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簪花帶酒
立秋之後,幾場雨水清瘦,放晴之後,天高氣爽。
桂花飄香的時候,禦史大人家的大公子迎來了冠禮。
禦史府全府上下喜氣洋洋,更是挑選了良辰吉日,大宴賓客,席間更是邀請了不少的王公子弟與文人雅士。
與少年英豪相配的,自然是名酒美人。
拂風作為邺城四美之首,收到了請柬,也合情合理。
那日她盛裝打扮了一番,身着一件淺紫色镂花織錦留仙裙,身披白色薄煙紗衣,柔順的青絲被一只上好的漢白玉珠釵绾成一個簡單的随雲髻,配上精致的妝容,整個人顯得面賽芙蓉豔若桃李。
拂風的心情似乎不錯,花嬷嬷更是給她指派了幾個伴行丫鬟。
拂風受邀的消息傳來時,底下不少人背地裏都巴望着,只盼着能與花魁一同跟去赴宴,也好出去見見世面,見識下上流官宦人家的生活。
更出乎逢殃意外的是,這裏面竟有她。
她低頭應了下來,匆忙清理了下自己,便素面朝天地跟了過去。一路上戰戰兢兢,生怕惹得拂風不悅。
禦史府裏比她想象中要大得多,至少她在百花樓後院只能望見一堆又一堆的圓滾木柴,狹小而擁擠,而府邸花園裏假山環繞,數不清的樹木植被,寬敞明亮到不知道堆下多少的木柴。
人人面上俱是喜色,來往送禮的人絡繹不絕,一時之間,門口竟是找不到立錐之地。
擁擠中,不知道是誰推了逢殃一下,踩住了她的下擺,她一個趔趄,不自主猛地向前撲去。
糟糕!
混亂中有人抓住了了她的手腕,溫度灼人得讓人忍不住逃離,一句低聲磁性的“小心”響在耳邊,免了她以頭搶地的慘劇。
“多、多謝将軍出手救我丫鬟!”拂風臉上也是驚疑未定的,伸出的手還停駐在半空中,半響才冷靜下來收回手,沉下臉,對着逢殃低聲喝道,“笨手笨腳的,還不過來?!”
聞言,逢殃忙退到拂風身後,低下頭,擋住對方身上濃郁的桂花香氣和試探的目光,清晰地聽到了對方一聲輕輕的感嘆,如耳畔情話般呢喃。
“無妨,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年輕的将領伸出手,拂了拂美人額前略顯淩亂的碎發,動作熟練得仿佛做過了無數次,“沒事的,不過一個丫鬟,看你上心得——”
——看不出來,你年輕時倒是會撩啊。謝宴暗地裏朝楚辭翻了個白眼。
拂風聞言,臉白了白,不安地扶了扶鬓間的白玉珠釵,輕聲問道:“将軍也是剛到?”
“來了倒是有一會了。禦史大人院子裏的桂花開得正盛,芬芳馥郁,我剛去瞅了幾眼,還沒什麽閑人,不知道美人可賞臉?”
“卻之不恭。”拂風重展笑顏。
作為随行下人,逢殃只能默默伫立在門外。
隐隐約約地,能望着院子內兩人言笑晏晏、談笑風生。
檀郎謝女,若是忽略了拂風的年齡,自是十分般配的。
拂風撫着鬓間的芬芳馥郁金桂花枝,說了些什麽,笑得傾國傾城。
少年将軍溫柔舉起酒杯,正待開口,忽然一陣微風拂過,拂風鬓上的桂花花瓣竟簌簌落落飄了下來,更有幾瓣被吹至酒盅中。
此間雅意,未飲先醉。
言笑之間,更有幾位風華正茂的少年圍了上來。
撺掇着,哄笑着,楚歌也不顧被桂花枝碰歪的發冠,幹脆大方,一飲而盡。
生性多媚的桃花眼,微微上挑着,眼角餘光卻是暗暗地瞥了逢殃一眼,就仿佛打量着獵物的夜狼,毫不掩飾眼中的侵略性。
逢殃心下一驚,捂着嘴倏忽退後兩步。
小腿突然勾到了門檻邊的花盆,惹出了動靜,逢殃強按下慌亂的心,轉身不管不顧地跑遠了。
晚宴過後,邺城四美之首的拂風姑娘與風流多情的少年将軍相約一道賞桂的佳話如同馥郁的桂花香一樣飄蕩在整座城裏,惹得不少文人墨客趨之若鹜,更是驚動了當今聖上。
聖上更是禦筆親批“側冠風流,簪花帶酒”八個大字,賞賜給了年輕的将軍。
自此,拂風“簪花帶酒”的雅名豔傳四方,宮中正啧啧稱奇之時,門庭若市的百花樓裏卻在一大早炸開了鍋。
逢殃正端着一盤子,上有兩個精致的小菜,只見幾個橫眉怒目的小厮們迎面而來。
一時間,原本寬敞的過道竟顯得狹窄,于是她只得後背緊貼着牆,用手護住盤子,生怕出了什麽岔子,又引來一頓責罰。
待到送完酒菜,逢殃才從幾個廚房的幾位姐姐口中得知,有人丢了東西。
“怎麽會有人吃了豹子膽了,竟然去偷拂風的東西?”
“可不是嘛,聽說還是那次簪花帶酒後,楚将軍親自賞賜的瑪瑙石榴簪花,閃耀着紅豔豔的光芒,想必價值不菲吧。”
“是啊,拂風可是愛不釋手呢。前幾日我還看她戴在頭上呢,襯得整個人楚楚動人。”
拂風的簪花竟然丢了。
誰有那個膽子去動拂風的東西?逢殃也覺得有點奇怪。
花嬷嬷早按捺不住,一早上所有人都能聽到她罵罵咧咧的聲音。
“媽媽再如何也不曾克扣誰的水糧,咋地連個洗手的水都騰不出來。別總想着飛上枝頭,肖想不屬于的自己的東西!要是讓我查出是哪個手腳不幹淨的,偷拿了拂風的賞賜,非打斷他的手腳丢出門去喂狗不可!”
所聞所見多了,逢殃也未曾放在心上,想必是樓裏有人偷拿出去當鋪裏賣了,估計是追不回來了吧。
然而當她午間回到自己簡陋的住處小憩時,躺下休息時,感覺不太對,感仿佛枕頭裏有什麽硬物,硌着她的脖子。
電光火石之間,她竟明白了。
逢殃不是傻子,她猛地竄起,一手扯過枕頭裏的簪花,便慌不擇路地向門外奔去。
盲眼道長原來算命的攤子空空如也,也不見人影。
逢殃無力垂下頭,胸口劇烈起伏着,衣袖下握着釵花的手微微顫抖,靜靜地伫立着,手足無措。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來找道人,只是下意識地跑了這裏。
然而沒有人,沒有颀長如松的身影,沒有溫潤如水的聲音,更沒有讓人怦然心動難以拒絕的善意。
那人風雨無阻堅持了這麽些年,終究是缺席了一次。
謝宴能看到一切,更能感受到逢殃的情緒,一股不屬于自己的苦澀在胸腔裏蔓延開來,仿佛一柄生了鏽小刀在心上一刀一刀鈍鈍淩遲着,讓他又無奈又心酸。
她沒有動,也不知道怎麽辦。她只知道若是回去,估計會有一屋子的人冷冷地注視着她,腦海裏閃過拂風一雙美麗卻飽含怨怼的眸子。
怎麽辦?逢殃打量了自己渾身上下,咬了咬唇,跑出來得急,身上也沒有幾個銅板。
不對,她不能出逃,若是出逃正好着了對方的道,可是回去的話,不但百口莫辯遭受到一頓毒打,還必然會被逐出樓。這出連環計還是成功的,無論是退是進,竟都免不了離開百花樓無處可去的下場。
其實來龍去脈也不難猜,不過是一出監守自盜的戲碼,目的也簡單,就像拂風罵過無數次的那樣,要她滾出百花樓。
拂風,看來是容不下她了。
逢殃雙眼無神,茫然望着街巷裏來來往往的人影,鼻尖隐約還聞到桂花糕清新馥郁的香氣,卻怎麽也邁不出一步。
渾渾噩噩中,仿佛有個聲音劃破了虛空,撥開了層雲障日,為在茫然無措停留在波濤洶湧的碼頭上的她撒下一絲指引的燈光。
他說:“逢殃,你怎麽了?”
仿佛是找到了依靠,她緊緊抱着道人,就像抱住大海之中随波飄蕩着的浮木,聞着對方身上令人安心的氣息,禁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她仿佛還未緩過神來,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只是乖巧地任由道人一根一根溫柔地松開她捏得用力的手指,取出了被自己體溫浸得溫熱的釵花。
他掰了一小塊桂花糕,送至逢殃唇邊,見她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自己臉上的笑意才抑制不住得蕩漾開來。
道人摩挲了手上貴重的釵花片刻,像哄小孩子般,親昵地摸了摸她的頭,輕聲道:“不用擔心,你回去吧,就像往常一般。”頓了頓又認真加上一句,“我會保護你的。”
逢殃怔忪片刻低下頭,她心裏也清楚以後的日子肯定不好過。她還記得禦史府裏見到那人狼一樣的目光,與其回去受欺侮,不如……
然而一心念着要帶他走的道人,卻沒再念着帶走她。
他說會保護她。
“我會等的。”臉上的認真之色,溢于言表。
嘴唇翕動片刻,她望着他瘦弱的身子,望着他蒙着一層幕布的眼睛,望着他臉上關切的神色,終是沒有拒絕。
道人似乎想起了什麽,輕輕笑了:“反正……不差這一點。”不激越,不悲苦,仿佛是在說着什麽開心的事情。
遲疑着,對方溫熱的手指劃過她的額頭,眉眼,臉頰,臉上帶着逢殃看不懂的懷念和幾許傷感。
後來很多年後,逢殃憶起前塵往事時,卻忍不住想,若是當初點頭随他走了,便不會有之後徒增的傷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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