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相逢(四)

夜沉如水,繁星點綴在被雨水沖刷幹淨的天空上, 崖邊, 熒光點點。

白玉從東閣小庖廚裏走出來,書齋也不回, 徑直向崖邊走去,近後,整個人一怔。

星輝下,橫亘在兩峰之間的鐵棧蹤影全無, 放眼望去, 一座天塹夜霧浮沉, 深不見底, 時有蒼鷹從下掠上, 投落清嘯,令原本寧谧的夜色陡添肅殺之意。

白玉強壓羞憤, 走回書齋,李蘭澤坐在窗下的小幾前,撥弄着棋盒裏冰冷的棋子,側臉被一盞青燈照得沉郁而冷清。

“機關在哪兒?”白玉盡可能克制情緒, 開門見山,“我要回去。”

李蘭澤不曾回頭:“和我一起離開靈山, 或者,在這兒跟我待一輩子。”

白玉萬沒料到他竟用這樣方式來逼迫自己,一時又不忿,又無奈, 張口半晌,始終吐不出一個字來。

最後,繳械:“你睡哪兒?”

李蘭澤擱在棋盒裏的手微微一頓,繼而答:“屏風後有床榻。”

白玉點頭:“好。”

轉身向外,開門而去。

燈影一晃,李蘭澤轉頭,視線凝在那扇緊閉的門扉上。

***

白玉離開書齋,去了東閣的廂房。

四下很靜,她上床很早,卻輾轉反側,一直到夜半都還不曾睡下。

腦子裏很亂,基本都源于李蘭澤。

時隔六年,她還是見到他了。就跟她還是選擇殺回宗門一樣。

可是,宗門之仇,結束也就結束了,他們之間的重逢,又該如何結束呢?

見面之前,她怕他。見面之後,她也還是怕他。

她還是不大敢去直視他的眼睛,不敢去回饋他的心意,甚至都不敢太長時間跟他待在一起。可他好像并不介意,又或者說,是并沒有察覺到她的軟弱和膽怯。他想走向她,就走來了,想留下她,就留下了。不過問,不顧慮,幹脆得近乎于獨斷專行。

一句“不是正道”,就企圖抹殺那些昏昏沉沉的過往;一句“和我一起離開”,就以為能把她拉離這潭泥沼。

他還是那樣倨傲,固執,那樣不顧一切,不可一世。

可是,這世上的事,哪是拼盡全力就能得償所願的?

再者,那所謂正道,又到底是什麽?

這一天下來,他沒有提起劍宗一筆,那個為鏟除心中夢魇而不擇手段的自己是正道嗎?那個恨不能将自己扒皮挫骨的匡義盟是正道嗎?那個冷眼旁觀,事不關己,或傳三過四,或沉默不言的江湖,又是正道嗎?

是非紛纭,衆口悠悠,她不知道答案,更不知道他心中的答案。

她只知道,這世間,恐怕是沒有她的“正道”,甚至于,是沒有她的“道”了。

大仇已報,無惡殿再無什麽可令她駐留的,李蘭澤的身邊,也不可能有她的喘息之地,東屏村的深山小院曾是她重生後的家,是她曾準備将後半生托付的地方,可是現在,那裏再也不會供她栖身,那個人,再不會将她溫柔以待。

想到陳醜奴,白玉心中一酸,淚水一下子浸濕眼眶。

她突然間好想他,想他淵海一樣的眼睛,大地一樣的胸膛,想他用結實有力的雙臂緊擁自己,用柔軟而滾燙的嘴唇深吻自己,用那張到處是傷疤的臉摩挲自己,取悅自己,也撫慰自己……

他把這世上最生澀、最莽撞、最熱烈的愛情給了她,把最平實、最可靠、最溫暖的依靠給了她。

只有他,可以讓她放下對這個世界的防備和恐懼。

不再憎惡他人,也不再憎惡自己。

可是,這世間僅有的他,被她生生地舍棄了。是自卑也好,自負也好;是懦弱也好,逞強也好。總之,她确乎是跟他分別了。從此,空茫茫的天地間,她不會再有愛情,不會再有依靠,僅有的,只是一副破敗的身軀,一些零碎的、自作多情的回憶……

月下窗紗,寒星明滅,白玉在一縷冷輝裏沉睡過去,夢裏,水涼,風清。

***

次日辰時,一記記鐘聲穿雲而來,缥缈,綿長。

白玉從夢中醒來,一個激靈,急匆匆地穿上衣裳,一面绾發,一面向外走去。

書齋二樓的走廊上,一道白影憑欄而立,白玉側過臉,盡可能不讓那人看到,随手将發髻绾完後,快步走到崖邊。

晨霧飄飄,一片白茫之後,鐘聲不絕,天玑一襲深綠色繁花宮裝,立在霧霭缭繞的天塹對面,身後的兩個玄衣少女正一下一下地撞着金鐘。

有事?

白玉微一蹙眉,顧不上細想,只覺得這是個離開的好機會,即刻返回東閣。

回屋打水,簡單洗漱後,白玉跨進書齋,走上二樓。

李蘭澤靠在欄杆上,面向齋內,晨風裏,青絲微揚,白衣翩翩,腰上的劍穗泛着金光。

“我朋友找我。”白玉沒有過去。

光很斜,從後而來,将李蘭澤的臉龐籠在一片陰影裏,愈顯得那雙鳳眸冷而亮。

“想好了嗎?”他還沒有忘記昨天的話。

白玉偏開頭,無可奈何,最後索性攤牌:“你跟他做了什麽交易?”

樂迩重利,栽培她六年,不可能輕易将她放過。

李蘭澤眸光堅定:“你無需知道。”

白玉啞然失笑:“你以我做交易,我為何不能知道?”

微風習習,李蘭澤的神情沒有一絲變化,聲線亦淡然如舊:“我不想讓你知道。”

不知為何,白玉心裏咯噔了一下。

“到底是什麽?”她寒聲,第一次在他面前冷下臉。

李蘭澤揚唇:“不關乎性命,你不必為我擔心。”

“為我擔心”四字說罷,白玉臉上驀然一紅,潰敗地轉開視線。

李蘭澤道:“聊多久?”

白玉蹙眉,心道這你也要管,面上卻乖乖道:“你說了算。”

李蘭澤滿意點頭,示意白玉下去,白玉:“……”

***

一炷香後,東閣小院。

這處院落幽靜十足,牆下栽種月季,石桌旁綠樹成蔭,花香、樹影相映成趣,十分适合談心。

天玑從玄衣少女手裏接過紅木食盒,在石桌上放下,一面取出熱氣騰騰的飯菜、糕點,一面打趣:“瞧這一臉沒精打采,悶悶不樂的,可我嫌我攪擾你們度春宵了?”

白玉大喇喇把一盤小菜拿到面前:“太陽都曬屁股了,哪兒來的春宵。”

候在身後的兩個玄衣少女噗嗤一笑,天玑回頭斜去一眼,指指桌上的兩盤小菜:“給李公子送去。”

兩人垂眸噤聲,忙不疊依言上前,一人端上一盤東西,施施然往書齋方向去了。

天玑在石桌前坐下,聽得白玉道:“有事兒說事兒。”

天玑知她脾性,也并無鋪墊的打算,徑直道:“何時啓程?”

白玉吃東西的動作一頓,眼睫低垂,竟是半晌無話。

天玑默默看着,不解:“離開無惡殿,不是你一直求而不得的事情麽?”

如今,你心愛的人仗劍而來,要帶你同去,這樣完美的結果,為何還會遲疑?

白玉腮幫動了動,繼續夾菜:“他要我帶他去找陳泊如。”

天玑一愣,硬是半天才反應過來白玉說的是東屏村的那個野漢子,頓時啼笑皆非:“你瘋了?”

竟然在李蘭澤面前提及那段事——

白玉面不改色:“就當是吧。”

天玑啞然,完全無法理解白玉為何會向李蘭澤和盤托出,氣了好一會兒,方道:“他原話怎麽說的?”

白玉坦然:“帶他去找人,找不到,就一輩子守着我。”

天玑一時又不知是該氣還是該笑。

白玉風卷殘雲吃完一盤小菜、一碗白粥,還要去食盒裏翻,被天玑攔住。

“你到底怎麽想的?”

白玉徑直打開她的手,不應。

天玑忍,瞪着眼看她又吃完一碟糕點,單刀直入:“你不敢跟他在一起?”

白玉神色一變。

果然——

天玑雙眸一虛,心念浮沉,片刻道:“他知道嗎?”

白玉眨眨眼,泰然答:“不知道。”

天玑蹙眉。

晨光傾灑,月季叢裏,時有蝶翼翩翩。

“為什麽不說?”

“沒什麽可說的。”

風吹,一片岑寂。

少頃,天玑笑:“叛離劍宗,是他的選擇;尋你六年,是他的選擇;為你闖入靈山,以身犯險,也是他的選擇。他又不是三歲小孩,既然敢選,願選,必然也得樂其中。你一不曾逼迫,二不曾引誘,坦坦蕩蕩,怕什麽?”

怕什麽——

白玉心頭一跳,大腦一下子放空。

她的确不曾逼迫,不曾引誘,可是,她也不曾去面對,不曾去阻止。

坦坦蕩蕩嗎?

并不。

白玉低了低頭,自嘲地一笑:“我記得你在月下客棧裏說過一句話——不作聲,不反對,就是默認。默認,就是幫兇。”

天玑沉默。

白玉看向她:“我沒有作聲,沒有反對,我明明知道他在找我,卻沒有站出來去告訴他——別找了,放棄吧。是我拖了他六年,是我讓他以身犯險,我一點兒也不坦蕩。”

白玉笑:“我就是個幫兇,配不上他的。”

一片片綠葉随風而顫,天玑對上她的注視,片刻,又移開。

“你還愛他嗎?”

白玉一愣。

天玑一針見血:“是因為愛,所以自認為不配,還是因為不想自認為不配,所以也就不愛了?”

這一問,準确得近乎于鋒利,白玉的心內是翻江倒海的洶湧波濤,而面上卻故作泰然,一扯唇:“誰知道呢。”

天玑笑:“那陳泊如呢?”

白玉挑眸。

天玑:“你們般配嗎?”

白玉沉默片刻,揚眉:“當然。”

天玑:“如果沒有給他喝下忘憂水,你會帶李蘭澤去找他嗎?”

白玉遲疑,最後答:“會。”

天玑意外,又問:“那現在呢?”

白玉無話。

天玑垂眸,撥弄着袖口上的金色繡線,沉吟道:“‘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陳泊如已經是過眼煙雲,如今,只有李蘭澤在幫你、護你,也只有他,有繼續幫你、護你的能力。離開無惡殿後,危機重重,他若放不下,即便你拒絕,也一樣會為你涉險。你若是真心對他有愧,倒不如再給彼此最後一個機會,聚也好,散也罷,總歸是無憾了。”

白玉擡眸,看向天玑。

天玑目光誠懇。

“走前記得來天玑堂說一聲,我送你一程。”微風穿庭而過,天玑起身,腕上的金鈴随風而響。

白玉斂眸,替她把碗筷收回食盒裏。

天玑:“中午還要送飯嗎?”

白玉:“不必。”

“不合口味?”天玑挑眉。

“他會做。”

天玑提上食盒,斜睨她:“為什麽你福氣這麽好?”

白玉起身往外:“大概是人美?”

天玑:“……”

送走天玑,回到書齋,李蘭澤還是坐在窗下,跟生了根似的。

白玉調整心緒,徑直走到他對面坐下,李蘭澤意外地擡了擡眉,指間的一顆白子擱在空中,一時竟沒有落下去。

白玉從棋盒裏夾出一顆黑子,略一思索,落入棋盤。

李蘭澤垂眸。

“走吧,”白玉撩起眼皮,定定看向對面人,“我帶你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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