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相會(四)

夜幕四合,一條條長街漸漸被點亮。

七夕花燈展集中在城東的三條大街上,入夜後,半座城的人都蜂擁了過去,城西的月下客棧內除開喝酒劃拳的酒客、端茶送水的小厮外,人影寥寥。

庭院後的那一座小院裏,更是一片岑寂。

白玉翻越牆垣,衣袂飛揚處,樹葉震顫,斑駁的剪影在青石板上無風而動。坐在石桌前搖團扇的美婦微一挑眉,侯立于她身後的兩個玄衣少女則齊齊向白玉行了個禮。

白玉灑然落于青石板上,摘下帷帽,擡起的一雙眼眸裏,暗流湧動。

美婦微笑:“我就說這個客棧的風水好,瞧瞧,這才入駐幾天,這風就将咱們朝思暮想的人給吹來了。”

兩個少女讪讪而笑,在白玉漫不經心的注視之下,竟是不敢開口多言。

夜風寂寂穿庭而過,客棧大堂內的哄鬧聲時而近,時而遠,白玉走到廊庑裏屈膝坐下:“何事?”

美婦皓腕上的金鈴随着搖扇的動作叮鈴作響,使她的聲音也仿佛清脆起來:“尊主讓我來給你帶句話。”

“他想你了。”

夜風起伏,白玉撿過欄杆上的一片樹葉,摩挲在手裏,一言不發。

美婦眼睫微垂,繼續道:“如今你惹惱劍宗,等同于和整個中原名門勢不兩立,顧競不是善罷甘休之人,必會號召門內宗親、道上兄友向你尋仇,尊主說,只有回靈山,你方能有一片栖身之地。”

綠葉在月下泛着微冷的光,觸感光滑,厚實,是一片枇杷葉,白玉道:“我成親了。”

美婦一愣。

白玉道:“我穿了紅嫁衣,蓋了紅蓋頭,跟他拜了天地,喝了交杯酒。”

美婦慢慢眯起眼睛,唇角微提,如在聽一個笑話。

白玉轉頭,對上她鄙薄的眼神:“我有栖身之地。”

美婦勾起的唇角一僵。

小院裏的金鈴聲戛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客棧大堂內肆意的喧嚣,和飄浮在城東三大街上空的遙遠的歡笑,白玉起身,走向牆垣下,美婦道:“留步。”

白玉停在斑駁的樹影裏。

美婦的聲音譏诮而冷峻:“鳏居深山的野夫,面目醜陋的怪物,十裏八鄉的洪水猛獸……你的口味,換得可真讓人措手不及。”

白玉眸色驟冷,回頭時,空中一物飛來,她揚手接下,美婦道:“李蘭澤要是知道自己千辛萬苦尋了六年的人,最後就嫁了這麽一個貨色,不知該作何感想?”

聽到“李蘭澤”三字,白玉胸口震動,看向手中之物,神情赫然大變。

月下,一塊系着紅繩的蓮紋玉珏正被她捏在手裏,暗暗生光。

白玉擡眸,直勾勾盯住美婦,眼裏怒意勃發。

美婦笑:“看來,還是老情人更有分量。”

白玉手上用力,将那塊玉珏攥緊,開口:“為何在你這兒?”

美婦道:“李蘭澤視你如命,這玉珏是你們當年的定情之物,于他而言,也即是命。你說,它為何會在我這兒?”

白玉目眦欲裂,戰栗片刻,霍然發足攻來,美婦身後的兩名玄衣少女下意識沖上前去,提掌來攔,雙方掌力正要交接,空中突然震響刺耳鈴聲,白玉意識微微一亂,回過神時,石桌前已北北經空空如也。

白玉收手,側目向廊庑看去。

美婦拉着那驚魂未定的倆少女,語調慵懶:“瑤光堂堂主的誅心爪你們也敢去攔,是嫌自己命太長嗎?”

倆少女臉帶愧色,其中一個不服氣道:“她想殺夫人。”

美婦輕笑,曼聲道:“她沒有想殺我,她如果想殺我,現在也不會有我說話的份兒了。”

說罷,美婦松開倆少女,施施然向白玉走去。

“李蘭澤人在靈山,命,在你的手上。尊主最多可等到月底,三日後巳時,我在此處等你啓程回山。”那缥缈的金鈴聲又響在虛空裏,美婦在白玉面前停下,“過時不候。”

白玉怒目而視,半晌一字不吭。

美婦體貼地道:“怎麽,舍不得現在這個嗎?”

美婦嗤笑:“倒真是稀奇了,又不是第一次跟別人玩這種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的把戲,你以前都處理得幹幹脆脆,怎麽到這人身上,竟這般婆婆媽媽?”說到最後,語氣漸轉嚴肅,“尊主可從來沒有答應過放你離開無惡殿,你若執意不走,下場不用我說。另外,劍宗掌教已經探知了你和無惡殿的關系,相信不用多久,便可順藤摸瓜,查到你東屏村的新家去。你若真是顧及那人,還是早作決斷,別連累無辜的好。”

一片月影在風裏曳動,白玉立在皎潔的月色裏,也立于無盡頭的黑暗之中。

這黑暗,是她逃無可逃的囚籠。

美婦靜靜看着面前這雙空空蕩蕩的眼睛,忽而垂眸,将一個小瓷瓶從懷裏拿出來。

“吶,東西我都替你帶來了。”

美婦也不等白玉接,徑自抓起她的手,将小瓷瓶塞進去,和那塊玉珏并在一起。

白玉握攏,繼而戴上帷帽,轉身走向牆垣。

夜風又一次穿庭而過,白玉漆黑的影子眨眼消失于月下,風中。

鈴聲悠悠。

兩個少女從廊庑裏趕過來,緊盯着牆外的一片夜色,驚魂甫定。

先前在庭院裏跟白玉相撞的那名少女好奇道:“夫人,你剛剛給瑤光堂主的東西是什麽呀?”

美婦斂回視線,重新坐回石桌前,執扇輕搖:“忘憂水。”

“忘憂水?”少女似懂非懂。

另一個上前補充:“就是喝下後便消愁忘憂,将七七四十九天內的事情忘得一幹二淨。”

那少女瞪大眼睛。

“這是瑤光堂主慣用的手段了,”另一個繼續補充,“百草司裏的忘憂水,有一半都是她為應付那些情郎揮霍出去的。”

那少女瞠目結舌。

“那她……得有多少個情郎啊?”

***

城東大街。

花燈展正進行得如火如荼,滿眼的光華,滿耳的歡聲。

白玉走在熙攘的人潮裏,突然被人撞了一下,突然又給人推了一把,她頭上的帷帽耷拉下來,歪歪斜斜地罩在腦門上。

“大晚上的還戴個黑麻麻的帷帽,什麽毛病……”

“哎呀,真礙人……”

白玉眉心一蹙,将帷帽一把摘下。

如晝彩燈驟然湧入眼睛裏,一時間竟有些難以适應,白玉眯了下眼睛,開始去尋陳醜奴。

目光輾轉間,瞥到一間五彩斑斓的鋪子。

喧天的歡聲笑響在人海外、聲浪裏,白玉走過去,在那鋪子前停下。

攤鋪上,是各式各樣的、五顏六色的面具。

喧阗金鼓聲裏又響起小販激情昂揚的兜售聲,白玉拿起一個貓臉面具,往臉上比了比,小販立馬捧上銅鏡湊過來給她照,樂呵呵道:“姑娘,你臉盤小,戴這肥貓的不大合适,你要不試試這款……”

白玉看過去,一蹙眉。

小販手上拿着的是張白狐面具。

“我長得很像狐貍嗎?”白玉扔下那只肥貓的,開始在其他的面具裏挑。

小販賠笑:“那狐貍哪兒比得上姑娘好看哪!姑娘要不再瞧瞧這一款——”

白玉的視線瞥過去,微微一怔。

那是張素白的半臉面具,眼睑處灑着點點金粉,被街上的彩燈一照,像極一點清淚,又像極一片星輝。白玉伸手接過,戴上臉,就着那張菱花銅鏡一看。面具遮掩住上半張臉,掩去喜悅,掩去悲傷,掩去一切來不及掩藏、也無法去掩藏的情感……

白玉默默看着,耳畔又聞小販道:“嘿嘿,這款面具哪,本是一對兒,你瞧——這張是男人戴的,雖也是半臉,遮擋面積卻要大許多,找個英武的男人戴上,那跟姑娘你可就是成雙作對,天作之合了……”

白玉順勢看過去,目光定住,開口:“多少錢?”

又補充:“兩張。”

小販反應極快,當下把手上那張男人的半臉面具給白玉送來,喜滋滋答:“姑娘既然是成對兒地買,那我就給您個如意價,這個數,你看如何?”

小販伸手比了個價錢。

白玉也不還價,掏錢付款,拿上那一張半臉面具重新走入人海。

白玉記得三鮮馄饨鋪就在城東,可具體是哪一條街,已經有些記不清楚。

她戴着面具,視線在熙熙攘攘的人潮和縱橫交錯的街巷上搜尋,差不多走完這三條大街,方在一條僻靜的胡同後,看到那一個高大而落寞的人影。

擺攤的老翁已經收攤走人,四下昏昏暗暗,冷冷清清。

這胡同根本不在城東。

偏僻而衰敗的胡同口,只有陳醜奴靠在那截灰白色的磚牆上,低頭抱着那只又一次酣然入眠的小黃狗,星輝、冷月照在他頭頂,将他的影子拉在坑坑窪窪的青石板上,拉得單薄而冗長。

白玉走過去。

他聽到她走來的聲音,也嗅到了這世上只有她才會有的氣息。可是他不擡頭,他的臉藏在那礙人的皂紗下,星輝冷月照不進去,她也望不進去。

“我聽到那邊有人在吆喝賣糖人,就想過去看看。”白玉在他面前停下,笑笑,“結果迷路了。”

“你們這三全縣看着小,走起來,卻又好大。哪兒哪兒都是人,哪兒哪兒都是路……”

“我一條街一條街地走,一條街一條街地找……”

城東的歡聲那麽高,城東的華彩那麽閃耀。

人海那麽深,聲浪那麽洶湧。

白玉說:“我找了很久才找到你的。”

夜空裏有煙花綻放,必必剝剝的聲音遙遠如從夢中傳來,把她的聲音也襯得那麽輕,那麽低,那麽遙遠。

白玉低頭,她突然有種錯覺,她感覺自己好像流淚了。

她感覺自己的眼淚很燙,也感覺自己的眼淚很長。

煙花燃在寥廓的夜空裏,點亮長街,點亮胡同,點亮牆垣,點亮一雙黯淡的眼……陳醜奴終于動了動,蓋在小黃過頭上的手掌微擡,最終卻又放下。

白玉重新揚起臉龐:“晚上戴帷帽看花燈不方便,我買了兩張面具,你一張,我一張。”

她定定看着陳醜奴藏在皂紗後的臉,笑:“老板說,這兩張面具是一對兒,找個英武的男人戴上,跟我,就是天作之合。”

她把“天作之合”咬得重重的,陳醜奴站在一剎而逝的華彩裏,終于開口,回得極慢,聲音極低:“不戴,就不是嗎?”

白玉一怔,随後笑,笑完不等他答應,踮腳把他的帷帽摘了。

陳醜奴垂落眼睫,白玉第一次發現他的眼睫毛這樣長,這樣濃密,一垂下來,她就看不到他的眼睛了。

“我給你戴上?”白玉試探着問。

陳醜奴伸手,不等她動,主動接過面具,單手往臉上戴去。

他不肯看她,他還在生氣。

白玉低低道:“對不起。”

陳醜奴嘴唇微動,欲言又止。

白玉等他下文。

“別再丢下我。”很久後,他只這樣說。

白玉笑,淚卻從面具內流下去。

她可能做不到。

可是她答:“好。”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入V,四更+紅包放送,感恩每一位小天使的支持~

——

下本寫《悍将》,感興趣的小天使可以戳專欄收藏,Muma~

【文案】

最開始,容央并不滿意父皇為自己挑的這名夫婿——

氣勢淩人,不解風情,橫看來,豎看去,僅有三個字:糙,冷,硬。

最開始,褚怿也并不滿意天家賜來的這位帝姬——

梳妝要倆時辰,沐浴要三時辰,橫處來,豎處去,僅有三個詞:矯情,矯情,矯情。

後來,鐵蹄犯境,山河破碎,他的小帝姬捧着他的鐵槍,蓬頭垢面地站在風沙裏朝馬上的他嚷:“你護完這天下後,要記得回來護我哪。”

他低頭看,刀槍不入的人,這一刻,竟紅了眼眶。

再後來,北境大捷,他披堅執銳,踏過屍山血海,從硝煙裏走來。

凱旋那日,舉國歡慶,聖上坐于崇德殿,直誇他為護天下,功至無雙。

他垂着眼想了想,道:“不是護天下,是護容央。”

——你是堅冷如鐵的悍将,也是我如火滾燙的情郎。

*力扛山河鋼鐵悍将X小作怡情癡漢帝姬(先婚後愛);

*1V1,甜寵;

*架空大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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