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相愛(四)

酉時一刻,婚禮如期舉行。

白玉穿着紅嫁衣,戴着紅蓋頭,先被何素蘭扶至院外,而後由陳醜奴背着,在幺婆婆的號令下有模有樣地原地走了幾步,似乎是模仿八擡大轎。

走完,白玉被陳醜奴放下,又在幺婆婆的號令聲中,跨過馬鞍,跨過火盆,臨近喜堂,才又給陳醜奴牽住手,雙雙跨過門檻,在堂中站定。

何素蘭将點燃的三根香遞給陳醜奴,由陳醜奴親自給插入神龛上的香爐裏。

幺婆婆喜滋滋地,用她那長有翅膀的聲音高高頌道:“一拜天地!”

白玉被陳醜奴帶着轉身,面向丹霞如火的雲天之外,并肩一拜。

幺婆婆道:“二拜高堂!”

神龛之下沒有高堂,只有一塊靜默的靈位,和三根同樣靜默的香。白玉跟陳醜奴轉過身來,向着那靈位,那青煙,再一拜。

幺婆婆道:“夫妻對拜!”

陳醜奴耳根微紅,拉着白玉調整姿勢,兩人微微後退一步,面對面一拜。

幺婆婆最後道:“禮成,送入洞房!”

寂然的小院裏炸響必必剝剝的鞭炮聲,何素蘭的小兒子扔掉火折子,捂住耳朵跑将進來,嚷嚷道:“散喜糖,散喜糖!”

幺婆婆大笑,将手裏的一把喜糖往空中一抛,鞭炮聲裏,霎時又添入孩童的歡呼,乃至于嬰孩的啼哭。何素蘭哭笑不得,忙把白玉先扶進內屋裏去。幺婆婆喜笑顏開,拉起陳醜奴直往院中石桌處走。

陳醜奴眉開眼笑,一步三回頭。

院中的歡聲笑語直至日暮方收,陳醜奴急着去見白玉,眼瞧幺婆婆、何素蘭乃至那大寶都已經酒足飯飽,當下有些按捺不住,正要起身,卻被幺婆婆一把拽住:“醜奴,這酒是不是你爺爺生前釀的那個……那個什麽醉……”

陳醜奴忙答:“千日醉。”

又道:“婆婆喜歡,我這便再拿一壇給您帶回去。”

幺婆婆三分微醺,抓着他不放:“你爺爺呀,千年難一見的酒鬼!……”

陳醜奴聽到這裏,漸漸頭大起來,心知三言兩語是難以終結這個話題了,饒是何素蘭看出他的窘迫,索性又給幺婆婆倒了兩杯酒,勸她喝下,而後借着不勝酒力的名頭,強拉着她下山去了。

夜幕降臨,天邊紅霞隐成一線,陳醜奴送完人後,都來不及收拾石桌上的碗筷,徑直跑回廚房,将事先溫在鍋裏的飯菜端出來去找白玉。

白玉正坐在床上,百無聊賴地玩着手指,聽到屋外動靜,忙把撩開的紅蓋頭放下,端端正正地坐直。

陳醜奴推門而入,張口便道:“快,吃些東西。”

白玉一怔,而後沉默。

陳醜奴見她不動,反應過來她頭上還蒙着蓋頭,忙把碗筷放在桌上,走過去給她掀蓋頭。

白玉一把将他的手抓住。

風吹窗柩,屋內的燭火明明滅滅,白玉甕聲:“你幹什麽?”

陳醜奴啞口。

白玉忿忿難平,改在他手背上狠狠揪了一下。

陳醜奴低嘶一聲,終于會意過來,臉上一時羞紅。

“我……怕你餓。”片刻,他低低開口。

白玉悶不吭聲。

陳醜奴一顆心亂跳起來。

“掀蓋頭。”白玉微微仰頭,不必看臉,也知是一副倨傲神色。

陳醜奴抿唇,心知她怒氣漸消,然心跳卻愈發慌亂。

紅燭燃在床畔的燈臺上,映襯着豔紅的床帳和彼此豔紅的衣裳,滿目皆是旖旎的光華。陳醜奴深吸一氣,輕輕握住紅蓋頭下角,一點一點,向上掀開,一點一點,看到她尖尖的下巴,小巧的紅唇,精致的瓊鼻,冶麗的眉眼。

白玉挑唇,在紅蓋頭下一笑。

如玉映月,燦然生輝。

陳醜奴呼吸一滞。

“好看嗎?”白玉歪頭。

陳醜奴揭落蓋頭,攥于手心,啞聲:“好看。”

白玉笑意盈眼,等他下文。

陳醜奴道:“先吃飯。”

“……”白玉氣得一拳砸在他胸膛上。

陳醜奴不躲,任她打,打完,把她的小拳頭握住,在掌心裏用力捏了一下,像是發洩,又像是按捺。

白玉雙眸微挑,盯着他深而炙熱的眼神:“喂我?”

陳醜奴點頭,卻遲遲未動,倒是一雙眼,愈發地亮起來。

白玉了然,視線緩緩下移。

夜風悄然撩動紅燭,紅帳,白玉起身,自去桌前拿飯,被陳醜奴一把抓住手腕,帶回床上,回神時,人已被他壓在身下。

燭火昏紅,白玉如瀑般的墨發散在一片紅裏,愈襯得丹唇外朗,皓齒內鮮。

“還喂嗎?”她笑,笑得嚣張。

陳醜奴一低頭,将那嚣張的紅唇含住。

***

夜半三更,天上繁星點點,燭火幽明的小院裏人聲不息。

一間黑暗的瓦舍突然亮起一點燭光,陳醜奴擱下蠟燭,到竈臺前去生火,重新熱過碗中飯菜,及至回屋,白玉已經洗漱完畢,正穿着亵衣,坐在窗下的妝奁前拆花钿,聽到門開聲,側頭看來。

陳醜奴衣服整潔,發髻卻還是亂的,白玉招呼他:“過來。”

陳醜奴放下碗筷,過去,白玉給他拆開發髻,重新梳順了發,這方挪到桌前去坐穩,以手支額,把嘴一張。

陳醜奴識趣地趕過來,抽根凳子坐下,捧起碗筷給她喂飯。

第一口,是米飯加紅燒肉。

白玉餍足地吃進嘴裏,雙腮頓時被塞得鼓鼓的,眼睛也愉悅得彎彎的,陳醜奴深情看着,緩緩一笑。

第二口,是米飯加剁椒茄子。

白玉一口悶下,正要舔舔嘴唇,目光一轉,陡然怔住。

小桌上,一壺酒默然而立,旁邊還放着一對小酒杯。

白玉後知後覺,坐正:“我們先前……喝交杯酒了嗎?”

陳醜奴正在準備第三口,聞言一震。

白玉眨眨眼。

陳醜奴腦中一轟,舀飯的動作僵慢下來,緩緩咽了口唾沫後,把碗一放,開始去倒酒。

白玉默默看着。

陳醜奴倒完兩杯酒,一杯自己拿上,一杯遞給白玉,昏昏燭火下,神色局促而認真,嚴肅且懊惱。

白玉動容,把那一小杯酒接過,又在他的帶領下交了臂,正待喝,突然停下,質疑:“這會兒喝還作數不?”

陳醜奴眉峰一斂,低聲:“不作數,就重新再來一次。”

他不是開玩笑,他是真的在做這樣的打算。白玉啞然,盯住他近在咫尺的雙眸,終于一笑,仰頭将杯中酒一飲而盡。

陳醜奴急忙跟上。

一杯酒飲罷,白玉吐了口氣,只覺瓊釀入肚,綿柔醇香,一陣神清氣爽,忍不住誇贊道:“好酒!”

陳醜奴自得地道:“爺爺釀的千日醉。”

白玉把空杯送過去:“再來一杯。”

陳醜奴拒絕:“先把飯吃完。”

白玉诓騙:“咱們錯過吉時喝交杯酒,得一次喝三杯才能補回,否則不算數。”

陳醜奴:“……”

白玉把酒杯往前送了送,揚眉,示意他快些。

陳醜奴無法,只得再交杯兩次。

三杯酒喝完後,陳醜奴二話不說抄起飯碗,給她把第三口飯送過去。白玉乖巧地吃下,随後抛了個媚眼,陳醜奴輕哼一聲,作勢不理睬,白玉撇嘴,自己去端飯碗,可他卻又不讓。兩個人你争我奪,你推我讓的,老半天才算把這碗飯喂完。陳醜奴給她揩去嘴角油漬,準備拿碗去洗,白玉抓住他,道:“明天再洗。”

陳醜奴回頭,眼神微微一暗。

白玉促狹一笑,打破他的幻想:“去把婆婆和素蘭姐姐送的賀禮拿來。”

“……”陳醜奴悶聲,“還不睡?”

白玉也不多說,瞧他不肯動,自個便一溜煙地蹿到了屋外去,陳醜奴攔都攔不住。

白玉抱着那倆賀禮,喜滋滋走回室內,脫了鞋往床上一坐,開始拆禮物。

“先拆婆婆送的。”白玉滿心期盼,問陳醜奴,“你猜是什麽?”

她坐在紅紅的帳子裏,盤膝而坐,手捧禮盒,像極一個在過生辰的孩子。陳醜奴心尖一軟,走過去,附和她:“是什麽?”

白玉眼睛一亮,已經看清盒子裏的東西了,察覺陳醜奴上床,立刻又把盒子關上,執着道:“猜。”

陳醜奴笑,随口道:“簪子?”

農家村婦身無長物,能拿出手的,也無外乎是些尋常的釵裙,白玉卻搖頭,微紅着臉,道:“不對,再猜。”

陳醜奴略一蹙眉,這回斂神思索了下,壓低聲兒:“是不是……同孩子相關?”

白玉揚眉,有些意外他竟能猜着。

“你怎麽知道的?”白玉佯裝淡定,重新打開盒子,把裏面的兩雙杏黃色棉布虎頭鞋拿出來,晃了晃。

陳醜奴臉上一紅,卻也婦唱夫随地佯裝淡定,拿過那兩雙鞋細看了會兒,重新放回盒子裏:“婆婆想抱孫子。”

白玉納悶:“婆婆自己沒有孫子嗎?”

陳醜奴關上盒子,放到一邊,道:“婆婆孀居多年,唯一的孩子也早在十多年前病故,當時都不曾娶妻,故而沒能給她留下一點血脈。”

白玉心中震動,想到幺婆婆平日那張笑臉,感慨:“那這麽多年來,婆婆就是一個人過的?”

陳醜奴點頭。

白玉湊過去:“那婆婆的眼睛又是……”

陳醜奴欲言又止,最後寥寥帶過:“哭瞎的。”

白玉一陣默然。

夜風輕輕吹入室內,撩動昏紅的床帳,白玉眼皮垂下,将何素蘭送的那個紅布包擱到一邊去,向前一爬,坐到了陳醜奴身上。

她身上還有沐浴後的皂角清香,人是媚的,身段是軟的,陳醜奴抱住,釋放過了兩回的欲念又一燃。

白玉環住他的脖子,悄聲:“那要不……給婆婆生一個?”

陳醜奴喉頭一滾,唇貼下來,糾正:“是兩個。”

作者有話要說: 醜奴(羞羞):“不能看了,快睡覺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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