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床上的幼崽已然消失不見,恢複成了身着雪衣的小美人。

昏迷多日之後,他終于醒過來了。

這還是溪蘭燼第一次見到他睜開眼的樣子,那雙眼眼睑修長,形似桃花,眸色淺淺淡淡的,是雙極為漂亮又多情的眼睛。

然而冷若冰霜的美人面上卻無一絲笑意,頗有點辜負了這雙多情的眼。

不知道是不是溪蘭燼的錯覺,總覺得少年的眼底好似沾着幾分碎金般的淺金色。

原來不用找獸醫。

這是溪蘭燼腦子裏蹦出來的第一個念頭。

旋即第二個念頭冒了出來:他的眼睛怎麽了?

少年的眼睛本該湛然有神,現在卻仿佛蒙了層擦不掉的灰塵,朦朦胧胧的,沒有焦距。

小美人自然察覺得更快,濃長的睫毛眨了一下。

依舊是如此。

略一沉默後,少年單手緩緩撐坐起身,眉目更冷了三分,倒是并未驚慌。

因為這幾日一直躺着,他的衣衫有些松垮,披散的白色長發滑落到他胸前,分明是一副有些慵懶的模樣,卻沾着凜冬之寒,帶着生人勿近的淡漠感。

那是一種鋒利而危險的漂亮。

溪蘭燼顧不得其他,張開另一只手,在他眼前揮了下,緊張地問:“你的眼睛怎麽了?”

少年聽着他的聲音,不言不語,抓住他的手又用力了一下。

溪蘭燼感受着手腕上的力道,反應過來。

莫不是從陌生地方醒來,以為遇到變态在緊張?

他連忙安撫:“方才我是見你變成了個小白團子,好奇摸了一下,真的是無意冒犯……還記得嗎?五日前,你從雪山上跌落,趕巧替我擋了仇家一掌,再怎麽說你也是我的恩人,別怕,我真的是好人。”

說完,溪蘭燼自己都是一陣靜默。

怎麽他越說越覺得自己不像個好人。

謝拾檀沒有說話。

他方才是要捏碎此人手腕的。

試了兩次,竟然都未能成功。

眼前漆黑一片。

體內的靈脈堵塞脹痛,丹田空虛一片,神識亦受限制,放不出去。

因為視線和神識都受阻,鼻尖仿佛又飄來了那晚的氣息——

五日之前,月圓之夜,照夜寒山上,罡風凜冽的血腥刺殺中,卻透着股若有若無的香氣。

謝拾檀沒什麽表情地松開那截瘦削的手腕,五指微不可查地屈了屈。

是毒。

溪蘭燼見他不吱聲,繼續和聲解釋:“你昏迷後,我帶着你一路南下,現在我們在仁仙城,境況有點危險,城門口有人守着,不過你放心,我會保護好你的。”

說到這裏,溪蘭燼發覺小美人似乎朝自己“看”來了一眼。

視線和神識都受了限制,但謝拾檀其餘的感官仍舊能用,可以感受到溪蘭燼的存在。

溪蘭燼莫名有種在被“盯着”的錯覺。

不過他沒有躲閃,由着少年這麽“看”他,态度坦然得很。

世上還沒人敢對妄生仙尊說“我保護你”這樣的話。

謝拾檀只是朝着溪蘭燼的方向,依舊沒有說話。

溪蘭燼又十分關切地問:“除了眼睛之外,你還有哪裏不舒服嗎?身體還在發熱嗎?進城之後,我找大夫給你看過,喂你吃了點藥,有沒有效果?”

不行咱還是找找獸醫?

謝拾檀聽到此話,眉心卻是一褶。

喂他吃藥?

就算他如今身受重傷,奇毒纏繞,無法調用靈力,形同廢人,也不是一個陌生人就能靠近他、還喂他吃藥的。

然而口中隐隐殘存的幾絲苦藥味,卻證明了溪蘭燼所言非虛。

此人是什麽身份?

能在五天前,時機恰好地出現在照夜寒山下,将他帶走,必非常人,心思叵測。

“你是誰?”

溪蘭燼還以為小美人在問自己的名字,剛想報上大名,轉念一想,原身說不定把他的名字搞得臭名昭著的,小美人現在又瞎又傷,肯定茫然無措,內心惶惶,在他面前強裝鎮定。

要是再知道自己跟個小反派待在一塊兒,得多害怕?

于是溪蘭燼體貼地捏了個假名:“我叫談溪,比你大幾歲,你可以叫我溪哥。”

謝拾檀:“……”

溪蘭燼從容退步:“也可以想怎麽叫怎麽叫。”

說完,他問謝拾檀:“你呢?叫什麽名字?”

謝拾檀又不說話了。

溪蘭燼吊兒郎當地翹起腿,手肘抵在扶手上,支肘托着腮,偏頭瞅着眼前的小美人,回憶了下剛剛的幼崽軟乎乎毛茸茸暖烘烘的手感,一點氣也生不出來,笑眯眯地道:“你的本體那麽可愛,像團小毛球,不如以後我就叫你……”

謝拾檀漠然打斷:“謝瀾。”

咦,還挺有緣,名兒裏撞個音。

溪蘭燼心裏一笑,幾乎是用哄小孩兒的語氣:“好,小謝,你家在哪兒呀?等想辦法治好你的眼睛,我就送你回家吧,外面不安全,壞人很多。”

謝拾檀:“……”

當真不知道他是誰,還是在裝模作樣?

此人似乎懷揣着某種秘密,或與照夜寒山上的刺殺有關。

思忖一瞬,謝拾檀沒有立即離開。

見謝拾檀再次變成啞巴,溪蘭燼若有所思。

不願談及這個問題,有三種情況,要麽對他懷有警惕,要麽青春期叛逆和家裏鬧翻了,要麽就是,沒有家人了。

無論是哪種情況,在他們還不太熟的情況下,都不适合再問下去。

溪蘭燼收了這個話題,轉而又問:“你好幾日沒有進食,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

謝拾檀辟谷幾百年,就算現在半殘不廢,也不需要進食。

又不吭聲了。

看來是不需要。

雖然這小美人醒來不到一刻鐘,說話不到三句,不過溪蘭燼感覺自己已經有點習慣他的脾氣,知道該怎麽和他相處了。

見過謝拾檀的原型,溪蘭燼對他不需要進食也不奇怪,點點頭,從懷裏掏出醫館買的藥,倒出一枚:“既然不吃飯,那你該吃藥了。”

謝拾檀看不見,神識也無法掃出,本就靈敏的嗅覺就愈發敏銳起來。

他能嗅到溪蘭燼身上陽光般暖融融的氣息。

還有他手上那枚粗劣的藥丸味道。

是治愈風寒的藥,除了一味靈力低微的藥材外,沒有夾雜其他的東西。

無暗害之心,亦于他無任何用處。

謝拾檀語調淡淡的:“不必。”

溪蘭燼心道,看來小弟弟跟他一樣讨厭吃藥,這藥丸聞起來是挺苦的。

還好他參加過帶娃綜藝,有哄孩子的經驗。

溪蘭燼早有準備,翻手從儲物玉佩裏拿出幾顆圓溜溜、紅彤彤,看起來煞是可愛的小果子。

他把東西一起遞到謝拾檀面前,笑吟吟道:“乖乖吃了藥,就獎勵你甜甜的小果子吃。”

謝拾檀:“……”

謝拾檀:“不需要。”

對待原型十分可愛、外貌性格又格外戳自己喜好的小美人,溪蘭燼有着十二萬分的耐心:“嗯嗯,我知道,小謝身體最好了,一點也不需要,但這藥是我掏空身上靈石買的,就算不給藥面子,也給靈石一點面子嘛,還有甜甜的小果子吃哦?”

謝拾檀的額角輕輕跳了跳。

向來無人敢在妄生仙尊面前聒噪。

當年魔祖出世,禍亂結束後,謝拾檀提着劍,一家家進行清算。

澹月宗的講道大殿之前,鮮血在他靴底流淌成河,倒映着那片如雪的白衣,以及冰冷的劍鋒。

沒有人吭聲。

因為敢叫嚷的都已經倒在了地上。

可是這樣熟悉的聒噪又讓謝拾檀有些微微失神。

他想起了一個人。

他安靜幾瞬,為避免此人再胡說八道、絮絮聒聒,略吸了口氣,冷着臉一把接過藥丸,丢進口中,咽了下去。

像是他做了什麽了不得的事似的,溪蘭燼立刻使勁拍掌鼓勵誇獎:“小謝真棒!”

無名火大。

謝拾檀忍了忍,優美的唇峰抿了抿,冷冷擠出兩個字:“出去。”

溪蘭燼才不出去。

他挪開椅子,把小二備的厚褥子鋪到地上,施了個加熱術,褥子立刻變得暖烘蓬松。

溪蘭燼美美地躺下,嗓音惓懶:“別鬧,這幾日趕路,睡覺我都是左右眼輪崗的,快給我困死了,得補會兒覺,你吃完藥也再睡會兒,回頭我們再去找其他大夫給你看看。”

說完,被子一拉,長睫一合,效率極高地沉入了夢鄉。

謝拾檀的聽覺敏銳,溪蘭燼的每一個動作經由聲音傳來後,自然浮現在他腦海中。

他一動不動地坐在架子床上,良久,緩緩低俯下身,雪白的長發随着動作紛紛滑落,細軟微涼,落到溪蘭燼的臉頰上。

玉石般的指尖遞到溪蘭燼喉間,五指收攏時,溫度透過細膩的肌膚染上手指,貼在掌心下的脈搏平穩地跳動着。

沒有一絲錯亂。

不是在裝睡。

溪蘭燼的臉頰被微涼的白發蹭了幾下,有些癢,不知道夢到了什麽,忽然翻了個身,沙啞的嗓音嘿嘿嘿:“小貓咪……嘿嘿嘿,你生下來就是要給爸爸親的……”

謝拾檀:“……”

就在此時,他聽到了一點細微的聲音。

樓梯下,客棧小二點頭哈腰的,正和幾個青衣修士說着話:“對對,和仙師您畫像上的人長得一樣,小的記得很清楚,這位客官還帶着位病歪歪昏睡的少年,好像是他弟弟,就在樓上左拐第二間房裏……”

頓了頓,謝拾檀慢慢收回了手,并不打算提醒溪蘭燼。

方才秒睡入夢的溪蘭燼被随手布下的結界驚醒,無聲睜開了眼。

他順勢握住謝拾檀的手腕,将他扯到身邊,指尖抵着下唇,安慰他似的,低低地“噓”了聲:“別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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