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心字香燒——焚心

玄逸嘴唇噏動,最終卻什麽都沒說,只是極緩極緩地閉上雙眼——心口似有刀絞,情緒激蕩,他不能說話,只怕一開口,就會劃開再也無法逾越的鴻溝。

“放開我吧。”見對方久久不做聲,江陵深吸一口氣,疲憊道,同時無力地推着他的手。玄逸卻越握越緊,絲毫沒有松手的意思。江陵冷掃了他一眼。

“你誤會我了……我們回屋。”玄逸勉力笑笑,聲音極其沙啞,“想知道我究竟是怎樣的,是嗎?好……我一點一點,說給你聽。”

可江陵諷刺地揚了揚嘴角。

“誤會?我誤會什麽了?”江陵歪過頭,露出不解的表情,“誤會你瞞天過海,拿初濂劍和帝位去做交易?誤會你對父親的憎恨,誤會你挑起赤流動亂,還是誤會你勾結銀雪?”

玄逸身體一僵,一股血氣湧上,于是低頭悶咳了幾聲。

江陵心下一急,卻終究凝凝神,無動于衷地淡淡道,“你恨父親,我不恨;你不珍惜赤流,我珍惜——我絕不會認同你的做法。”她緩慢地搖頭,一字一頓,同時手指發力,一點點掰開雙肩上的手。

當玄逸擡起頭時,江陵的動作一滞,她看到玄逸眼底爬上了血絲。血絲讓玄逸冷冽的眼神更加可怖,江陵心下一沉,感到事情不太妙。

“……你想做什麽?”

江陵默默掃了眼遠處一直沉默的楊寂,又回頭望了望眼前的人,心知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會是他們的對手,幹脆慘然一笑,半諷刺半認真地回答,“我如果要回去,右護法大人……是否會強行扣留我、幽禁我?”

玄逸一個恍惚,在涼風中晃了晃,好久才堪堪穩住心神。

“回去……嫁給莫離?”

他的眼睛,黯淡無光。

江陵抿唇,凝眸沉默。玄逸注視着她,心情極為複雜——原來有一天,江陵在和自己說話的時候,也會像和政敵博弈一樣,小心翼翼、反複思量。

“是。”不知做了怎樣的考慮,江陵簡潔地回答,輕笑,“我曾經說,非你不嫁——可是,你願意娶我嗎?你若願意,我就跟你走。”

玄逸臉色霍然一沉,江陵卻饒有興致地看着他的表情變化。

在那樣調笑的目光中,玄逸大腦裏一陣眩暈。他從未把面前這個女子當妹妹看待過,一年前起,他已決定了終生不娶。

僵持中,江陵冷哼一聲震臂,掙脫開雙肩上的手。“既然不願意娶我,還廢話什麽?”她清冷地笑着,趁着玄逸還沒回過神來,江陵急急往後退去,轉眼就掠開了兩丈。

一直安靜旁觀的楊寂終于眼神一變。可他的腳步剛挪開一尺便停下,楊寂直直盯着那個黑衣人——不,玄逸一定會有所反應。

果不其然,下一個瞬間,玄逸猛然發力,騰空躍起,轉瞬落在江陵身前,橫臂擋住去路,利落回身沉沉道:“你不能回去。”

看着他一系列幹淨沉穩的動作,江陵讷讷啞然,滿眼驚詫——玄逸的身形,竟如此矯健?他不是在小院吹風坐久了,都會咳嗽的嗎?

“你……你早就恢複好了,卻裝出一副病弱的樣子?”怔了好幾瞬才反應過來,江陵不自覺捏緊雙拳,氣得雙臂痙攣。

玄逸一呆,感到說不出的無奈與無力——在緊急狀況下,忍住身體的不适,逼自己爆發出力量,這是一個殺手的基本能力。可這二十天,江陵天天給他配藥調養,時刻探查他的氣息脈象,他的身體狀況,怎會有人比江陵更清楚?如今,她卻連這個都要懷疑,認為他在使詐?

他還要解釋嗎?可是,解釋什麽呢?

玄逸終究蒼白地笑笑,低眉,只是面無表情地重複:“你不能離開。”

江陵氣得臉色煞白。

玄逸微怔——江陵突然雙腿發力,一震木劍朝他小腹劈去。腹部是毒素最後逼出的地方,也是玄逸全身最虛弱的地方,加之十幾天來一直在練劍,江陵這猝然一劈的速度和爆發力,都不可同日而語。

玄逸自嘲一笑。他并沒有拔劍格擋,甚至沒有避讓,而是徒手生生去接那一劍。雖是木劍,江陵的內息撕絞在劍刃上,卻是十幾天來最鋒利、最集中的一次。玄逸的手剛觸及劍刃,便被劃開一道殷紅的長口子。

但他不僅不退縮,反而用力抓緊了劍刃,任劍氣撕裂着傷口,鮮血一下子就浸紅了淡棕色的劍鋒。劍刃在血掌中拖行一尺後,生生由動轉靜,迅疾的速度和強大的力道從手臂傳到體內,對于重傷初愈的玄逸,這沖擊帶給他的傷害是不小的——但玄逸緊繃着臉,就像在戰場、在朝堂、像千萬次受傷那樣,他沒有任何表情變化,仿佛全然無事。

二十一年來,對于肉體的痛苦,他早就練就了極強的承受力和掩飾力。

不管怎麽加力,木劍被控制在玄逸手中,進不得半分、退不動絲毫。江陵不甘心,再次猝然伸出左手、橫掌朝玄逸小腹劈去,可玄逸一側身,不僅輕松躲過,同時也伸出左手,一動指扣緊了她的左腕。

終于,江陵再也動彈不得,只有睜着憤怒的雙眸,惡狠狠地逼視着他。

緊接着,讓楊寂不知所措的一幕發生了——玄逸竟強硬地把江陵的左掌一點點別到自己胸膛,面無表情、不容反抗,直至江陵的左掌全完貼在他心口上。楊寂讷讷望着,額上浸出了冷汗——要知道,江陵只要左掌稍稍運氣,便可立時粉碎玄逸的心髒。

江陵的左掌死死壓在他心口。那一刻,透過左掌,玄逸的心跳那麽真切,就像二十日來她每次為他查探身體時那樣,只是虛弱了好幾分;他混亂的內息一覽無餘,原來剛剛幾招下來,玄逸已受到重創,只是強作鎮靜。再打下去,他很快就會倒下。

左掌中,他真實的身體狀況毫不掩飾,江陵呆在那裏。從始至終,玄逸深深地凝視着江陵的眼睛,一言不發。他眼中的血絲越來越多,眼神越來越深邃複雜,但他臉上從來看不到任何虛弱,身形一直矯健,手臂也一直有力。江陵顫抖地擡起眼簾,四目相對的瞬間,她一個恍惚——玄逸想告訴她什麽?

玄逸凝視着她,目光深沉如海。

多少感情、多少話,皆消融其中,無痕無聲。

咚咚、咚咚、咚咚。

玄逸的心跳,一聲一聲。江陵的眼眶漸漸蒙上一了層薄霧。所有誤會、所有怨氣,都一點點消融在二月的涼風中。

她一輩子也無法忘記,曾經,有一個人,把一顆□□真誠的心,毫無保留地交給了她。

江陵艱難地、緩慢地阖上了雙眸。

玄逸忽覺心口猛震,緊接着,一口血氣湧上喉嚨。

他一分分倒下、跪地,然而江陵沒有回頭。鮮血從唇角溢出,玄逸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撐着地,後脊在狠狠發顫。可是,江陵一直堅定地望着前方,任單薄的背影在身後越來越小,腳步越來越快,絲毫不曾回頭。

涼風中,眼淚一點點飄散。她怕一回頭,所有信念,都會在頃刻間土崩瓦解。

二十一年的種種,在腦海裏不斷回放——平城的黃沙,襄遠的梨花,珈璃宮的煙花和雨霧,還有那張熟悉臉龐上的每一分笑哀喜怒——江陵聽到,一顆心在漸漸碎裂,所有這一切,也随着那顆破碎的心,一一消散殆盡。

她的心,刀絞般的劇痛。

戀人也好,兄長也罷。一切……都結束了。

恨我吧,心冷吧,離開吧,忘了我吧。不要再為我做什麽。我終究無法放下赤流,無法跟你走。不要再管我,這是我自己的選擇,生死禍福,從此聽從宿命。

“抓住江陵,不能讓她回去!”楊寂眼神一變,立刻手一揮,五個殺手模樣的人随即從樹林間跳了出來,同時,楊寂自己也三兩步追了上去——所有部署皆已完成,怎能在這個時候讓江陵回城,打亂所有的計劃?

經過玄逸身邊時,楊寂忽聽耳畔有人說了一句:“讓她回去。”

楊寂一怔回頭,只見玄逸漠然擡起了眼簾。他的臉陰沉慘白,淤血順着嘴角流到下颚,将他冷若寒星的目光襯得更加驚心。

“咳咳……想嫁麽,那就嫁。何妨?”玄逸清冷一笑。他聲音輕而啞,話語間,淤血不斷滲出,“……還要好好打扮一番,大駕護送回去。小楊……你意下如何?”

楊寂呆在那裏,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

手指緩慢地撫過白色劍刃。

醉夢亭,是鏡雲城的最高處。放眼望去,可以俯瞰整座城池。

白衣公子側坐在長椅上,溫文儒雅,氣宇卓然。若不是摩挲着一把驚世長劍,旁人根本無法将他,和“殺手”二字聯系起來。

一陣風過,白衣翻飛,風華絕代。

苦笑一聲之後,莫離把将離劍收回入鞘,轉眸眺望遠方。最近的,是連綿輝煌的宮殿,然後,他看見了熙熙攘攘的商賈與人潮,再遠一點,便是黛青色的萬仞山峰。

很快,這一切都将屬于他。

然而,不知想到了什麽,他從胸臆裏深深地、自嘲地冷哼了一聲。

“莫公子,嚴恭送回了飛鴿傳書。”忽然,一個人三兩步跳了上來,拿着一張信紙,恭敬地單膝跪地。

莫離接過展開,凝神閱讀了好一會兒,才漠然笑了一聲。

“竟然還鬧翻了?正好。她要嫁,我娶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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