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旭鳳和潤玉一進九霄雲殿,就有天帝親兵上前,将旭鳳按住了。
旭鳳一頭霧水,潤玉也不明就裏,可這兩人的反應卻截然不同,潤玉心思多,百轉千回之間的第一反應就是,天帝要尋罪打壓旭鳳,以此來壓制天後一派的勢力——他面上不顯山不露水,袖中卻已運起抵禦的靈力;旭鳳卻沒那麽多心思,被人帶到父親面前,他氣得大聲問道:“父帝,這是何意?”
天帝冷笑一聲:“你做了什麽好事,你會不知?”
旭鳳幹得“好事”可多了,遠的不說,就半刻之前,還在觊觎兄長呢,可旭鳳理直氣壯:“兒臣不知,還請父帝明示。”
這就是手握兵權、屢建奇功之人會有的底氣,旭鳳是打心眼兒裏覺得父帝不會把他怎麽樣。
天帝神色嚴厲地看了他一眼,說道:“潤玉,你也跪下。”
旭鳳這才有了幾分松動的模樣:“跟他沒關系!無論何事都是旭鳳一人的主意,旭鳳一人一力承擔。”
潤玉卻已跪下,拱手道:“還請父帝明鑒。”他聰敏機智,看天帝神色,便能猜出天帝所說的并不是他二人的私情,否則早已震怒,還能容得他們兩個在這裏攬責?方才傳令官已說“鬼界異動”,旭鳳長年征戰在外,興許是戰事失利,天帝小題大做,是為警醒天後。
他也覺得天帝不能把他們怎麽樣,卻不是憑着旭鳳一樣的有恃無恐,而是靠得萬年來的小心謹慎、人情冷暖打磨出的敏感嗅覺。
可話是這麽說,旭鳳将罪責一概攬到身上的舉動還是叫潤玉心頭一顫。天帝在前,他不敢側臉去看,可旭鳳就跪在他身邊,雖是下跪,卻堂堂正正、毫無猶豫,言語之間對自己全是回護……
此生頭一次的,他竟産生了幾分、可以依靠旭鳳的心情——他年長旭鳳三千歲,旭鳳出生時他早已過了不懂事的年紀,萬年來向來以保護者自居,在他看來,應該是他守着旭鳳、保護旭鳳。他此生從未産生過“也許他也是可以依賴的”的念頭。
說到底,他對旭鳳,是不信任的。愛慕他天真爛漫,被他一片赤誠吸引,可也從不信他能真的回護自己——直到這一刻。
他的心防被擊開了一條細縫,他想,或許,我能……
一旁的旭鳳對此無知無覺,他想得少,一開始是覺得理直氣壯,後來又想到壞了壞了,難道是父帝知道了我對兄長的心思?這個時候他又忽覺潤玉不答應他是做得對,要是兩人真的一拍即合定了情,他就沒法把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了。
他有什麽,不過一腔孤勇,想着為了這個人、死都不怕。說來也巧,許多人時常會說,這一腔少年的孤勇,是最沒用的東西,但潤玉旁的不要,就只要這份心意而已。
他受慣了白眼,看慣了別人對着他背過身去視而不見,只要有個人肯拿出這一點點心意,就足夠了。
天帝面色不定,将這兩個兒子一一打量過:長子芝蘭玉樹,次子燦若朝陽,近年來兩人名聲鵲起,已經漸漸有了人望,他是要借鬼界異動的機會敲打二人一番,叫他們不要生出二心,也想試探一番,兩人是否背着他做了什麽小動作。
一試之下果有成效,旭鳳藏不住事,若以他前途命運威脅,他眼都不眨一下,可若是危及他人,他便顯出了少年人的毛躁性格,慌慌張張地急着攬責;潤玉卻沉穩,既不攬責,也不推卸,只請天帝明鑒——似乎對天帝信賴到了不假思索的地步。
從這兩人的反應來看,天帝對長子更滿意些:雖說有幾分懦弱,但一個帝君需要的,并不是一個有情有義、敢闖敢幹的兒子,他需要這樣的将領開疆擴土,但兒子,還是潤玉這樣溫順的好一些。
但是……天帝轉念一想,若他是有意為之……
那他的城府就實在太深了些。天帝不言不語,空氣中的凝重到了密不透風的程度,他才說道:“火神,你在鬼界做了什麽好事?”
旭鳳松了口氣:“回禀父帝,二臣奉命征戰,從未做過任何超出父帝旨意的事情。”
“你時常私下鬼界,已有上千年,也是本座的旨意?”天帝厲聲道,“說!你是否與鬼界勾連?”
旭鳳吓了一跳,第一反應卻是去看潤玉,他臉忽而就紅了,結結巴巴地道:“這,這,去鬼界,那是我私事,我……”越想越委屈,可又不能大聲申辯,他冤得很。潤玉一愣,忽然低聲道:“旭鳳,你……你可是去……永留鎮?”
旭鳳臉漲得通紅,從嘴角發出一聲:“嗯。”就不做聲了。
原來這三千年來,齊家老大仍未投胎,他女兒茵兒早已轉世,可他卻不知為何留了下來,旭鳳有時去看看他,想着替潤玉照拂一二,但齊氏不待見他,他也沒個“見娘家人”的禮貌,兩人時常一言不合就翻臉,後來旭鳳也不露面了,只去瞧瞧,看看缺不缺東西就罷了。
後來帶兵在外,無法親自去了,就讓親信去,潤玉回來後,他嫌這樣的舉動太殷勤,不願意承認,潤玉則以為大哥早就投胎轉世,因此并不知情。
被天帝當場戳穿,又被潤玉一個心思轉念間看透,旭鳳的臉面一下子挂不住,耳朵都紅了。
潤玉的心緒如海上風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一時不知是該喜該悲:喜的是故人還在,悲的是三千年不得轉世,魂魄只怕早已破損,永生也別想轉世投胎了;兼且有震驚于旭鳳的心思,竟然這麽體貼細膩,他那麽愛邀功,摘朵花都要求個親吻,這麽大的事,竟然一言不發……
潤玉想到這裏,說道:“父帝,此事是我不好——鬼界永留鎮有一個二臣在人間的舊識,他命途多舛,我托旭鳳替我照拂,父帝若要責怪,就都責罰潤玉一人,與旭鳳無關。”
天帝聽了這話,反倒有幾分放心下來——方才擔心潤玉城府太深,此刻卻又露出年輕人的急切,他面露不悅,問道:“什麽舊識?”
潤玉道:“是二臣歷劫時相識之人。”
天帝聽了點點頭,将這“舊識”自動理解成了“愛人”,他責備道:“你如今已飛升上神,實在不該和歷劫時的情緣再有勾連。”
潤玉低眉順目,道:“是。”旭鳳似是想要再說什麽,可終究忍了下去。
其實他想說,飛升怎麽了,飛升了也還是原來那個人,歷劫時的情緣當然不能算了!
但他也曉得看點眼色,知道不該提。天帝重重拿起輕輕放下,又将兩人訓斥了幾句,便說道:“起來吧,下不為例。”
這才喚太巳仙人入殿,來将鬼界的異動一一講來:
原來這鬼界之下,其實還壓着一界,名喚虛無界,自盤古開天地以來,無論人、神、妖、魔,凡窮兇極惡、罪大惡極、犯下了不可饒恕罪過之輩,就連在鬼界勞役都贖不了他們的罪過,魂魄便會被打入虛無界。虛無界有進無出,有去無回,魂魄在虛無界永世被困,受苦受難。
潤玉聽了,略感意外,這“虛無界”他也是第一次聽說,竟還有這樣的地方!他不禁側眼去看旭鳳,卻見旭鳳眉頭緊蹙,不住地去看天帝。
旭鳳這些年時常失去蹤跡,只說在外作戰,可六界之中除了魔界,大多是與天界相安無事,他究竟在與誰作戰?潤玉看看旭鳳,又看看天帝,心中漸漸生出一個極可怕的念頭來:
虛無界關押的,都是犯下了不可饒恕罪過的人,這樣的人,往往也是大能者。
越有能力的人,行将踏錯,犯下的罪過越可怕。
虛無界不僅是一座監牢,更是一座盛滿了靈力高強者的巨大寶庫。若是能,化為己用……
旭鳳和天帝對視一眼,天帝道:“旭鳳,你這些年在鬼界平叛,可聽說過虛無界?”
旭鳳皺起眉:“父帝,您……”潤玉站在他身邊,輕輕扯了一下他的袖子,打斷道:“這虛無界是六界的機密,小神從未聽過,旭鳳應該也是吧?”
旭鳳輕咳了一聲,道:“……嗯,是。”
太巳仙人道:“兩位殿下年歲尚輕,不知道也是自然,這虛無界自古就有,只是人人緘口不提罷了;它位于鬼界地下,原本是相安無事的,虛無界封印十分穩妥的;可是這幾千年來,鬼界管理不善,日積月累下來,許多在鬼界服勞役贖罪的鬼魂早已心生不滿,多地常有怨魂暴動,其中有一支竟悄悄挖穿了鬼界的地表,以殺生大陣強行将虛無界打開了一條細縫……’”
潤玉和旭鳳都是悚然一驚,這虛無界的惡鬼若是流竄出來,可不是玩笑。旭鳳拱手道:“父帝,旭鳳自請領兵前去。”
天帝正有此意,點頭道:“是,虛無界若徹底打開,六界塗炭,拱衛六界,我輩責無旁貸。”天帝說罷,長袖一揮,道:“火神、夜神聽令。”
“特令爾等速領兵前往鬼界,鎮壓暴亂、封印虛無界!火神為帥,夜神監軍,爾等務必盡心盡力,六界安危,就在爾等身上。”
二人領命,便該告退,可旭鳳似還有話要說,示意潤玉和太巳先走,潤玉卻一反常态,拉住他的手不由分說,将他拽出了九霄雲殿。
走出殿外,旭鳳一臉陰沉,待太巳離去,他才甩開潤玉的手道:“你不許去。”
“胡鬧,旨意已出,父帝怎能收回?”潤玉道,将他拉回璇玑宮,又使了個結界将璇玑宮包圍住,這才說道:“旭鳳,你說實話——你這些年在外征戰,究竟是都在做什麽?”
旭鳳置若罔聞,只是重複道:“你不許去。”
“旭鳳!”潤玉怒道,“快說,不是你任性的時候!”
兄弟二人僵持片刻,旭鳳忽然莞爾一笑,說道:“你想知道,親我一下就告訴你。”他話音剛落,潤玉竟然突然欺身上前,一手捏住他臉頰,毫不猶豫地用嘴唇在他嘴唇上碰了一下。
“好了,快說!”
旭鳳忽然有些悻悻,可話已出口,不好耍賴,只好說道:“自然是收服妖獸、對抗魔界。”
潤玉冷笑道:“你時常弄得一身傷,是區區魔獸弄的?”
旭鳳一愣,忽而怒道:“你怎麽知道的!”轉而一想就明白了,五方天将府那群蠢貨,時常成群結隊地跑來“看嫂子”,潤玉請他們喝茶,又怎麽會是白請?以潤玉的能力,幾句話可能就叫他們放下了心防,再說幾句,只怕就已經把自己的近況動态都交代的一清二楚。旭鳳也不知道是該哭該笑,他雙手一把摟住潤玉的腰,将他摟着貼近自己,不由分說地親了一口,說道:“你擔心我,怎麽不親自問我?”
潤玉也是一時情急,竟然暴露了自己從五方天将府的衆人口中套話的事實,他正心驚,怕旭鳳多心,沒想到竟換來這麽一句,他哭笑不得,真是不知道該說旭鳳磊落,還是罵他戀愛腦到極致。他掙開旭鳳懷抱,說道:“說實話。你是不是在試圖打開虛無界?”
旭鳳心裏很甜,便也好說話多了:“是,你怎麽知道?”
“虛無界封印是上清天神君所造,哪有那麽容易被尋常冤魂挖穿?”潤玉道,“是誰指使,可是父帝?”
“正是父帝,”旭鳳道,“父帝說,虛無界就是一個巨大的隐患,要我踏平虛無界、還六界清明……”
“你成功了嗎?”
“算是吧。”旭鳳道,“我打開了一個小口子,可虛無界的惡鬼十分難纏,光是制服開口漏出來的惡鬼就占了我所有精力,所以至今也不能以大軍進駐……”
“那這暴動……”
“當地是有暴動,我的赤焰軍也是以此作借口駐紮,但我每次離開,都會命人用法術将裂口封住,恐怕是那些冤魂偷偷揭開了封印,想要害得鬼界大亂……”
“你說父帝讓你打開虛無界,可有旨意登記在冊?”
“此事是父帝喚我入閣親自指示,何來登記在冊?”
潤玉聽了心中大亂:旭鳳大禍臨頭了,竟還糊裏糊塗的!
這虛無界是天帝讓旭鳳打開的,打開為的恐怕也不是造福六界,而是要将虛無界的惡鬼靈力化為己用,如今出了纰漏,天帝怎麽能承認?若是無法鎮壓虛無界冒出來的惡鬼,旭鳳怕就要背一個“窮兵黩武利欲熏心”的黑鍋了。
旭鳳見他皺眉,仍是不明所以,反倒伸手去摸他眉心,安慰道:“兄長別急,我和這些惡鬼作戰多年,不怕的,有我在。”說完又換了一張臉孔,道:“但你不許去!”話音一落又是一張傻乎乎的笑臉,他握住潤玉的雙手,湊到嘴邊親了親道:“這回讓我抓住了,你果然關心我,等我回來,你必須說實話不可了!”
——小傻瓜!潤玉無可奈何地想。
我怎麽能放你一個人去涉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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