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是神仙吧
畫堂三月初三日,絮撲窗紗燕拂檐。萬物萌動,春情勃發,草長莺飛,柳綠花繁。
傳說這一天是上古女娲和伏羲定情的日子,因而為了一年的風調雨順,朝廷特地下旨在護城河外舉行一年一度的消災驅邪儀式。
屆時,平民百姓,王公貴族,貴胄子弟,就連許多未出閣的大家閨秀們都手持一朵蘭花,出行游玩,城郊踏青,堪稱萬人空巷。
在有人一大早派人接走了拂風之後,花嬷嬷實在撐不住百花樓的姑娘們一番懇求,在大家熱切的注目下,皮下皮肉不笑地點了頭。
在後院劈柴的逢殃被人遺忘了好幾天,當她頭暈眼花,捂着肚子摸進廚房吃了點殘羹冷炙之後才稍微緩了點。
“活着很艱難,但是不知道為什麽還是想活着。”逢殃一字一句,仿佛在說服自己。
“那就慢些吃。”一只幹淨的手把一只熱騰騰的灌湯包子遞在了她面前。
逢殃猶豫片刻,伸手接了過來,狼吞虎咽。
好半天,她冒出一句:“你是神仙吧。”
好幾個月前,拂風丢失的簪花倏忽出現在她閨中方桌上,沒人知道簪花是怎麽出現的。
東西既然已經找到,拂風只是不做聲地瞥了藏着衆人中的逢殃一眼,也不予追究,不多久這事便不了了之。
盲眼道人未曾解釋其中明細,逢殃也不去問。
他總是悄無聲息出現悄無聲息離開,說起話來溫溫的,又帶着莫名的疏離感,讓逢殃總是覺得他遙遠又神秘,就連他的笑容都在雲端缥缈。
道人似乎很了解她,然而她卻只知道他的名字:溫無。
溫無,溫無……逢殃在心裏默念這兩個字,仿佛心裏有什麽要蓬勃而出。
似是心有所感,盲眼道長輕笑了一下,離得近了,都能聽到他胸膛裏傳出的悶悶的笑聲。“和你一樣,我是人。”
逢殃怔怔望了他片刻,不禁想了想,若是他眼睛還在,該是怎麽讓人如浴春風。她不動聲色扭過臉,靈動的大眼裏閃動着不解的光芒:“怎麽和我一樣?”
“和你一樣,會哭會笑會難過會深愛會痛心會瘋狂。”
芸芸衆生,皆在苦海,愛恨嗔癡,難逃命運。
……這些道士,果然都神神叨叨的。逢殃沒注意到盲眼道長臉上有種近乎殘忍的悲憫,只是将一個渾圓的果子放在了道長的掌心,就着道長的五指緊握住,低聲道:“我知道你……你不願意說便罷了。你能幫我種花嗎?”
“你從何處撿到的?”
“是拂風給我的,她說是我娘的遺物。我以為只要我悉心照料,總能開出花來,但是三年來,一直沒見發芽。”
她的視線一直沒離開過花種,仿佛在望着什麽絕世珍寶。
“……竟是雪裏開——冬時生根,雪裏開花。”道長用拇指摩挲了片刻,面上是逢殃看不懂的悲恸,聲音裏藏着一絲哽咽。“沒想到在你手裏……”
繼而大力握住逢殃的手,認真又執拗:“逢殃,如果它開花了,你願意跟我走嗎?”
手掌相觸的地方傳來一陣熨帖的暖意,讓人不忍放開。但是逢殃慢慢抽出自己的手,轉過身,望着窗子外伸進屋子裏的枝丫,上面還點綴着幾點新爆出的綠意,不免生出些希望,于是她慢慢道:“等它開花再說吧。”
堤壩間,全是踏青的人,一眼望去,好不熱鬧。
“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身後的盲眼道人突然低聲冒出一句,發間一朵迎春花迎風綻放,幾分溫柔,幾分滑稽。
逢殃轉頭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別過臉,捂着嘴,忍俊不禁。
盲眼道長怔忪片刻,愣愣道:“……你笑了。”
“有人落水了!”
劇烈拍打水面的聲音在熙熙攘攘的人聲裏顯得格外突兀。順着聲音望去,原本平靜的人海沸騰了起來。定睛一看,才發覺水花中心有人在掙紮。
溺水!逢殃腦子一片空白,等到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被道長一路小跑拽到了人群岸邊。
岸邊擠滿了人,但大家大部分都是看熱鬧多于救人。
被人擠來擠去,逢殃有些喘不過氣來,只好用力地抓着道人的衣袖,推搡間,不知是誰撞了她一下,腳崴了一下,她竟直直地向河邊倒去。
“逢殃!”有誰在驚慌失措地喊着她的名字。
原本端坐在船頭袅袅娜娜,懷抱琵琶輕攏慢撚的花魁忽然直直站了起來,上好的琵琶兀自砸在了地上,發出一聲鈍響,而她的視線仍然緊緊地盯在人群沸騰的中心。
“怎麽了?”船上一名身着幹練的女子探出頭去,腰間幾節橫鞭随着她的動作劃過空氣發出小片呼嘯聲,明豔的臉上滿是吃驚,“謝宴快看,好像有人落水了!”
水花撲騰間,有個模糊的人影緩緩向下沉去。
“我去看看——”被點到名的绛衣少年将視線從拂風身上收了回來,放下酒盅,正待起身,“诶?好像有人下去救了?”
有人伸手扯住了拂風的手,将失态的花魁拉回了位置上:“別擔心,有人下去了。你手怎麽這麽涼,喝杯熱酒暖暖吧。”
“沒……多謝大人……”拂風被他握着手腕,接過酒盅,小口抿了抿,勉強擠出一個蒼白的笑容。
人群中又爆發出一陣噓聲。
“謝宴,救人的人也沉下去了!”岚月時見湖面晃蕩,水花卻逐漸減小,急得整個人都要探出船外。
謝宴沒動作,目光看向主座上的楚辭:“楚大哥,雖然掃興,但是好歹是兩條人命,要不我去看看?”
一身便裝的少年将軍并不着急,緩緩喝完一杯酒,沉靜如水的眸子對上湖面掀起的一圈圈漣漪:“為何要多管閑事?”
“你們繼續喝酒,我去把這兩人抓來給給大哥出出氣。”另一名楚辭有四五分相像的少年起身抱拳,一臉理直氣壯。
楚辭臉一橫,瞪道:“你什麽時候會水我怎麽不知道?胡鬧可以,別把自己賠上去”
話音剛落,手腕一緊,臉色蒼白的花魁扯了下他的袖子:“求大人們救救他們吧。”
美人愁眉不展,原本清亮的眸子上已氤氲了一層薄霧,眼圈泛紅,泫然欲泣。楚辭心中一軟,撫着拂風柔若無骨的手,将美人臉龐的碎發拂到了耳後,軟了調子:“看你吓的……”
言罷,兩名少年相視一眼,轉身出去。
岚月時、楚辭、楚歌,還有年少時的自己……藏着逢殃身上的謝宴聽到了這幾個聲音,一時間腦海裏思緒萬千,像被貓抓亂了的漁網,千頭萬縷,想理順卻找不到頭。
眼前的景象受到影響,竟然開始模糊起來。
“謝宴,靜心。”這時一個熟悉的清冷聲音突然在耳畔響起。
一向冷肅如高山冰蓮的聲音化成了雪山下的潺潺流水,撫平了謝宴開始躁動的神識,以至于他根本沒有注意簡素虞的泠泠言語中暗含的能稱之為溫柔的東西。
不多時,人被救了上來。拂風連忙湊身去探視,聽了下屬幾句通報的楚辭無奈,也跟了上去。
兩個人渾身濕淋淋地昏在船上,周圍圍了一圈人。謝宴還在吃蘋果,卻被岚月時拽着衣領也拉了過來,透過人群的縫隙掃了一眼,只覺得地上的人有幾分眼熟。
……像是城北百花樓對面的那個說自己在等人的算命瞎子……好像叫什麽溫無……
身旁的拂風忍不住垂淚,雙手緊拽衣袖,在上好的料子上印出一道道褶子,低聲喚了句:“逢殃……”
少年謝宴含糊不清道:“這瞎子為了救個丫頭夠拼命的啊。”
“也是,這小丫頭長得挺俊。”岚月時查看了他們的狀況,補了一句。
“月時不說我還沒發現,這丫頭确實是個美人胚子。”楚辭悠悠地晃了晃酒杯。
拂風聽到這一句,原本蒼白的臉更白了。
“哇——”地一聲嘔出一口湖水,盲眼道長雖落水,但風姿樣貌絲毫不亂,他虛弱地咳嗽了幾聲,便頂着衆人的視線不斷摸索着,摸到了一角衣袖頓了下,确認了衣料粗糙的質感後才捧着少女的臉龐亂了分寸:“逢殃?逢殃!”
“瞎子,她沒事,別嚎了。”謝宴又啃了幾口蘋果,手裏暗暗畫了一個印。
溫無覺得身上的水分正以可感受的速度蒸發,幾縷發絲糾纏在額間仍不掩風姿,輕聲道:“有勞謝公子。”
謝宴不在乎地擺了擺手。
“咳咳咳——”逢殃艱難地睜開了眼,映入眼簾的是盲眼道長關切的臉龐,“瞎子,我死了嗎?”
話音剛落,一記重重的掌風襲來,她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生生挨了一耳光。
“你……”拂風指着她,氣得渾身發抖,含着淚硬是沒落下來。
衆人皆愕然,連逢殃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狠狠掐了自己手心幾下,才沒落下淚來。
“拂風姑娘別動氣,傷了手可就不好了。”楚辭把美人擁進懷裏,輕聲安慰着,繼而又似是無意提了一句,“之前沒仔細看,不過這丫頭五官樣貌倒是與拂風姑娘有幾份相似。”
“大概美人美得千篇一律,醜的人醜得各有千秋——嘶!”岚月時撐着美目,瞪了謝宴一眼,小聲道,“你掐我做什麽?”
容貌這種東西并不一定都是上天的恩賜,更大多數情況下都會招致禍患,尤其是對于無財無勢的老百姓來說,。出生尊貴的謝大小姐雖然性情豪爽,卻并不懂人情世故。
“風塵氣。”楚歌冷哼一聲,扭過頭去。
發間還滴着水,在這麽多人注視下,逢殃半捂着臉,下意識地望了楚辭懷裏的花魁一眼。
那雙脈脈含淚的眸子望着她,沒有了以往只針對她的仇恨與厭惡,只有悲痛和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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