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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了一下,“沒有第二。”
他不可置信地搖頭,“喜歡跳舞不一定非要來這兒把?”
“那你怎麽還要混黑社會?”
“我只是在跟他們談生意。”
“談生意?什麽生意?”
“能賺錢的生意。”
“我也只是跳能賺錢的舞。”
蒲雨跟着他離開。那時她剛剛20歲,細瘦嬌弱,除去濃妝,靜靜安坐一隅竟幼小得像只不足月的貓,睜一雙大而清澈的眼,讓人難以想象她是夜店裏豔舞跳得最活色生香的舞娘。要保護的欲望瞬間在他男性充血的心髒沸騰,突然間,他不能允許一只弱小生靈在車水馬龍的世界裏毫無目的地亂撞。
蒲雨跌入他懷裏,初夜的落紅就開在雪白床單上,他卻有些意志裏的渙散或者,也算某種清醒——她不是一只貓。
三天後,他留下一筆現金,帶着令他自己都格外詫異的将逝未逝的沖動,消失了。?
☆、9
? 錦歡一直在叮囑她丈夫外出的各項事宜,非常柔婉。之後又開始關心蒲雨:“你這些年去哪兒了?你走後你家雞飛狗跳的,你媽暈過去好幾回。”
蒲雨不應,心煩意亂看着車窗外飛掠而過的街景。
錦歡覺出尴尬,又言前塵往事就不提了,“我看你這些年一定是混出樣子了,哎邵康你看到小雨的包了嗎?就那款路易威登,全球限量總共就三百只,還得在專櫃才買的到!小雨,你是繼承豪門遺産衣錦還鄉了吧!”
蒲雨感覺皮膚結了一層霜,十指尖尖徹骨冰涼。
到了機場,錦歡與丈夫吻別,他們擁抱在一起時邵康把目光給了坐在車內的蒲雨,眼神像複燃一樣有種含義不清的動容。蒲雨遠遠審視着他,心裏有種不安詳的平靜。
她沒去錦歡家。
翌日,蒲香回去時發現箱子不見了,屋裏也沒人,紫菀色的睡裙洗過晾在窗臺上。給蒲雨打電話可號碼是空的。一直到傍晚,蒲雨才用新號碼打給她說已經找好房搬過去了。
當夜,蒲香追去蒲雨的住所,她“篤篤篤”把門叩得很響,還沒有叩過瘾,蒲雨猛的開了門。整間房二十平米,是二十多年前早已倒閉得某廠職工宿舍,每層能開五扇門,其中一扇是當公共廁所的。房裏只有兩扇窗,南北各扇分別在卧室和廚房;牆壁刻意粉刷過,依舊擋不住牆體裏茂盛瘋長着寄生在斑駁時光裏的青苔;天花板吊着一只光禿禿的燈泡,發着燦燦黃光。屋內倒是整潔,老舊的茶幾上擺一盆水仙。
“這麽小的房子放的下你的包嗎?治安行不行,別小偷爬進來順你三個五個的!”蒲香原本不是這個意思但話到嘴邊,原來的意思不重要了,說出來的這句才打緊。
蒲雨蜷在沙發上手裏捧着杯熱騰騰的茉莉,也不看她,說:“我打算把它們都賣了你要嗎,給你可以更便宜。”
“別別別!那種東西五手的我也買不起。”蒲香咕嚕喝下口茶,“回頭我把那只也給你。”
她擡起臉來忙說:“那個是送你的。”
“我知道,可我上哪背它呀?每天出門風裏雨裏騎着挂土粘泥的電動車,從頭到腳裏裏外外加起來超不過兩百塊,然後就背一三萬塊的包?什麽樣子!等哪天屋子失火我什麽都不顧了也得先救它!”
她自己都說樂了,蒲雨也跟着笑,她繼續道:“我放着它也沒用,收藏嗎?那種華而不實的好玩意不比金呀玉呀,弄得多了整個滿滿一屋子才能有收藏的意思,一個半個的我還嫌占地方,還是給你另作處理吧!”
話說完,空氣也靜下來。蒲香清清嗓,又喝一口茶才說:“你跟姐說,這些包怎麽弄來的?”
“怎麽來?掙來呗。”她早有準備。
“怎麽掙來的?”蒲香問這一句的時候是咬着牙的。
蒲雨沉默。
“沒偷沒搶不走私販毒不殺人放火就憑空掙來這麽些包?”蒲香火急火燎。
“已經掙來了,你覺得該怎麽辦?”蒲雨說得四平八穩。
已經發生過的事情你覺得該怎麽辦。?
☆、10
? 蒲雨理所當然拿起所有現金,并無一點失落,毫不猶疑地,拎着行裝去到下一個城市,這次她預備做個正經姑娘。
她亦想靓麗地去生活與享受,趁還年輕時看看世界,願望時常有風和日麗的下午在書吧捧一盞茶消磨時光,在工作之餘去聽音樂會看話劇和藝術展,于空閑時分學習油畫瑜伽或插花……從前的生活就那麽匮缺,以後,她不能忍受以後也還是那樣有所想。卻從來無所得的貧乏。想一想畢生都要活在滿滿的遺憾中,便立刻生出窒息的痛而怨恨生命如此輕薄。
這些貧乏現在不去填補,估計一生都再難填補。
蒲雨無一技之長,不懂外語不會會計電腦水平僅限于熟練打字完全沒有技術可言,而跳舞,也只會扭腰擺胯沒有任何像樣的基礎功底,只有張一無是處的高中文憑,赤手空拳來投奔一座金錢流水繁華陌生的都會。
蒲雨穿五十塊的高跟鞋背五十塊的包,頂着南方毒豔豔的太陽和潮悶暑氣,在碩大的城市四處奔波,一身的汗粘在衣服裏,歸去後還要撐着腫脹的腿腳為男友準備晚餐,只為在需要時得以換取一點點溫存與慰藉。可究竟是誰在溫存誰呢又難以清算。
日複一日的生計與算計。
蒲雨雙腳痛到發麻,每走一步都像瘸子在跳舞,她小心脫了鞋,絲襪沾了血,小腳趾磨得破破爛爛宛如一顆擠壞的聖女果,小腹也絞痛起來;蒲雨感覺衛生巾又沉又濕似乎不能再吸納一滴經血,包裏厚沓沓的文件資料成了累累石塊。應該是中暑了。
蒲雨氣息奄奄,覺得有點撐不住,于是給男友打電話,頭兩次沒有接通第三次他說在工作沒有辦法走開,蒲雨說可是我身體好難受快要不行了,然後對方就是沉默,再然後他說不然你打個車,蒲雨說那好你忙吧。
她算了一下從這裏打車回去一天收入就沒有了。疲累至極,蒲雨一步也挪不動,于是扶着牆艱難地坐在地上。就在不遠處,只離她不到十米的地方,同一面牆,前面坐一個渾身髒亂散發惡臭的乞丐。那一刻,她激靈一下,酸軟的雙腿猛然就站了起來,因為再坐下去她一定會成為那個人,蒲雨突然失去哭泣的能力而感到極深極深的孤獨與恐懼。
之後,她又一次離開。
“我給人代孕。”
她給一個澳門的富商生下一對男嬰。而後為其充當美麗又兼具母愛的情婦。揮金如土不過如此,卻要有比逢場作戲迎來送往更加伶俐的本事。蒲雨不聰慧,亦無這般高深的學問,只憑借了一時新鮮,最重要的,她沒有快樂。
突然間,一切都來得魯莽而簡單,她喪失了對曾經向往事物的熱烈,因為一切都輕浮起來。曾經是情致意趣的在便利交換中唾手可得。生命的漏洞頃刻被富貴錦繡堵成水洩不通,卻沒有一物能夠真正填充,她感到無比虛空,夜靜時分都聽的到空洞裏的回聲,是既定而成的貧乏與遺憾隐隐發出。
蒲雨看着兩個粉嫩健康的男嬰,無法牽動任何感情,她的生育不是為愛而是為明碼标價的買賣。他們的純潔與富足有時會把她刺得好痛。
她沒有快樂。沒有男人願意長久對牢一張清冷而郁郁寡歡的臉給予無限溫柔與體貼。?
☆、11
? “為什麽要這樣?”
蒲雨不可置信地望着蒲香,訝異她為什麽要這麽問,她瞬間有厭煩之感。
“然後你就用代孕的錢,都買了包……和那些首飾?”
蒲雨沒再解釋,給出的沉默就如同給出了拒絕的回答。
蒲香流淚,蒲雨不知道這有什麽值得哭泣?
屋裏靜靜的,水仙和茉莉茶的氣息不分彼此溫潤交纏。
“姐,你還記得以前在村裏住的那間房嗎?下雨時地上擺許多盆,不一會兒房頂滲下的雨就能把盆裝滿,然後我們就把水倒進缸裏,那口缸的水都是為洗衣服用的。”
“是啊。”蒲香擦了淚,“媽總是在忙,好像就沒有停下來的時候,有時忙得很平靜有時就由不得她了,焦頭爛額生出很大的氣來,爸什麽都不管,賭博喝酒回來只管亂撒酒瘋跟媽摔摔打打。”
“我至今還覺得連那間土坯房都在打顫。”
“小雨,”蒲香又哭,“有時我們不能太過埋怨,我們就生在這樣的家裏沒有辦法。”
蒲雨記得年幼時總愛手抓一朵院子裏摘的野花邊玩邊等,上次說了的今天逛公園可每次都遇上汪琴要做家務洗衣服。一盆一盆的水,潮濕的地板,然後是一回一回的等待,遙遙無期。等她手中沒活了頭發卻散着,身上的衣服都皺了,臉色無光一身疲累。小雨,來給媽媽捶捶背。她好久好久都緩不過來。
那時她總會說,媽媽會保護你照顧你,你一定要聽媽媽話。她從不提及蒲香以此表達她最私密的愛意。你爸就是個下三濫!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學習考上大學,不要令媽媽失望,媽媽攢的所有的錢都是為了你。她期望在這種難得的平靜祥和中把小雨塑造成她心目中的樣子。
起初,每個大人對小孩都抱有期望。
她期望小雨懂事乖巧,順利按照她設定的軌跡去長大,然後把攢到的每一分錢落實在這項卓著的業績中以完美她因艱難更顯偉大的母愛。她一遍一遍講述維持家庭的辛勞與不易以及家境的貧薄與困苦,幻想一個寒門出貴子的故事的發生并把幻想之光寄托在蒲雨身上。
然而,她還是失望了。
虛妄之光最後也熄滅時她才看到一個最真實的孩子,原來并不是她期望中的模娃娃。她吃驚、訝異,本能地排斥一切在她設定之外的事物包括蒲雨。這個女孩、這身血肉與面孔,一夜之間在她眼中出奇的陌生,她忽然意識到她已經徹底淪陷在失望裏。
于是她開始忍受,就像忍受她下三濫的流氓丈夫,以母性的光輝去忍受這個不受訓教、偏激躁動的女兒。
“你真是可憐!”母親為女兒無法成為她預期的女兒感到深深的焦慮與擔憂并為此設定她是如此可憐。
“是啊,都是活該着的。”?
☆、12
? 錦歡給蒲雨打來電話,為上次的不歡而散請她去家裏吃飯。“姐姐給你作揖還不行嗎?”蒲雨依然沒回應。“真是拿你沒法子了,你說吧怎麽才能賞姐這個面子?”
蒲雨說:“第一,你不要問我任何問題,第二,你幫我處理些東西。”
錦歡還陶醉在新婚的喜慶裏。蒲雨很難想象在她的世界裏,一件快樂的事的持續能夠如此久長,而快樂的生命力既不頑強也不深刻。趙錦歡就是有能力使她的快樂生機勃勃并不斷煥發新的光彩而使她的痛苦與憂愁又十分勉強。她是父母手中捧出的金釵寶珠,坐落高處泛着美麗無憂的光。她冷而明亮,時時顯露的優越感令蒲雨從小就羨慕而疏遠。
席間,錦歡講述她與邵康從相識到婚嫁的過程,這是在短短一年裏就誕生出的好故事。
很久以前,她和蒲香去姑姑家,晚上睡覺時,姐妹三人在一張軟而暖香的大床裏,錦歡就總愛對蒲香講她被學校男生追的事,錦歡總有種莫名的興奮與激動卻表現得很得體,蒲雨就在一邊靜靜聽着。愛情在她看來就是說故事的人自我飽嘗的快樂與刺激,與旁人十分隔離。
鐘點工把餐盤和飯碗一樣樣撤走,錦歡帶着蒲雨參觀這座于高樓林立中卻帶着獨立小花園和車庫的複式洋房,并向她介紹在當初裝修時自己花樣百出的心思。蒲雨撥弄一束插在水滴形琺琅花瓶裏的百合,百無聊賴地說,這麽大的房子可真美。是啊。錦歡忽然間有些落寞道:這麽大的房子就我一個人住着。她握住蒲雨的手請她常來小住。
“邵康總需要出差,可我喜歡熱鬧,又不想總回我家,已經呆了三十年不想再煩我爸媽了。”錦歡難以承受的寂寞之苦在她臉上浮現得特別清楚,蒲雨看着她,想真心替她難過一下。“不過也就這段時間,等過去就好了,我和邵康還商量呢,将來是生兩個孩子好還是三個好,到時候,我估計煩都來不及呢!”一瞬間她又開懷了,所有的煩憂到最後都會演變成新的快樂。
蒲雨不知道她何時對婚姻有這樣小女人般的依賴。
趙錦歡上大學時,受到不婚主義的影響,叫嚣着她才不要結婚。“安布羅斯·比爾斯的《魔鬼詞典》裏說,婚姻,名詞。一個群體的狀态或情形。這個群體由一個男人,一個主婦及兩名奴隸構成,總數為兩人。”她十分順口地引經據典,對這樣奇特的說法很推崇。蒲雨還在一邊琢磨那串什麽絲絲像繞口令一樣的外國名字時,蒲香正在掰着手指數,“咦!剛好四個人呀,為什麽說是兩個?”
這問題令侃侃而談的錦歡忽然啞口,略有驚訝的鄙屑之色毫不掩飾傾盡而出,她捏着嗓子說:“你怎麽連這個都不懂的呀?真是好難跟你在一起聊天了!”
當時蒲香二十歲,中專畢業後就在紡織廠做工,站到時常兩腿浮腫;經常上夜班,能夠睡覺時就在一張拆開平鋪在水泥地上的大紙箱上,再蓋幾張報紙沉沉地睡個短而沒有驚擾的覺。那時她與蒲雨最能拌嘴。除了學校裏情窦初開的男生,仿佛誰都會與剛進入青春期的叛逆少女過不去。而錦歡在上海念書,第一年從田子坊和朱家角帶回一堆小玩意,還有城隍廟的釣鐘燒;第二年,用從新天地買回的各種穿戴把自己弄得洋裏洋氣;後兩年又去奢入儉邊讀書邊創業。每次見面都是一堆精彩紛呈此生不枉的事跡。
上大學之前,北京的王府井後海三裏屯798還有什麽音樂節演唱會就是她嘴裏的談資,蒲雨最開始知道的那些七七八八的奢侈品牌也是從她處得來。錦歡繪聲繪色的描述總能為蒲雨開啓一扇天窗,可那扇窗那麽高,不是踮起腳來仰望就能望到輪廓的,蒲雨閉着眼去想象。
而蒲香,總是微微發熱的臉上充滿困惑,還來不及渴望時自慚形穢便在心裏張開大網。她從沒出過這座小城,沒真的看見過寬闊複雜的馬路交通和聳入雲際的摩天大廈,難以想象一座城市在夜裏會有怎樣的璀璨。她所知的只有目光所及之處。這裏有魔力可以閉塞一切。
那時,全家剛搬出那間房頂漏雨的土坯房,新家也基本因陋就簡,電視只能收看當地兩三個充斥各類虛假廣告的小臺,小到從中央到省衛視的新聞都不必轉播,無論哪個臺屏幕上都有從比較模糊到比較清楚的不同程度的雪花;廣告之餘,播放幾個十多年前就輪番播放過的老舊電視劇以及反複播放趙本山的小品或若幹年前春晚的其他節目。
蒲英生那時看不明白電視的。“這個演員好面熟!就那誰?可火過一陣麽……哎呀想不起名字了。”他蹲在屏幕前拿手指着,他不認得風靡好幾代人的劉德華,“啥的發了?一下就想不起了!”也不清楚波瀾壯闊若幹年的周潤發;他也許不知從誰家的盜版碟看過賭神和英雄本色,卻不記得主演的臉龐就把稀裏糊塗記不清的名字也安在別人身上。他可以不加創造将這兩人混為一談。他好像只清楚記得李連傑因為少林寺反複播放過幾百回。
當然沒關系,這些從來都不在他的關心範圍內,他只關心原來居住的村子裏誰家經購了一個兒子誰家又扔出去一個剛出生的妮子,誰家嫁姑娘賠多少嫁妝誰家取媳婦辦多少酒席,都是麻将桌上裹過小腳永遠都走不出封建的小老太太的談資。汪琴雖然最愛看電視劇,但為了蒲雨的學業,在滿屏雪花和廣告裏回顧簡短插播的老故事也別具風味,順便省下一筆安裝有線電視的花銷。
蒲香想看時下流行的電視劇需要瓜子花生買兩袋去要好的同事家裏湊。地攤上買幾本舊刊物都不能往家裏帶,被母親發現的話又是樁了不得的罪過,小雨但凡偷偷看了便是她引哄的,小雨可是要上大學為她母親争氣的。
她的确不能立馬明白小說家說出的話究竟什麽含義。
錦歡的話令她十分難堪,她面紅耳赤起來,蒲雨卻在一邊煽風點火:“就是呀,我也覺得她越來越不能跟人聊天了。”不久前兩人為一件小事掐架惹來汪琴震怒的訓斥。蒲香看着妹妹勾着雙腿亂擺地輕蔑她,頓時惱羞成怒,才一伸手被錦歡攔住:“你跟她較什麽勁吶!她才多大,哎,都怪我多嘴,沒事幹跟你們提哪門子安布羅斯·比爾斯呀!”?
☆、13
? 十多年過去錦歡還記得她當年的意氣嗎?
她又給蒲雨欣賞她與邵康的結婚照。總共三套,分別在巴黎馬爾代夫和北京取景,一些照片裏的人像很小,是美麗磅礴風景中的點綴,像在拍攝時遠處的人不小心入了鏡但是沒關系,好時光都已經完美無瑕地框裱起來。蒲雨合上精美沉重的相冊像蓋上了三口棺材。
客廳茶幾上擺好茶水果盤,蒲雨拿起一塊鳳梨,錦歡取出兩只盒子,拿出雪茄剪切起了雪茄。蒲雨又是一恍神,脫口問:“你也抽雪茄?”說完便感覺不安。
錦歡沒細思量,只笑說:“是邵康啦,他喜歡抽,過會兒人就回來,我先給他切好。”
蒲雨心神不寧地問:“什麽時候回來?”
可是門鎖被扭開,邵康拉着行李箱進來,原本疲倦松散的神情在看到蒲雨後立刻高度警覺,不由微微皺眉。
“不認得了呀,我大舅家的姑娘,蒲雨!”錦歡難掩喜悅之情,幾乎是飛到邵康身邊,幫他脫下外套又牽他坐在沙發上并挨他坐得很近很近。“才問起你什麽時候回來呢你就回來了!”她捧過一杯茶,估計要是沒外人是恨不得親自喂他喝下的。
蒲雨腦海一閃而過從前夜店小姐總愛親自喂酒給客人喝的畫面,親昵起來便坐在他們腿上用嘴巴去喂。她忽然感覺一陣惡心。婚姻有時也不過是所一對一的夜店而已。
“蒲雨來做客?”他看着她。一杯茶下去,邵康又成了趙錦歡的丈夫蒲雨的姐夫一位陌生的親戚,連名帶姓叫得十分疏離得體。
蒲雨面無表情點點頭。
“哎呀怎麽叫那麽嚴肅!”
曾經有過故事的男女,多年後在此時此景重逢是天雷地火間的殺伐對峙。錦歡感覺兩人尴尬,可只以為是尴尬,“都把人叫生分了,以後就叫小雨。”
“錦歡姐我該走了。”
錦歡稱心一笑起身送她,到了門口忽然問:“不是要讓我幫你處理一點東西嗎?什麽東西呀?”
“下次再說吧。”
回到家,蜷縮在沙發裏捧了一杯茉莉香片蒲雨才覺得心跳回心房。只覺喉中幹燥一直把花香喝得沒了味道。
是水喝得太多,一回一回起夜。樓道裏的電路早就年久失修,蒲雨拿一只小手電從公廁出來,剛要開門卻突然被人從後面截住,蒲雨“哇”一聲手電滑到地上。
她被捂着口堵在門上,渾身動彈不得。“噓——”蒲雨驚恐萬狀張大一雙眼睛辨認,卻只看得一個高大的黑影。那人不再言語只耐心等她平靜。
蒲雨不再那麽驚悸卻很厲害地顫抖。他觸及這冰冷的抖動像一片不湊巧落在他手心的雪花,剛要猛烈掙紮卻已經開始了融化。蒲雨終于看清楚他的眼,那雙予人冷也可予人熱的不可揣測的眼。
“你聽着,以後不許出現在我家裏,也不要再去找錦歡。”邵康看她目光如兩柄帶血的兇器,聲音更低沉地向蒲雨發號施令:“你要是做不到,我會讓你回原來的地方。”
他沉沉低下頭像是在考慮殺人滅口後如何幹淨地毀屍滅跡,覺出手背一片涼和濕潤才又擡起頭。她一臉的淚映射出極弱的微光。邵康猛地放開她又一下子去了。
像夢一場。被噩境魇住了似的蒲雨保持姿勢了很久都沒能動彈,只是不停地落淚。
蒲雨整理出一點東西去蒲香那裏住了一陣。?
☆、14
? 蒲香的住房也是座老房子,是原先紡織廠學校的教員職工宿舍,等賣給她時已不知過了多少手。蒲香只知道最開始的房主是老師,這老師後來出了國,第二任房主是老師的親戚,沒住幾年又倒手給別人,從此就開始輾轉于不同人的手上。到蒲香的時候房價比最開始高了幾十倍。畢業以後,她七年裏對自己十分克扣,悄悄攢足兩萬塊付了定金,後來又找人貸款把餘額繳清。
她不嫌房子老舊,從小就夢寐以求可以離家所以她一定要有一間自己的房子。換了新鎖拿着鑰匙,她雀躍地在客廳裏轉了好幾圈,房間七十多平,在頂樓六層,最上面還有間小閣樓,打開門有一方平臺,能夠眺望得很遠。每隔一兩個月,就從跳蚤市場淘回一件可心的舊家具,半年下來有了點家的樣子。蒲雨那時剛升高三,心思日趨沉重黑着整張臉不願多言,蒲香就悄悄帶她來這裏。至今,這兒還放着小雨當時在學校訂閱的一些刊物。
在汪琴的觀念裏,對受教育這件事有極端狹隘的态度。蒲雨九歲時對畫畫很感興趣,用色明豔大膽線條粗犷卻流暢,會照着書上的圖按自己的想法創意改編,美術老師總愛表揚她并且把她的畫拿給其他班的孩子閱覽,蒲雨怦然心動中跟汪琴說了自己的想法汪琴卻語重心長:“畫畫要有天賦你有嗎?”
“老師說我——”
“做事情前先要想好,以後用不用得着,你要是想好走這條路你就自己決定好了。”
小雨憂心忡忡起來,九歲的孩子似乎還做不了這麽大的決定。
“你看某某家女兒從小也是學畫畫,最後倒是在北京讀大學,現在也畢業了,一問在哪工作呢,也說不清到底什麽單位,就是每天給人畫畫圖做廣告牌,小雨你好好想一個女孩子每天風吹雨淋給別人做廣告牌哪有那麽多廣告牌可做?那都不是正經工作遠不如考間正規大學出來在機關單位當公務員清閑安逸每天端一杯熱水看看報紙吃國家俸祿旱澇不愁多好!非要念那麽多年書最後連穩定工作都沒有還得受苦受累給私人打工沒保障還受氣而且畫畫手多髒啊,圖什麽?”
她總是這樣,把所有的路都封死讓人看不到這變幻的世界所具有的一切可能性,如同她日複一日枯燥乏味的艱苦生活。她所向往的終極美好就是她口中唯一那條路——坐在那種四面方正潔淨的牆體間捧一杯水看着報紙盼着發薪以此度日、度年、度生,這種毫無想象力的生活讓她胡思亂想得惬意舒展并灌輸給她最心疼的孩子。最滑稽的是她從未做過公務員,沒在大學裏接受過教育,沒有從事過有關藝術的任何工作甚至,從來沒走出過這座小城去外面生活,卻這樣一知半解并理直氣壯不容辯駁地認為着。
“話又說回來,老師說你有天賦你就真以為自己有天賦?他對每一個孩子和家長都這樣講的這是為了招收學生他自己好賺錢吶!如果你真有天賦照着美術書裏的畫臨摹就好不用非得報美術班,不管書法還是畫畫都是從臨摹開始的既然你喜歡媽媽不會攔你,來,先畫一幅齊白石的山水一天一幅堅持下去!”
小雨不明白,她只是喜歡用簡筆和顏色去畫自己想畫的圖,母親就要她即刻完成一幅齊白石的山水,那樣柔和細碎的線條和清淺淡雅的顏色是她那時還欣賞不了的韻味何況,她讨厭用毛筆作畫。“你先用鉛筆描,媽媽明天給你買顏料。”小雨合上書一言不發地離開,她不喜歡什麽齊白石山水她一定畫不出來她已經開始了厭煩而且畫不好又要挨一通罵。“你看你這孩子,幹任何事無論多少天賦和熱情耐心才是關鍵。”她說的沒錯簡直人生真谛。“你就沒有耐力,說風就是雨的還報什麽班?”她每次都能成功把她擊退,退到蒲雨的人生裏沒有任何一場她甘願去馳騁并流血付出的戰役,因此,她永遠沒有勝利。
更嚴重的是她十分禁止蒲雨閱讀課外書籍,嚴禁程度比她聽盜版磁帶裏的流行歌曲還要厲害。經典名著看着費腦蒲雨只能從一些刊物裏慢慢摸索。可汪琴的邏輯是能把語文書本精通了就很了不得了有看閑書的功夫去背背課文考試還能多點分數,等上了大學學校圖書館什麽書沒有啊到時想看也不晚。她把既定路線的每一步走法都定死了,帶着精致體貼的刻薄不容許出軌,尤其在蒲雨已經令她不斷失望的那些日子裏,她覺得她差強人意的成績便是那些流行歌曲和課外刊物以及這世界的紛擾,她分心不是因為她不能夠專心而是因為她不聽話,她退步不是因為她動力上的欠缺和實際中的惶恐與迷茫而是因為她不聽話,她還是太過安逸與快樂,以至于她有着額外的閑心去消遣而對功課馬虎懶散。一邊是一如既往的丈夫一邊是不成氣候的女兒!
那時汪琴常常歇斯底裏。蒲雨也總是怒火中燒,時時帶着極深的厭惡,暴跳如雷沖她大吼你別管我。汪琴為她的冷酷和反叛受傷,“你是不是覺得我在害你?”她哭泣的臉,向一個孩子抱怨:“你知不知我為這個家付出多少,你知不知我有多難?”她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幸與隐忍的女人,受着丈夫的苛待與女兒的怨怼,無人能夠對她體諒與理解。往往,無效的争執過便悠悠落淚繼而給出一句狠毒的恭賀:“哪天我一死便沒人再管你了,你就會高興了——我死了你就高興了!”汪琴對蒲雨竟能如此猙獰仿佛魔鬼。
蒲雨想母親明明知道這話說出來,她是一定會驚恐而痛心的,但這話還是一次又一次說出口了。她總擅長把自己當成人質來威脅對方,咬牙切齒的樣子不知是震懾多一點還是報複更多一點。
蒲雨會為這句話惶恐多日,常常不安于這一刻也許随時都會發生,就在她上課的時候、做課間操的時候、放學回家的時候,天災或人禍,誰知道呢?然後便強迫地認為是自己害死了母親逼她活不下去。那時蒲雨似乎總在等待一個噩耗的降臨,這樣她就可以失無所失然後在極痛中真正萬念俱灰并無所顧慮地堕落。
但她卻毫無意外地,長久生活在一個父母雙全,卻動亂不安遭受嫌惡的貧瘠匮乏的家庭裏,在這個随時都會分崩離析的家裏生出不可言說的疼痛與惴惴。說不清是什麽了,但總有東西在恐懼中一點點支離,是比體質上的疾病還耗散意志與人心的。
蒲雨渴望的一切,在母親看來都毫無意義,還要一邊承受愛的綁架以及不孝忤逆的暗指。她十分憎惡汪琴并且不能原諒。
後來蒲雨總是在想,在這樣一個家裏,應當也是自然而然的,從母親到女兒,都在那種病态和畸形中被一刀一斧斫斬劈殺,失掉性情失掉寄托失掉愛與被愛的能力與承擔,一直一直向下,在失衡失重的墜落中令心髒感受痙攣和危懼。
蒲雨在閣樓外吹風。蒲香還替她留着小時候的畫與刊物,她将這些舊物焚燒以後看着風把灰燼吹散,它們留着是陰魂燒掉以後便會有來生和歸處。
之後,她給錦歡打了電話。蒲雨怎麽會害怕?她哭泣,只是因為猛然陷入太深的夜色一時難以抽離。在蠻荒粗砺與貧瘠中生長的女子如果真得再缺一點膽量,是活不到今天的。?
☆、15
? 錦歡為答應蒲雨的事約來幾位密友,密友又分別招了三五位來。錦歡家裏一下聚集了十六七位二三十歲的女子,每個人都擦不同的香水不同的香水就相克相斥相溶相吸在秋天金色的晨光裏溫暖彌散。
其中有一個還是蒲雨小學時的同班同學。蒲雨記得那時她常年穿一件藻綠色外套,有時會換成一件明顯不合身的粉色白色相間的公主裙,好像就這兩套衣服從一年級一直穿到五年級,前襟總是有一些不明的污濁,男生對她大聲講話她就會流淚,那淚水像承受不了聲波的震動徐徐流淌,以及抑制不住的鼻涕,那些男生便對着她更大聲的哄笑吵嚷。此刻,她華裝麗服,耳、頸、手腕、手指,都帶着光閃閃亮晶晶的鑽石首飾,幹淨白皙的臉上化很漂亮的妝,一雙眼靈動翩翩眼睑上蓋着一層淡金色眼影。
她認出蒲雨便微微一笑,蒲雨還之,兩人并無多言。她叫劉靜還是李靜蒲雨記不清了,因為身邊有太多人都叫過這樣的名字,上中學時耳聞她父親賣水泥發了財,從此便在亨運興旺的道路上策馬飛輿。
蒲雨穿一件銀鼠灰無袖長裙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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