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四回,蒲英英才給汪琴開門
那一次,汪琴帶着蒲雨,蒲雨帶着臉上的淤青。
誰也不用說什麽,各自的意思都擺着。沉默許久英英竟然哭了,“嫂嫂,不是我們不願意拿出錢來,要說小雨小香還有我們家歡歡,都是一起長大在一起吃一起住一起玩兒,三個孩子要好,看着她們好咱們也高興,可是英生的事要我說嫂嫂你就不該管,趕緊跟他離婚讓他自己造的孽自己去受罷,他拖累你這麽多年你也真能忍!有時候真看不清你到底圖啥呢?”英英的淚流得特別多但是特別安靜。
汪琴沒有說話忽然就跪下,英英和他一直沉默的丈夫趙元趕緊去扶。
“你跟嫂嫂盡說沒有用的!好像我們不願幫忙。”趙元一聲嘆息,“你看嫂嫂,這事情吧,都趕到一起了,年初有朋友開公司問我借了一筆錢,數目挺大,人家是正規盈利的買賣,但也要有個兩三年才能還上,我當成投資嘛;後來我在另一個朋友公司裏入了股東又是一筆出賬;一個月前又接了筆大生意,我不僅問銀行貸着款家裏所有的錢也先墊進去了,回款怎麽也要等到明年初;公司賬上雖說有錢但廠子也要維持買賣要做責任要付工人們都要吃飯養家,英生欠的錢也不是小數目,現在真是拿不出來。”
汪琴只有認命地點點頭,醍醐灌頂似的一直點一直點然後拽着蒲雨離開。
走出好遠,英英在後面追上來,拿出一個紙袋塞到蒲雨手裏,“這是三千,是我給小雨的。”
汪琴不語。
“嫂嫂你不要怪我。”
汪琴一直一直搖頭,自言自語道:“看看蒲英生這人做的,親妹妹,親妹妹呀。”邊說邊走了。
逼債如趕死一樣,家裏成天來些不明不白的人說一通刀山火海的話。汪琴把全部積蓄都拿出來又問娘家借了點,窟窿補上了。
人生自負。
徹底一貧如洗後她忽然一身無望的輕松。
暗夜裏,她看蒲英生沉睡得像什麽都沒發生的樣子在想,如果他就這樣睡下去也許以後就真得不會再發生什麽了。
蒲雨離開時只帶着英英給她的三千塊錢,半月後給蒲香打了通電話,只說了句自己挺好的就挂斷了;蒲香徹底搬離了汪琴與蒲英生的住所,有好幾年,也只在汪琴生日時才回去一下,她都勸過母親離婚,汪琴卻潑潑辣辣地說,“你們都說得簡單,婚有那麽好離?這個房子我操心勞力買了來,離婚還得分他一半我到最後圖什麽?我五十的人了錢沒錢房沒房最後婚也離了孤苦伶仃還有個女兒不知下落!”她忍不住落淚,“将就吧,活到幾時算幾時好啦!”
那件事以後,蒲英生因為酗酒生過兩次大病,也沒到醫院檢查,每回在高熱和疼痛中熬半個來月便頂過去了,但畢竟年齡大了不能再像從前一樣,難受起來他會真得難受,漸漸的,他似乎稍微動氣搓火血壓便明顯蹿高令他笨重身軀騰雲駕霧一樣格外難忍。
最後,可以讓所有人都不再跋扈的便是疾病與時間。?
☆、19
? 蒲雨回去後,邵康就等在門口。她眼睛腫着,從蒲香家出來一路都在流淚。
“我想一個人你不要來煩我。”蒲雨都沒有看他然後開門,兀自進去然後關門。
邵康就在門外用一只手把即将關上的門抵住,力量趨向蒲雨她不在用力把門松開,他并沒有進去,只是拿出一張卡給她,告訴她密碼,說完也松了力。蒲雨拈着卡,看着他然後把門關起,反鎖後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蒲雨睡到翌日的中午才起床,打車去汪琴與蒲英生的家。
蒲香已經在廚房做菜,她來時還提了蛋糕。汪琴在沙發上坐着,手裏拿一把剪做手工,茶幾上零零碎碎有好多五顏六色的紙屑;蒲英生給她開的門,見面只說一句“回來了”,也實在是沒有什麽可說的,蒲雨沒吭氣進來就坐在汪琴身邊,汪琴拿起剛剪好的一朵花給蒲雨看仿佛她們昨天還在一起的樣子,蒲雨勉強挑挑嘴角,桌上還放着其他剪好的圖案。
蒲英生又坐回凳子上剝核桃,手指頭被綠色的外殼染得墨黑。
他似乎是一直以來都沒有變過,從蒲雨還小的時候他就是這樣,整個人分量很重,一身實肉所以并不太顯胖只是肚子非常之大,仿佛一口鐵鍋包在一層厚實的肉囊裏,非常非常壯碩,走起路來腳底會有“咣咣咣”的聲響,只會說一口他們農村當地的土話,看電視覺得誰也面熟可誰也不認識,人們說話時他許多時候并不太懂然後插一句就冷場人人都啞口無言以對,買一個大件一些的物品就覺得還得托人找關系,買小件的東西習慣跑回原來農村的供銷社或小賣部,他厭惡超市裏賬臺前一排排的長隊,會在地下商場迷路然後繞不出來,過馬路很少讀指示燈……
他像極了一個被時間遺忘的人,一直存活在舊年代裏,死水一般老朽腐臭;他與日新月異的世界甚是隔離。
整間房靜靜的,碎金的陽光亮澄澄從南面的窗子灑進來,電視機開着,播放許久以前的瓊瑤劇,聲音很低。
很多年前,全班女生都在熱烈讨論依萍如萍何書桓的時候,蒲雨漲紅着臉一無所知地沉默,缺失也好,不入流也好,總之她感到些微羞慚。
忽然有人問她喜歡趙薇還是林心如,蒲雨因為底虛而心跳加速,那些讨厭的又沒見識的女生哄鬧着仿佛全世界的明星就這兩人了;班裏女生自動分成兩派,喜歡趙薇的人多,便自動瞧不起喜歡林心如的那一撥,而這兩撥又會自動連成一派瞧不起沒有看過電視劇的邊緣體。
蒲雨掙紮了一小會兒,忽然就柳暗花明,脫口而出:“我才不喜歡她們!”“那你喜歡誰?”女生們都一臉詫異的詫異鄙夷的鄙夷。“我最喜歡的是章子怡!”蒲雨說出口時高傲地揚起臉來看着她們。“哦——”她們得到一個最與衆不同又鶴立雞群的答案。
其實章子怡對蒲雨而言談不上喜歡與否,她那時沒有看過她的任何電影,或許是在廣告牌上以及收音機裏看到并聽說了這樣一個身材細瘦五官清秀的明星,蒲雨只是覺得她好看,後來某一次去錦歡家,在一檔眼花缭亂的娛樂快報中知曉了她在電影上的許多成就而印象深刻。
事情有多微不足道就會有多嚴重深刻。
章子怡的存在使得小女生蒲雨也有了存在,她解救了她那時的危機。
蒲雨有時在想,她不是一個生來就好強好鬥的女孩子,她并不自卑于自己對他人生出的羨慕,也不反感那些真正富足而産生優越感的人,卻格外反感但又無法阻止他人使出欺壓與蔑視,以及自己的嫉妒。她明明知道自己已經很低微了,難道一定要表現出明顯的卑怯與不堪?
這世界原本如此;她在這樣的世界裏擁有巨大的缺失、自卑與不安,所有的好強與争鬥也只是虛設,紙老虎似的。
蒲雨進入廚房幫蒲香做菜,隔着餐廳玻璃沖外看,是光線太明媚了吧,客廳裏安詳的一幕竟有了老來相伴相濡以沫的感覺。
你看,美好與惬意也并沒有什麽值得誇贊,假象的東西太多;如果是來之不易蒲雨希望能夠省去不易的過程然後永遠都不要任何結果的發生,哪怕是這麽美好。
“小雨好好學習将來考上大學找了工作媽就有依靠了就同他離婚……媽媽現在還不能離我一個人怎麽能養得起你們兩個女兒……他好歹還能拿點錢回來……”
不過都是為茍且的生活。蒲雨注定實現不了她卧薪嘗膽的願望。
為什麽她所有的願望都如此加載在我身上?蒲雨的恨仿佛蒸鍋裏升騰的氣。她想當然的要她考大學,要她做公務員,要她有了出息然後自己風風光光去離異。原來她是這樣一個傻到爛氣的女人!一生的願望便是潦草結婚後可以在将來依靠某一個女兒再得以離婚,然而最後還是落得空空,于是就不得已、抑或是習慣于,便也只能如此地接受了,于是,她就必須要在這個給過她欺辱與虐待的男人身邊虛耗一生。
汪琴她也開始老朽,所有的痛與難忍都不再尖銳,讓時光磨得平平,像一條長長的沒有故事的直線徐徐緩緩貫穿她的生與死。是了是了,從她挑選丈夫這件事便能看得出她有多傻,也或許,她當自己為聖母,用母性的光輝感化他,然後使一個下三濫為人夫及人父?可是她錯了!錯在她自己不是聖母,更錯在她竟以為聖母就可以去感化一個流氓,錯在妄想生一個兒子就能讓他盡職盡責。
蒲雨忽然大笑起來,她為自己的出生感到悲哀,亦為自己出生後不是一個男孩而慶幸。蒲雨可以想象的到,一個男孩子,在這樣一個時代中的這座小城市裏,出生在這樣的家庭,他貧窮、暴戾、叛逆、不聰明又沒有安全感還極度自卑,活着簡直是災難。
汪琴和蒲英生看着大笑不止的蒲雨停下碗筷,蒲香半低着頭面色凝重。
蒲雨在想,今生唯一做對的事,便是取代了那個被這個家庭所期待的男嬰的降生而與此同時,她自己的錯誤便也鑄成,她對這個無法挽回的錯誤埋怨至極。
她收起所有的表情,眼睜睜盯着他們說“我恨你們”,一字一字從牙齒間磨砺而出。
蒲雨奪門離開。蒲香去追,兩人拉拉扯扯走了一路最後停在路邊。
“小雨,你跟姐回去行嗎,媽好難過你明明知道的!”
蒲雨擡眼遠而冷地望着前方不說話。
“你就跟姐回去好嗎我求你了?”蒲香落淚,“你知道這幾年媽有多想你,七年了你走了整整七年,你恨她恨這個家你還用說嗎她心裏很清楚呀,你跟姐回去,什麽都不用說,只要回去就好行不行啊?”
蒲雨搖頭,眼淚一直裝在眼眶裏飽和到仿佛眼珠之外的另兩顆透明流質的珠子可就是不落,最無情的話已經說了。
“回去幹什麽!有什麽可回去的!”蒲雨甩開蒲香的手。
“小雨,媽也不容易,你是眼睜睜看到的,這麽多來她一直都在忍耐,維持這個家受了那麽多苦,也犧牲了好多。”
“包括我們的快樂。”
“……可是,她難道是有意嗎?發生的很多事也是沒有辦法呀,生養我們,她已經盡全力了……她把能做的都做了,我們現在也長大了——”
“我們長大了麽?”蒲雨難以置信望着蒲香,淚終于落下來,“我怎麽一點都不覺得,我怎麽總覺得我就是一只泡在寒夜裏的孩屍;你長大了,可為什麽直到現在還夜不能寐?你為什麽從不肯談一場戀愛為什麽寧願一個人孤孤單單耗到現在?你心裏懼怕什麽?我們都還在過去不是嗎?我們已經差不多溺死在過去了。”
蒲香雙手捂住臉抑着聲音哭泣,淚水就從十指縫隙間溢出,一股又一股很快手背就浸濕了。
“我們這種家裏長大的孩子,不用說要揣着一顆七扭八歪戰戰兢兢的心去奢望愛與幸福,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我們永遠無法長大,永遠浸泡在童年濕冷戰栗的陰影中,永遠耽擱在躁動憂郁的青春期,永遠沉湎于父親會把母親殺死或雙雙同歸于盡的恐怖氛圍裏,永遠落落寡歡格格不入,永遠暴躁陰抑沉默孤寂,永遠在漆黑中摸索卻見不到光明,永遠潦倒貧乏不得快樂。”
蒲雨取出一張紙巾夾在蒲香指間,“媽能忍到今天也真是了不起,她和蒲英生一輩子就這樣了,可我們呢?你只有一間空房子,而我——”
蒲雨真不知道自己有什麽。?
☆、20
? 蒲雨每日都到樓下的大衆浴池去淋浴,之後濕着頭發在門口飯館裏吃一個小碗的面,然後趿着拖鞋上樓回到破舊的小屋裏,晚上時候煲一些粥或湯,作晚餐或次日的早餐。
邵康半個多月沒再出現,直到供暖那天,蒲雨上樓,見他又等在門口。
邵康第一次進這間屋子,西裝革履往低矮的沙發上一座,一陣的不舒展;可坐了一陣,覺得已經在不适應中陷了進去,再起來似乎十分不容易。
幾上有一盆水仙在時光裏打蔫。蒲雨站在客廳地板上梳理半幹的頭發,擋了對面卧室投射進來的光,本來就是陰天,客廳裏更是昏鴉鴉的。誰也沒有說話,一個人坐着,一個人站着,這間小屋就已經擠得很滿,沒有空間再盛放語言。沉默中有什麽在婉轉,也是昏鴉鴉的,卻十分擾人。蒲雨穿一身十分厚重的蓮紅色珊瑚絨睡衣,像一朵龐大卻将要熄滅的火苗,也是昏鴉鴉的。
邵康覺得目之所及的東西都在渙散。他內在掙紮了好一陣才從沙發上坐起,走到蒲雨身後,臂彎将她柔柔繞住,摩挲着她冰涼的手從冰涼之中把梳子取過。他奇怪這麽毛絨絨的厚沉衣服裏還能生出如此的冰涼。這冰涼是對昏暗與渙散的唯一阻隔。
“我來幫你梳。”
“都已經梳好了。”蒲雨并不領情,聲音也是冰涼的。
邵康要把這層阻隔打破,捧起一把微潮的發來輕輕往下梳着,香氛的味道再次環繞開。
“我再次回去,然後你不見了。”
蒲雨思量良久,然後說:“起初為什麽要走?”
當初編排的一堆借口現在一個也用不上。邵康環住蒲雨,緊緊捧住她雙手。這個觸手生涼的女子一時間叫他不知如何是好。
他暖着她的手,聲音柔下來:“有什麽吃的嗎?我餓了。”
“只有昨晚剩的一點蓮子百合粥。”
“好。”他已經心滿意足。
蒲雨端一碗熱過的粥,缭缭冒着香氣。邵康已經把外套脫下放在靠背上,低低挽着袖子。沙發很低,茶幾更低,他弓着背十分認真拿匙品嘗一碗吃剩的甜粥。蒲雨脫了鞋子,曲腿坐進沙發裏。
“你覺得好吃嗎?”
邵康把最後一口刮進羹匙送進嘴巴,毫不敷衍地點點頭:嗯。碗空在幾上,他挪一挪,緊靠蒲雨坐着,張開手臂将她撥進自己懷裏,手指揉弄她的頭發。
只稍片刻,他說:“我該走了。”然後起身,穿衣。蒲雨靜靜的不說話,看着他自己拉門自己離開。他只說他該走了。
他是從哪裏來?要走哪裏?他不說因此她不知道,也不知道下一次是在何時。
從此,蒲雨開始自己做飯,一個人的飯可以十分精煉,往往一次吃不完總能留給下一頓。因此邵康來了就不再只有一碗粥。
邵康的出現沒有規律可循,有時一兩天,有時一兩周,非常不固定,□□上卻很有規律的總有進款。他來了也只吃飯,吃過飯就擁着她在懷中,兩人說說話,并不十分卿卿我我。當他的胸口把她臉龐暖熱的時候他就離開。
蒲雨直直地躺在床上心裏暗想:他可真有意思!何必這樣含蓄過渡?又一想,事情是由他開始,他願意怎樣便怎樣。
蒲雨已經開始不抱有任何希望,希望無疑是得以長久的一個信念,可她已經不再思考将來;老之将至——陳舊、變質、朽壞,這都是必然之事。必然之事又何以花費時間再去揣度?然而,就這樣一天一天消磨,蒲雨想自己25歲,便開始在無所事事的消磨中靜候一個男人的突然出現,而他每一次離開後都像沒有下一次一樣。
除了卡裏增進的錢款給她些許安穩,她覺得自己總是空空懸着,不敢向更高或更低出去張望。蒲雨又想到汪琴,她把自己置于再瑣碎平凡不過的生活卻激烈消磨,格外渴望去改造一個男人以及一個女兒;而悠長的時光裏她誰都無法改變,卻只好更改自己的初衷。
人生自負。她錯得荒誕離譜。
而蒲雨也不能夠像蒲香,秘密地抱有只屬于自己一個人的希望,然後滿懷這樣的希望,單槍匹馬在生活裏奮勇。起初是願得一間安逸的住所,悄無聲息的某一天她就擁有了;後來又渴望開間小小的內衣店,勉勉強強考下了會計,然後紡織廠倒閉那年正好給人做賬;貸款還清後原先看中的店面價格猛增,除去工作又做了兩份兼職。她羨慕蒲香對現實總是抱有熱忱而且願意付出的激情和動力。一切都是自己的所想。
蒲雨從不記得蒲香有什麽是向母親提及過的,母親也更加沒有什麽額外的要求要她去遵守,或許,這是不被關注的好處,沒有外界的幹擾和瞻前顧後的評判,自己要做什麽便做了,做得做不得也與他人無關。
蒲雨不再有願望了,很久前有過,但也全部被判定為不合情理,然後汪琴再替她蹩腳炮制;而現在呢,她該找誰來為她炮制?幼時的願望無力承擔,後來就更承擔不起,可她想做的那些事也算都實現過,盡管實現的與想象中完全不一樣,沒有由衷的快樂。?
☆、21
? 冬至早上,輕描淡寫下着雪,蒲雨打開窗,毛毛碎碎的雪就飄進來,她打個激靈。一上午就站在窗口看雪,一會兒吃一只蘋果一會兒聽一陣歌又一會兒對着窗外拍拍照。快到中午時,太陽隐隐躲在一朵薄薄的雲後,泛出珠色的光;一陣風起,把好不容易下了一上午的細雪吹得四處亂竄,風愈大雪就下得愈漫不經心,像誰的頭屑從高高處往下亂撒。
蒲香來找她,一進門就說:“怕你回絕我,所以親自找你同我一起回家,媽包了餃子,好幾種餡兒的呢。”
蒲雨攢了一上午的快意,對着鏡子梳頭,說:“真是繁瑣,幹什麽都要弄得啰裏啰嗦,包那麽多吃的了嗎?”
蒲香嘻嘻一笑,說:“所以叫你回去嘛。”
“我又不是豬!”
蒲香還沒暖過來,搓搓手說:“瞧你說的,各樣吃幾個還能把你撐着?哎你這兒怎麽走風漏氣的!”她說着站起身走走瞧瞧,卧室的窗戶開着,她關上,又去廚房查看。“咦?我怎麽看見那人那麽像邵康!”
蒲雨靜靜地問:“你看清了嗎?”她正在穿一件墨綠色卡腰及膝的羽絨衣。
蒲香仿佛不确定似的搖搖頭說:“只在門口閃了一下就閃出去了,可感覺挺像的。”她還探着頭朝遠處望着。
蒲雨拉一拉窗戶把手,順手提了廚房裏的一袋垃圾,說:“咱們走吧。”
吃過飯沒有多留,蒲雨步行從城東走到城西,烈烈寒風裏走出一身汗,回去以後便在大衆浴池淋了兩個小時的浴,水汽蒸騰白霧彌漫,直到快有種暈厥感的時候蒲雨才擦幹穿了衣服。從澡堂出來雪還在下,天色玄青,風小了許多,蒲雨覺得全身空了似的一步一挪都仿佛飄在冷空氣裏。
回去時,頭發結成一绺一绺長而黑的冰條,蒲雨忽然生出一個好玩的想法:從澡堂出來應該用手把頭發高高提起來,會不會結出朝上沖天的冰條而像頂了一腦袋的天線。蒲雨為自己的想象逗樂了,嘻嘻哈哈大笑起來。雪已經成大片大片的棉絮,落落紛紛很有重量,蒲雨把窗簾都拉起,又點一盞電暖氣。煲一鍋桂圓紅棗湯喝掉一碗,又飲下好幾杯水後,頭發才漸漸發幹。時間才到九點,蒲雨困了,在一片暖香中入了眠。
夜越來越沉靜,只能聽到雪花飄落的聲音。一片雪柔而有力地掉落,微微“嘭”的一聲,砸在已有的積雪上,砸出了一個坑,随後而至的雪花又填平了,然後又砸出坑又被填平,一大片白茫茫的雪地上就反複這個動作,“嘭嘭嘭”,到處都是,“嘭嘭嘭”。
蒲雨醒了,睜開眼,漆黑裏燃着光,“嘭嘭嘭”,人醒了為什麽夢還沒有散?蒲雨起身,套上石榴紅法蘭絨睡袍,挑起窗簾,滿眼透亮潔白,雪花鵝毛一樣悠悠寂寂地飄。“嘭嘭嘭”。蒲雨忽然反應過來,飛快跑出卧室然後開門。邵康一躍而進。午夜整點,屋裏仿佛渾熱的湯忽然被一支冷筷子攪了一攪。
邵康的皮手套上、衣肩上、頭發上都有濕噠噠的逝去的雪的痕跡,他沒說一句話也沒再看蒲雨,進門就自顧把手套摘去,然後脫去大衣,接着是外套。蒲雨把石榴紅法蘭絨睡袍再裹一裹系一系,剛才有涼氣在鎖骨處打一個圈又鑽滑進心裏。
她給邵康沏一杯熱茶,邵康接過又放下,然後抓起她的手說:“我在機場喝了整整一個下午又半個晚上的茶。”
他把她牽到近前,眼波軟軟的,蒲雨感覺到他手心竟然熱得發燙,倒是自己,睡起一覺的褥熱退潮似的隐去,指尖涼涼。
她被緊緊抱着,他雙腳分開還駝了腰背,她便剛好夠着他的肩骨,臉貼在他咖啡色也發着咖啡似的暖熱的羊絨衫上。蒲雨頭發披散着,邵康拈起一縷揉在指間,抱着她很微弱很微弱的左右晃,像輕舞一般就有了天旋地轉的飄動,夢一樣升空。
“你從機場回來?”
“是。”
“路不好走吧?”
“是,開了兩個多小時。”
“你餓嗎?”
“很餓。”
“可是……只有一鍋湯哎。”
邵康勾起她的下巴,他唇也是熱的,舌是火舌,竟像初吻一般燒得蒲雨面頰緋紅。
“我只要你。”
他拉着她進入卧室關上房門,電暖氣靜靜發出的熱把空氣燎得十分幹燥,邵康體內的水一瞬間蒸發起來,內裏有熱流在一浪一浪上湧。
蒲雨拿一枚牛骨簪把發束成一團高高的發髻,他站在她身後,給她解開睡袍脫下,裏面是一件藕荷色蠶絲睡裙;邵康攬着蒲雨親吻她的脖頸耳根肩膀,隔着蟬翼輕薄的睡裙從腹部摩挲至乳。蒲雨平靜地大口呼吸随之,便也熱烈起來。
蒲雨趴着,一頭散發蓋住光潔的脊背。“我中午下樓扔垃圾時,看到垃圾桶裏躺着一束水仙。”
“我看到你姐的電動停在單元門外,我想還是不要進去的好。”
“她看見你了,在窗口。”
“是嗎?”
“你一閃而逝的背影,但她還是覺得像你。”
“小雨——”邵康手指插入她的發裏,指腹在她脊背上摩擦游弋。
行程原是搭下午五點的飛機去海口,這次外出時間很長,于是帶了一束水仙來告別;他舉重若輕把水仙随手丢在垃圾桶裏時,忽然幻覺也許蒲雨已經不住在這裏。
在候機室長久地等待時,錦歡一會兒一趟電話的打,他聽着就像聽着周圍的噪音那樣不去用心,然後茶水一杯一杯的喝下。快到登機時說大概延誤半小時,半小時後又說延誤一小時,然後就一小時一小時地拖下去,他就一小時一小時焦急地想念着蒲雨。
他與那麽多女子都發生過或長或短親密無間的關系,卻也僅僅是從一張床到另一張床;她們就像那些床與床之間本身并無太大的差異,從來不會有思念之重量壓着心口,而且久久不肯消退——寂寞之時,他會思念女人,卻從來不是特定的某一個女人,可以是酒吧角落裏一個微醺孤寂的女人,也可以,是航行途中鄰座交換過名片的女人,她們都沒有區別,一張床到另一張床沒有區別。
而趙錦歡,那時他恰好需要這樣的一樁婚姻。
最後航班取消了,他要做的事也推遲了。退掉機票,從機場返回,車子壓雪而行就像蒲雨壓在他心口,他再沒有為其他女人這樣既願意冒風險而又小心翼翼。?
☆、22
? 邵康把蒲雨的頭發撩在一邊,肌膚相貼趴在她身上,咬着她的耳朵輕而熱地說:“你不知道,我把花丢掉的時候心裏有多沮喪。”
蒲雨翻過身來看他,嘴角上翹勾出一朵諱莫如深的笑來然後吻他,心裏想的卻是那句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的話。
邵康向她道歉。蒲雨問:“什麽?”
他說:“我走時把你弄丢了,對不起。”
他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來,她訝異。
邵康摟緊她,她隐隐覺得他還有一些要說,可是止住了。
她不會問。她以不問來顯示他人她亦不會答所以對方也不必問。邵康像是一早就明白的,什麽也沒再說更是一句也沒有問關于她過往的任何。像他這樣聰明的人,這樣一個女子所能經歷的過往也是不用多問的。
雪已經停了,整整一天一夜的雪,蒲雨很想出去走走,踩在初新的積雪上感受腳印的快樂。
天還是黑的,雪的白與天的黑之間隔着一層霧藍色飄渺的東西,空氣冷冽新鮮像呼吸着雪。
邵康牽着蒲雨,剛一下樓她已經開始哆嗦。
“咯吱”一腳踩下去,又踩下去,蒲雨感覺仿佛心裏有灰塵抖落了。蒲雨的臉像雪一樣白,五官仿佛是描在雪上的一張畫皮,眉眉眼眼被襯得更黑更深邃,蒲雨冷得嘴巴哆嗦就像兩只盛了血液的袋子,濃紅的血水在袋子裏瑟瑟振振地流。
“你回去吧,別凍病了。”
“我再送送你。”
邵康抱她,“我送你到單元樓門口,看着你上去。”
蒲雨已經上了幾級臺階,邵康追上去說:“我忘了,我竟然把最重要的忘了。”他掏出一把鑰匙,告訴蒲雨這是她新居的鑰匙以及詳細地址。“我可能得有段時間見不到你,你自己盡快搬去那裏,那兒什麽都有,如果想添置什麽喜歡的東西再去買,錢不必擔心。”他重重吻了蒲雨的唇,又說:“下次我就去那裏。”又把一個吻落在她冰涼的額頭,“我走了。”
蒲雨緊緊握着鑰匙,看着他往下走,走出門口,走到她視線以外時似乎有人給他打電話,他接起來:“喂——”聲音在冷空氣裏顫顫巍巍了兩下碎了,他越走越遠。?
☆、23
? “邵康啊,現在在哪呢,方便聽電話嗎……哦,媽媽跟你說呀,你怎麽給歡歡買那麽貴的包呢?知道你對她好,可日子要踏踏實實過,咱們掙的錢都得一分一分憑辛苦,又不是大風刮來的,歡歡也是,這麽大了還不收心,從小到大看見什麽好就想要,尤其別人有她沒有……哎!都是她爸寵得沒樣子,也就只有你能包容歡歡了……那好那好你要注意安全,千萬記得給媽媽帶珍珠粉……好了好了,哎——你再回來跟歡歡要回來的,你們都多久沒有回過家……”
蒲英英放下電話,天色微茫,她下床掀開窗簾,厭惡地朝外看去不由皺眉,窩進被子又給物業打去電話。
英英最讨厭下雪,尤其是大雪,每一次大雪就像每一次初經,她腦海裏便是遮天蓋地的雪白和雪白上滴滴答答的十四歲的落紅。
兩個姐姐天沒亮就出去了,情願餓着飯也不吃,也情願回來挨一頓毒罵;英英一早感覺肚痛,吃飯時沒有胃口便吃慢了,又是一頓罵。之後便給她一把大笤帚叫去掃雪,從房頂到院子再到大門口的四周。
天寒地凍一口稀粥根本灌不飽胃,全部幹糧都歸蒲英生吃,英生吃完了,插着兜溜着肩從屋子出來準備到外面晃,英英蹲在雪地裏承受腹之絞痛,英生上來踹她一腳:“媽了*的又偷懶!咱老子讓你掃雪你蹲逑下這雪就能掃了?”
英英捂着肚子憤憤看他一眼,不滿地說:“數你吃最多你咋就不掃?”于是背上“嗙嗙嗙”挨了幾拳。
“咱老子又沒叫我掃!你就□□偷懶,讓他看見又往死了捶你!”英生像舒活了筋骨插着兜向大門走去。
英英站起來時,感覺大腿內側發癢,像有什麽熱乎乎地往下滑,她伸手隔着肥大的棉褲抓一抓;掃着掃着,那癢和滑又出現了,還沒來得及抓,已經癢到小腿上,然後她看到一滴鮮紅的花開在掃起的混了灰土的雪上,兩滴、三滴、四滴……這成片的殷殷紅血在英英心裏凍成厚厚的血痂摳不掉。
她再打開窗簾,已經有人在外面清理積雪。?
☆、24
? 入冬以來,趙元幾乎每天都陪在他媽身邊。她從三十歲守寡,一生所得只有趙元,趙元是她命裏的精魂,魂不可不守舍,她把持他一直到現在。
剛結婚時,一桌吃飯,她可以當着英英把菜一口一口喂進他嘴裏,兩人坐在一處她緊緊握他手不松開,說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趙元也左哼右哈地應和着,聽得津津有味;英英一個人洗碗做家務裏外忙,他母子就可以坐在那裏整整一下午喝茶吃果。
後來趙元要與人開廠租地去了農村,他媽市井小民一個卻也是城裏人,很嫌棄農村的居住條件。兩人好不容易獨立出來,但趙元隔三差五便回去,且要留夜。英英就一個人搬去工廠,漸漸就跟廠裏人混得十分熟絡,後來她說話表态竟也很有重量。
英英酒量十分了得,後來借此為趙元談攏過一比生意,趙元為答謝英英,保證以後搬回城市也會獨立居住。後來在城裏買了住房,趙元也給他老母就近置一間新家;她委委屈屈哀嘆:這一個人心裏就是空落落的空了前半生空後半生,于是趙元還是把她接來一起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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