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不出兩日,衆人清理了戰場,又和幽冥府做了些交接,旭鳳率軍班師。
他此番功勳卓著,是封印虛無界的大功臣,回到天界必然大有封賞,可旭鳳卻全不在意。在鬼界的最後幾日,他除了召集手下議事,就都和潤玉纏在一起——年輕的戀人剛确定關系,互相都是熱烈的,鬼界窮山惡水,也沒有什麽美景,可兩個人手拉着手一起走一走,走累了就靠在一處坐一坐,也覺得心中充滿了歡喜和期待。至于到了夜間,這兩人更是徹夜糾纏,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勢。
誰都沒開口,但兩人心底都是隐隐不安的。
旭鳳尤甚。他在感情上或許想得還不夠透徹明白,但随着歸期将近,他也逐漸感到不舍和憂慮,只是又說不清為何會有這些不舍和憂慮。
因此只能抱着潤玉夜夜笙歌,纏着潤玉用行動給他一顆“定心丸”。
然而再怎麽不舍,天界的皇子也不可能永居鬼界,大軍終于還是拔營回朝。
九霄雲殿之上,天帝對旭鳳大加贊賞,天後趁機進言,為旭鳳求取“戰神”封號,天帝自然允諾。而于監軍潤玉,則只有不輕不重地一句“也不錯”。
旭鳳聽了這話,不知怎麽的便有些不痛快,許是他年紀大了,對父帝母神的誇獎不再那麽看重,此刻反倒能覺察出天帝天後對自己和兄長的區別對待來,他心中不悅地想道:雖說封印虛無界的是我,可潤玉布碎魂陣,功勞也是不小,怎麽父帝只字不提呢?
想到此處,他便欲要開口向天帝索要潤玉的封賞。
“父帝容秉,此番去鬼界,兄長亦是勞心勞力,若論功行賞,也該有兄長一份。”
此言一出,衆仙多有動容。
天後微微一笑,說道:“火神說得是,玉兒,父帝母神聽聞你戰場上無故嘔血,都是十分的牽挂擔憂,早已備下助你固本清源的仙藥,你可要好好養傷啊。”說着又轉向天帝道:“陛下,玉兒自幼體弱,性情又溫良,臣妾鬥膽,想請陛下以後不要派他去做這麽危險的事了——傷在兒身,痛在母心啊。”
這一番話說得極巧妙,既堵了旭鳳為潤玉求封賞的口,又暗中踩了潤玉幾腳——大敵當前無故嘔血,不是修為不足是什麽?天帝聽了也不置可否,只是看向長子:“身體可好些了?”
旭鳳縱然再不敏感,也聽出了這兩人一個打馬虎眼、一個假意關心實際岔開話題,他不由得一陣惱火,心中卻又有幾分難言的惴惴:若是別的人說了潤玉什麽,他定要拉開架勢罵得那人找不到北,不服戰場見;可這兩人是對他寵愛有加的父帝母神,正是自己得了封賞,才越發襯得潤玉處境艱難,他感到幾分赧顏幾分憤懑,不明白為什麽父帝和母神對自己和兄長是全然兩個态度。
他不好嗎?我覺得他很好很好,長得也好,聲音也好聽,性格、學識沒有一處不好!
為什麽……他們就是不喜歡他呢?
或許此刻旭鳳心中已經隐約察覺到了答案,只是他還是不肯去承認面對,那就是:他的父帝母神并非天然正确,他們也有很多缺陷,他們也會偏心,但他們最大的缺陷卻是……他們不是良善寬厚之輩。
可是叫一個年輕人去承認父母也是常人就已經夠難了,叫他去承認父母是刻薄之人……豈不是難上加難?
他側過臉去,偷偷打量潤玉,他其實并不知道,從很小時他就養成了這樣的習慣:每當太微和荼姚的表現令他失望時,他就會偷偷地去看潤玉,他把對父母的失望寄托在了兄長身上,而潤玉填補了那些失望的縫隙,用溫柔、寬和和包容——旭鳳能有今天的模樣,而不是像穗禾一樣跟着荼姚越學越壞,潤玉在其中扮演了一個分量不輕的角色。
很多個像這樣的時刻,只要潤玉看他一眼,眼中帶着無限的撫慰,旭鳳胸中騰騰升起的不平的火焰就會被熄滅。
可笑荼姚竟然以為潤玉是會害得她和旭鳳不合的元兇,其實她和旭鳳本性相反,若無人安撫緩和,他們母子是遲早要反目成仇的。
旭鳳對此一無所知,但他此刻……他此刻只想要潤玉看他一眼。
但潤玉卻眼觀鼻、鼻觀心,誰也不看,拱手向天後道:“多謝母後記挂,陳年舊傷,已無大礙了。”
旭鳳心裏登時如打翻了調料瓶,五味陳雜。
朝會散後,衆仙各自離去,旭鳳被朝中相熟者圍住,動彈不得,潤玉卻無人上前,自己形單影只地孤身離去。旭鳳眼看潤玉直接走了,看也不看自己,心中很有幾分急切,想出聲喊他,又被來道賀的同僚層層圍住,應接不暇,只能眼睜睜看着潤玉走了。
他急得團團轉。
今日大殿上天帝天後明擺着偏袒嫡子,刻薄長子,有眼睛的都看到了,若他只是衆仙中的一個,便可以理直氣壯地斥天帝天後偏袒,纏着潤玉給他安慰,可他偏偏就是被偏袒的那個,此時不管說什麽,都好似得了便宜還賣乖。他不知道該說什麽,又怕潤玉就這麽走了心裏憋着不痛快,腦子一熱大聲道:“潤玉,你別走!”
圍着他的衆人一下子安靜下來,人人面色古怪:再怎麽得勢吧,也不該當中直喚兄長的名字,這是連長幼都不顧了。大家面面相觑,又回頭去看潤玉,只見那人身形一頓,正當大家猜測他心中該是如何的不忿氣惱、會不會當衆和旭鳳争執起來時,他卻又回過神來,心平氣和地問道:“還有事?”
旭鳳一時語塞,他在鬼界和潤玉多有癡纏撒嬌,也說了很多情人間的膩歪情話,可那些話拿到大庭廣衆來說未免太不合時宜了。他撥開衆人,走到潤玉身邊,想去拉他的手:“你怎麽不等我……”
潤玉躲開了他的手,笑道:“二殿這麽大的人了,就別要兄長拉手了吧。”此話說得溫柔和煦,衆人聽了,也只覺得是兄弟倆從小拉拉扯扯慣了,現在哥哥長大了,不願意和他再和從前一般。于是衆人也只是笑笑,不疑有他,可旭鳳卻說不出的滋味在心頭,笑容僵在臉上,他壓低聲音,可憐巴巴地道:“兄長,你等一等我,我們一起回璇玑宮,好不好?”
“我回璇玑宮,你回栖梧宮才對,”潤玉道,“兄長身體不适,改天再和你喝茶敘舊,好嗎?”
說着也不管旭鳳怎麽說怎麽做,自轉身走了,留下旭鳳站在原地,猶如一盆冷水潑在頭上。
完了完了,他惱了我、生我的氣了。
旭鳳咬咬牙,仍是追上去:“潤玉,等等我!”他追到殿外,哪裏還有潤玉的蹤跡?
潤玉卻是一出殿外,就被喚去了省經閣。
他幼時酷愛讀書,時常整日整日泡在這書山中度日,那時還沒有旭鳳,太微覺得有趣——這兒子竟跟自己在這點上如此相像——他感覺到了難得的父愛,特準潤玉沒有限制的出入省經閣,閱讀任何他感興趣的東西。
這省經閣,就成了這對父子唯一的溫馨的回憶,其所帶來的負擔,是遠超歡愉的。譬如,此後太微每每傳喚潤玉至省經閣,潤玉便知道,太微又要利用自己了。
果然,太微見他來了,先問了一番他受傷嘔血之事,又親自為他療傷,一番人情做下來,似是确定了已經把大兒子感動得幾欲涕零,這才開口道:“方才在殿上……父帝只封賞旭鳳而忽略你,你可會覺得不公?”
潤玉笑笑,“為父帝分憂,本就是分內之事,無需封賞。”
太微卻搖頭道:“有功便要有賞,否則如何令人信服?”他說着幻出一把寒光閃閃的長劍:“這把‘水靈間’是我早年所得,你用着正合适,看看怎麽樣?”
潤玉豈有拒絕的道理,他将“水靈間”拿在手中把玩片刻,這太微收集的武器,也和他一樣染了幾分無情的寒意,拿在手中只覺得透骨生寒。但他将嚴重冷意壓下,再擡頭時,眼中全是欣喜之色。
太微見了,心中暗暗得意,忽而又長嘆了一聲。
潤玉将劍按下,問道:“父帝為何憂心?”
“沒什麽,只是忽然念及往事,稍感悵惘罷了。”天帝微微一笑,“你與你母妃,生得很像。”
這是一萬年來,潤玉第一次聽聞他提起自己的生母,想他為了挑撥兩個兒子的關系,竟然連這都能搬出來做武器,任誰都會有些齒冷。可聽在潤玉耳中,卻莫名地叫他心頭一動,像是被一把火熱的鐵鉗翻動了一下——初時覺得一陣暖和,可那暖很快就成了疼。
母妃,他居然說“母妃”。誰不知道天界只有天後,沒有天妃?潤玉的生母若曾封妃,他也不至于被人私底下喚做野種數千年。
一個堂堂正正的天妃,哪怕并不受寵,她的兒子也不會落到這種地步。
一個人打從記事起就沒有和母親有關的記憶,他必定有過失落和懷疑,也曾試圖打探,想求一個清楚明白:為什麽離我而去,為什麽生了我又棄了我?可天界人人守口如瓶,縱是他也找不到任何頭緒,就好像在他周圍有一道看不見的牆,他在這頭,真相在那頭。碰的壁多了,他也逐漸學會了不要再去試。
可是這件事在他心裏,始終是無法抹去的。人間歷劫那短短幾十年,叫他浮光掠影般的嘗到了有一個母親的滋味,那之後,他便更加無法輕易放棄。
“母親”在他心裏,逐漸成了一道散不掉的陰影。
此刻聽太微提及,難免又觸動了他這道陰影,他聽了,竟少有的覺得心潮起伏——這句話如果落在旭鳳耳中,就只是一句無聊的老調重彈,可對潤玉來說,卻引起漣漪無數,這大概也要算是數十萬年帝王心術的冰山一角吧,太微知道該向什麽人說什麽話。
見潤玉神色微動,他又嘆了口氣,露出悵然的神色。
“若你母妃還在,見到你今日的模樣,一定是又歡喜,又心疼。”
潤玉垂下眼睛,默不作聲。眼前這個人,不管他如何冷漠,他們之間的聯結,是另一個已經銷聲匿跡的女人存在過得證明。他很難否認這種聯結。
他是他的父親。他的血緣之親。
然而……
“你可會怨父帝偏心,待你和旭鳳不同?”
就這樣,如同一場幻術的結尾,“噗”的一聲,“父親”的假象就被戳破,眼前的人重新變回了天帝。
父親愛所有的孩子,有的愛多一點兒,有的愛少一點兒。
可天帝誰也不愛,天帝眼中只有權力,只有制衡。
潤玉仍舊垂下眼睛,掩去一切情緒。
“潤玉……不曾。”
“不曾?”天帝道,“那又為何,方才旭鳳喊你,你不理他?”他沖潤玉了然笑笑,又道:“你們自幼親厚,如今卻不像從前那樣整日黏在一起了。”
潤玉欲言又止,思索片刻後道:“旭鳳從前年幼,總吵着要我陪他,我……我是兄長,只能陪着他。”
他言外之意是,不陪也不行——寄人籬下,他沒有選擇餘地。如今長大了,對壓迫者的不滿已經積累到了不想再忍耐的地步。
他卻從沒想過,或許他這個“父帝”在潤玉眼中,也并不是“一個戰線”。
太微聽了更加滿意,他聽出潤玉的弦外之音,正和他心意。
“你的心意,父帝明白。”他說道,忽而正色沉聲道:“潤玉,你可願擔起這萬千水族的生計重擔,為他們去争一争?”
旭鳳在璇玑宮內足足等了半個時辰,潤玉才回來。
魇獸和輝兒被送去請老君照拂了,璇玑宮裏一個人也沒有,旭鳳這兒摸摸,那兒看看,越看越新奇——上一次來這兒時,他還只是潤玉的弟弟,這一次,這一次,他已經是潤玉的……
潤玉的什麽呢?他又有些犯難。按理來說,他該是潤玉的情郎,畢竟他們什麽都做了;可他偏又還沒确認潤玉的心意!其實他早該追問了,可每每話到嘴邊,卻都不知為何咽了下去,好像有個聲音在他腦海裏說,不着急,下一回吧。
仿佛他心底抗拒着什麽一樣——他知道,只是這個時候,他還只是剛成年的青年,哪怕是自己給自己設定的目标,他也不肯輕言放棄,覺得傷面子。
在鬼界時,他甚至覺得拖一天是一天也挺好,可此刻又覺得忐忑不安,潤玉少看他一眼,他就覺得煎熬。這一切都仿佛三千年前那個不眠夜的重演,沒想到三千年過去,他個子長高了,修為也水漲船高,卻還是這麽需要潤玉的注意……
旭鳳越想越覺得憋氣,他也是手賤,看到床邊放得一摞書冊,順手就劃到地上,給出了口惡氣。
沒想到那本書落到地上,正好攤開一頁,旭鳳一眼看過去,似乎瞥到兩個字,“靈修”……這兩個字在他腦海裏不停地閃現,他忍無可忍,四下看看無人,把書拿起讀了起來。
他知道靈修是什麽,他只是好奇潤玉怎麽會看這種東西。
這一翻才知道,原來潤玉枕邊放着的是一本修煉元神的書,旭鳳越看越不對勁,這才發現這或許還是本禁書,其中提到一些靈修術法,不是正常的靈力交融之法,而是掠奪之術。他越看臉色越難看,最後忍無可忍,猛地将書合上了。
潤玉還沒看到這裏。他對自己說,他肯定還沒看到。
什麽破書!他越想越火大,覺得眼睛都不幹淨了,指尖竄起火苗,将書燒了。靈火炙熱,眨眼間燒得灰都不剩。
旭鳳這才又坐回床上。
不會的不會的。不會什麽來着……?
他正胡思亂想着,潤玉門一推,潤玉卻回來了。
旭鳳心頭一喜,沖出門去,潤玉正在回身關門,擡眼見到他,四目相對的瞬間,旭鳳想到了很多,每一個都讓他像莽夫,又像膽小鬼。
他張了張嘴,卻什麽聲音都沒發出來。
潤玉卻笑起來。他一笑,眉眼彎彎的,這蕭索冷寂的庭院,突然變得柔和起來。
“你怎麽來了?”
他輕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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