆身後有些局促的何素蘭,她依舊背着那不足周歲的小女兒,手上牽着那個大的,懷裏則攏着一個紅布包裹,似乎是賀禮。

白玉打開院門,示意兩人入院,幺婆婆卻不動,先笑呵呵地問:“開門的是小玉吧?”

白玉微笑:“婆婆好耳力。”

幺婆婆喜滋滋道:“哪裏是我耳力好,是你仙氣濃郁,我方能不目而知。”

又解釋道:“昨天素蘭到我那兒來,聽說你倆今日辦喜事,便想來沾沾你們的喜氣。按理說,我這個證婚人,沒有替你倆做主的道理,可是這天賜般的喜事,除去咱仨之外,連個正兒八經的賓客都沒,實在冷清了些……這不,正巧素蘭想來!”

何素蘭抱着賀禮,同白玉對視了一眼,羞赧一笑:“不請自來,還望姑娘莫怪。”

白玉回以一笑,道:“我叫白玉,何姑娘叫我小玉便可。”

何素蘭見她展顏,心裏的顧慮散去,松開大兒子,雙手捧着那個紅布包裹,上前道:“小玉姑娘,恭喜。”

白玉将賀禮收下。

幺婆婆急道:“還有我的呢,素蘭,快!”

何素蘭笑,自幺婆婆背上的背簍裏取了一個錦盒出來,遞給白玉。白玉笑着接過,帶人去石桌前坐下,進堂屋放下賀禮,又端了茶壺過來,寒暄幾句後,這方跑去廚房裏給陳醜奴複命。

關門後,白玉依舊靠在門上,向竈臺前掌勺的男人道:“你……估計得多煮兩個人的飯。”

陳醜奴扭頭看她一眼,會意:“留下了?”

白玉撇嘴:“婆婆愛熱鬧。”

又道:“何況,人家好歹在孫氏祠堂裏幫咱們說過話,這都帶着賀禮登門了,再攆出去,多不好。”

陳醜奴微微沉默,欲言又止。

白玉雙眼如炬:“怕人家看見你?”

陳醜奴被她戳中心事,轉回頭去,默默無言。

白玉調笑:“要不把紅蓋頭給你戴上?”

陳醜奴一震,手下用力,一個鍋鏟在鍋裏嚓嚓作響。

白玉憋着笑,上前把他抱住。

“人家又不是不知道你長什麽樣子,既然願意來,說明并不害怕。”白玉扭頭去看他,“嗯?”

陳醜奴放慢動作,垂眸,白玉向他一眨眼:“雖然我希望她怕。”

陳醜奴的表情終于松緩下來,繼續搗鼓鍋裏的紅燒肉,明知故問:“為什麽?”

白玉也只好不吝言辭:“以免她跟我搶你啊……”

陳醜奴微笑,拿起筷子,夾出一塊香噴噴的紅燒肉,吹涼後,送到她嘴邊。

白玉張口咬住。

陳醜奴:“什麽味道?”

白玉鼓起腮幫子,含情睇他一眼:“甜的。”

陳醜奴挑唇一笑。

吉時将近,白玉該回屋裏換喜服,做新娘去了。

走出廚房,何素蘭的大兒子正抱着他的小妹妹在老槐樹下抓蟋蟀玩耍,何素蘭提着幺婆婆先前背的那背簍,正照着幺婆婆的吩咐在院門口忙這忙那。

白玉納悶,湊過去一看,發現何素蘭在擺放一個纏着紅布條的馬鞍。

“這是什麽?”白玉大惑不解。

何素蘭一怔之後,笑道:“婆婆說了,咱們做不到六禮俱全,也做不到八擡大轎,本便是虧待了你,若這成親拜堂若再稀裏糊塗地弄過去,可就太怠慢人了。這馬鞍,取‘一世平安’之意,一會兒你入門,先跨過它,然後再跨火盆,這方能登堂行禮……這些事情,陳大哥不懂,想來你也不懂,婆婆雖懂,卻到底不方便,我閑着也是無事,便過來幫襯些。”

白玉心中一動,看向她手上的背簍,果然見裏面放着火盆和一些不知其名的草絮。

“跨火盆……是什麽意思?”白玉微紅着臉,故作老成地問。

何素蘭被她的神情逗笑,邊上的幺婆婆偷聽完,也大笑:“自然是趨吉避兇,變禍為福,婚後日子紅紅火火的意思!”

白玉了然,眼梢微挑,幺婆婆催她:“傻丫頭,喜服還沒換吧?”

白玉吐吐舌頭:“這便去。”

臨走,又退回一步,向何素蘭道:“謝謝。”

何素蘭一怔,尚未反應過來,白玉已經背着手大步跨進屋裏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幺婆婆:“來來來,各位先吃點花生瓜子兒。那邊的小姑娘,這桌還差一人,快來坐。”

白玉:“我去化個美美的妝,一會兒就來。”

醜奴:“要不要再給媳婦燒兩個魯菜?”

肥珠:“傻兒砸,給看官們燒菜。”

——

晚上還有一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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