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心字香燒——聯盟
玄逸注視着她的雙眸,冷肅的眼神,像是一種質詢,又像某種嘲諷和失望。
“你!”江陵心頭一酸,兩行眼淚不争氣地掉下來。
不知是因為完全不被心愛的人理解,還是對方诋毀了亡故的父親、将他的愧疚和苦心全盤否定——江陵雙拳握緊,氣得臉色發白,全身顫抖。
然而,玄逸依舊在慘淡地笑着,既然話都說到了這裏,他幹脆一口氣說下去——“你父親,和莫離是一路人。他們曾經有過感情,但為了力量和權力,他們可以毫不猶豫地抛棄一切——包括我、包括你!”玄逸瞪着江陵的目光一厲。
“……正因為如此,莫離對于江淵而言,一直都是外人,是一個有攀登到力量頂峰的野心和能力的人,是可以奪走他江山的人,江淵防之且來不及,怎會教給他禦龍四式?”
江陵盯着他,咬牙不語。
“呵……”玄逸阖上雙眸,所有悲意漸漸凝結,再睜眼,眼底全是沉積了二十年的仇恨和冷漠,“江淵,毀了我的家族,殺了我的母親,把我培養成一柄殺人的利劍,為他披荊斬棘,還要替他守住霸業——我這一輩子,他安排得多麽完美啊?唯一不在他安排之內的,是我愛上了你。誰料,即便知道這滑了天下之大稽,他卻從不出手阻攔,任其發展,只等着我迎娶你,再順理成章地繼承這片江山……他把我當什麽了?他可有考慮過我的感受?這就是他對我的父愛,就是他的成全?呵——可真讓人感動啊。”
玄逸無力地靠上欄杆,滿目悲涼冷笑,江陵卻霍然站起身,再也聽不下去。
江陵低着頭,緊握雙拳,身體隐隐顫抖,似是要爆發——玄逸一怔凝眉,收起了所有情緒,一時間沒再說話。
萬千話浮現在腦海,到了嘴邊,卻只有一聲痛心的悲嘆。終于,江陵蒼白地笑了笑,只淡淡說了幾個字,“你殺父親的時候,他一定沒有任何的抵抗和掙紮。”
玄逸神色變換,沒有做聲。
“我曾落入雪國人手裏好幾次。每一次,他都在不顧一切地救我。”江陵緩緩閉上眼睛,輕輕道,“……如果換做是你,他同樣會這麽做。”
玄逸擡眼,對上了江陵的眼神。那雙曾經黑白分明的雙眸,在經歷了那麽多事以後,活潑與明快沉澱了,籠罩着一層難言的悲哀。玄逸黯下眼眸,只覺心裏翻湧着極其複雜的味道。
突然,他眼神一變——一只信鴿,從江陵背後的天空無聲飛過。
玄逸定定神,沉下臉,短促地冷聲說,“是啊,我若死了,他的江山何以為繼?”
江陵渾身一僵,所有表情,一瞬間全部凝固。
眼前這個人,沒有殺手的淩厲,沒有将軍的威嚴,沒有梨花樹下的溫柔寵溺,不是記憶中熟悉的任何模樣——冷眼沉色間,只有仇恨和悲涼。江陵恍惚地笑了一聲,忽覺完全不認識此人——她到底在跟誰苦言辯解?
玄逸心下一緊——兩行清淚,從江陵毫無血色的臉上滑下。江陵往後無力地踉跄了兩步,玄逸一驚,立刻起身想扶住她,然而看到對方站起來了,江陵全身一顫,扭頭就往後跑開去。
玄逸下意識想追出,可剛邁兩步便停了下來。望着紅色的背影越來越小,他衣襟下的手指在微微顫抖。但最終,玄逸只是反手抵住了眉心,稍微平複下心緒後,轉身即朝後院的密林迅速掠去。
沒跑出多遠,江陵便腳下一軟,傷心地跪在了地上。
那把木劍還握在手裏,凝視着筆直的劍身、凝視着每一個精致的細節,江陵心頭的滋味十分複雜。她緩緩轉過劍,看到了劍柄末端那個“陵”字。
遒勁而不失溫柔——一如記憶中,她對那個人的理解。
江陵一下子茫然起來:相處了二十一年,她對他的了解,卻比不上這一個月的種種颠覆性認知。原來,玄逸可以為了她,忍受長達半個時辰的劇毒侵蝕;原來,玄逸也會對她嘲笑冷喝,也會任她一個人跑開不管不問;原來,比起對她的感情,玄逸內心的仇恨來得更深一些,她不自量力想化解,卻一觸及就被那種黑暗吞噬。
如果二十一年的相處都不足以讓她了解一個人,那麽天下之大,她還能相信誰?
一陣冷風吹來,江陵不自禁哆嗦了一下,一下子清醒許多——可是,那終究是她的阿逸,願意為她付出所有的、不完美的阿逸。
其實,那一切的一切,都是過往。父親死後,玄逸本可以一走了之,卻為她留了下來,接受了她的驅逐和安排;又為了她不顧一切地趕回鏡雲城,最後差點因此喪命。
其實,玄逸早就放下了,不在乎了嗎?
江陵無聲地低下頭,苦笑——那終究是玄逸和父親之間的恩怨。玄逸要殺,父親願死——在父親的心跳停止的剎那,其實所有恩怨,都已畫上了句號。她若非要為父報仇,玄逸也曾多次将心髒送到她劍尖上。将事情辯個是非黑白,争得橫眉冷眼,究竟又有何意義呢?
江陵茫然站在那裏,任冷風吹皺她的一身紅衣,吹幹了淚痕。
分別之際,玄逸願意告訴她這一切,這本就是對她的真誠與信任。楊寂不知何時就會到來,玄逸若是知道了他們之間的約定,不知會多麽憤怒?他們真的要用那麽激烈的方式告別嗎?
啜泣一聲,江陵定定眼神,轉身跑了回去。
林間,那襲青衣筆直而立,肩上有幾片落葉,他顯然等待已久。
玄逸三兩步掠來,在他一丈遠處停下。剛要開口,玄逸再次回頭,确認那個紅衣女子沒跟過來後,才低斥道,“不是說好今日未時、江陵出去采藥後麽?”
楊寂回過身,無奈地攤攤手,“可莫離等不及了,非要我提前過來看看,你準備得怎麽樣了。”
玄逸輕哼抱臂,不置可否地笑着。
楊寂疑惑地挑挑眉,“怎麽,難道‘諸神黃昏’還沒畫完?”
“呵……”玄逸斜眼打量着他,“是莫離等不及了……還是你等不及了?”
楊寂一愣,微愠,“大哥何出此言?”
玄逸只是冷笑,片刻後話鋒一轉問,“這些日子,他練得怎麽樣?可有效果?”
楊寂想了想,有意無意地捕捉着玄逸的表情變化,謹慎地選擇措辭,“他武學天賦極高,輔以禦龍四式,近日劍技精進,暫時……沒發現絲毫異象。”
“哈哈哈。”看着對方小心翼翼的樣子,玄逸笑道,“小楊,你不該以為我在算計你吧?”
楊寂眼神一凝,随即自嘲着,“你若想弄倒我,直接飛鴿傳書給莫離,揭發一切即可。只是這樣的話,你我不過玉石俱焚,讓莫離漁翁得利。”他輕輕嘆息,“走到這一步,現在,你我誰都離不開誰,唯有彼此信任合作,才能各取所需,互利共贏。”
各取所需、互利共贏——玄逸不易覺察的神色一黯。
“一把劍,幾張劍譜,一紙退位诏書——竟讓莫離答應了放過我和江陵?”玄逸目光變換,眉宇間有些微不可思議。
楊寂搖搖頭,“說是這麽說,但在利益面前,這種口頭承諾能有多長時效?更何況,莫離已将‘夕陽寒鴉’練完,他遲早會發現劍譜有問題。這顆子已落下,我們沒有反悔的餘地了。”
玄逸只是笑笑,不做聲。同門師承江淵,他與莫離聯劍二十年,亦敵亦友,那些劍法路數、氣息走向,沒人比他們更熟悉。莫離劍絕天下,雖未練過禦龍四式,好歹也看他和江淵施展過無數次,必然千百遍琢磨過。想騙過他的眼睛,在劍譜上動手腳,引他走火入魔,幾乎不可能。
玄逸眼底,忽有惘然一閃而逝——如果,他一開始就以誠相待,以莫離要的三樣東西來交換他和江陵的自由,是否也是行得通的?
但他很快就放棄了這個假設——世上沒有那麽多如果。況且只有力量,才能維系公平的交易,他需要一個強大的盟友。更何況,他對這個國度沒有感情,即将更名的赤流政權,不過是千萬人的鮮血與夢想鋪就的,少數幾個人上演權謀與争鬥的舞臺。
“你和莫離要東西,今日未時,我都會如約給你。”閉着眼,玄逸淡淡道。
楊寂深吸一口氣,感激抱拳:“如此,有勞大哥了。”
玄逸無所謂地冷笑擺手,轉身就要返回,卻聽身後的楊寂接道:“大哥別急着走,我還有個好東西,要給你。”
玄逸回頭。
楊寂緩緩解下長包袱,從裏面拿出一把劍。劍柄上的紫玉佩帶有被灼燒的痕跡,然而劍鋒一點點從劍鞘中展露出來時,那份純粹的渾黑色,卻一如從前。
“絕世好劍,只有在絕世英雄手上,才能發揮到極致。”楊寂凝神一笑,将帝煙劍收回入鞘,震臂扔了過去。玄逸伸手接住,把劍別回腰間,目光一直追随着熟悉的劍,心情複雜。
曾經,那個人将這把劍交到他手上時,希望此劍,他為天下蒼生而拔。
“襄遠怎麽樣了?”玄逸無神問道。
楊寂略作思考,“一切正常,只待你的親筆诏令抵達。”
玄逸無奈地笑:“你就這麽确定——我區區一紙诏令,就能讓他們反?”
“襄遠是在你手上振興發展起來的,而且一個月前抵抗朱雀王的襄遠保衛戰,為你贏得了空前的軍心民意。在襄遠,你的命令比君主的旨意更加有效。再說了,”楊寂話鋒一轉,“你反的是莫離,是一個亂臣賊子,名正言順,他們為何不追随?”
玄逸不知在想什麽,忽冷眉一笑:“與此同時,白虎王從白漓突入,朱雀王從襄遠突入,你再在各個恭賀新帝登基的隊伍裏,安插死士,力求刺殺莫離——是嗎?”
楊寂一驚,随即複雜地苦笑,算是默認——玄逸竟猜中了他幾乎全部的安排。
玄逸不置可否地輕輕一笑,片刻後,他短促地說了三個字“未時見”,便不再耽擱,轉身就走。
然而剛轉過身,玄逸整個人就是一滞。
玄逸盯着後院破敗的小門,神色變換,邁不動腿。楊寂一怔,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後院的小門那裏,雖然什麽都沒有,卻能感到明顯的生的氣息。顯然,有人躲在門後,一動不動。
楊寂猜到了是誰,在心裏大呼不妙,驚覺事情可能将不太好辦。
終于,紅色衣衫露了出來。紅衣女子緩緩從小門邁出,眼神顫抖,一臉恍惚與不可置信。
“阿逸……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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