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雪裏花開

确實是有什麽變了。

花嬷嬷不知道吃錯了什麽藥,派人給逢殃送了好幾身華麗的衣服還有幾盒好看的首飾,甚至讓她搬出了柴房旁的簡陋屋子。

“哎喲姑奶奶,你還在這裏做什麽呢?”花嬷嬷揮揮手,就有人取走了她手中的斧子,一路簇擁着,把她迎到了一個精致的房間。

淡淡的檀香充斥在四周,幽靜美好,斑斑點點細碎的陽光從镂空的精雕花窗中照在粉黃色的帳幔上,底端是一襲一襲的流蘇,随風輕搖。下方是一方床榻,繁複華美的雲蘿綢錦被如水般鋪在榻上,單薄卻柔軟。窗邊放着一張梨花大理石大案,案上各種精美的首飾和衣裳堆積如山,椅子上還放着一方琵琶。咋一看,還以為是哪個小家碧玉的閨閣。

“花媽媽,我柴還沒劈完。”逢殃一頭霧水,作勢就要下樓。

“小祖宗唉,別別別——”花媽媽親切地握着逢殃的手,熱情四溢地把她按在了椅子上,“你看這些賞賜,全都是将軍大人賞給你的,你看這上好的雲錦紗!還有這夜明珠,啧啧啧,比鴿子蛋還大哩!能被将軍大人看上,前世修來的福氣啊!”

逢殃臉色一白,雙手緊緊地揪着自己的粗布衣服,強顏歡笑道:“媽媽這是打趣我呢?将軍大人對拂風姑娘可是愛護有加,我哪有這麽好的福氣?”

花嬷嬷臉上的笑僵了一下,但繼續綻開朵笑容:“逢殃,話可不能這麽說呀——”

“虧你有自知之明!”門口突然傳來一聲熟悉的怒喝。

逢殃一擡頭,映入眼簾的便是拂風冰冷的面容。

“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就癞□□妄想天鵝肉?媽媽你還和她廢話什麽?後院的柴劈完了嗎?”拂風氣得面容都扭曲了,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斥責。

花嬷嬷陪笑道:“這媽媽可做不了主,全都是将軍大人的意思。這些賞賜都是大人派人送過來給逢殃的。聽說兵部尚書大人這幾日回京,楚将軍邀請尚書大人來我們這小地方喝喝小酒,指明要逢殃今晚作陪。”

逢殃還沒來得及答話,只覺得一陣香風襲來,下意識地向後躲了一下,拂風的一耳光就落在她脖子上。很快,脖子上就浮現了觸目驚心的紅痕。

逢殃捂着脖子,與怒目圓睜的拂風面面相觑,良久,她嘆了口氣:“媽媽,我去。”

“兵部尚書季浮冰……不……不許去。”拂風噙着淚水,堅定道,“我不許你去。”一句話重複了好幾次,都帶上了一絲懇求的意味。

見她一副我見猶憐的嬌弱模樣,逢殃心裏不知怎麽生出一副報複的暢快:“大凡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馳,愛馳而恩絕,拂風,你去找面鏡子,看看你現在的樣子!”

人生三大悲事:美人遲暮,英雄末路,江郎才盡。

紅顏逝去,枯燈殘燭,惹得無數人感懷流光易逝,成年難卻。

梳洗完畢,逢殃打發小厮去通知花嬷嬷,自己打開了小窗透了透氣。

月朗星稀,一襲青衫。

容貌本就清秀的人變換了平時不修邊幅的裝扮,仿佛傳說中的仙人一般持着一柄長劍,停駐在半空中。

眉目分明,雙目前蒙着的黑色幕布絲帶尾随風飛舞,氣質出塵。

清風徐過,衣襟飛揚,他伸出手,柔聲道:“逢殃,我帶你走吧。”

“原來真是神仙。”逢殃倚在窗前,撐起下巴,柔聲道,“在你眼裏,我就和你的芸芸衆生一般茍活着、期盼着、巴望着你們這些神仙來救贖是吧?”

盲眼道長不知說什麽才好,只是直直地望着他,雖然他已經失去了雙眼,半天才冒出一句:“逢殃,我叫溫無,溫暖的溫,虛無的無。”

本來就是個在人世間颠沛流離的人,任人宰割,茍且偷生。盲眼道長沒有想到的是,神仙出現在逢殃的生命中,只不過是讓她的更加不堪——只是如此。

“溫——無?我知道的,我在你的袖口見到過。”逢殃伸手溫柔地捧住他的臉,眼角帶笑,吐氣如蘭:“看看你的臉,你是在難過嗎?是不是我就該像其他人一樣,握住你伸出來的手,才不會辱沒你作為神仙的高貴身份?”

溫無盯着她,半響,一字一句道:“雪裏開發芽了。”

“你……說什麽?”

“逢殃,雪裏開快開花了。”

逢殃眼裏依稀泛起淚光,捂住自己的臉,凄厲地笑了起來:“騙子!那種子早就死了!都是騙子!我娘遺言說雪裏開開花的時候,我爹回來接我,可是這麽多年了,他人呢!那個可憐的女人不過就是用一個可悲的謊言讓我活下去而已!”

“逢殃,我知道,我都知道……”溫無急忙辯解道,手足無措:“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盡管非我所願,卻因我而起,我會帶你走,你說什麽我都答應你,無論什麽。”

逢殃聽着,臉上的表情無悲無喜,平靜得可怕,仿佛他說的任何話都與自己沒有絲毫關系。

她眨了眨眼,緩緩反問道:“無論什麽?”

“嗯。”

“那你走吧。”逢殃細細地盯着他,想把他的模樣刻在腦海裏,目光格外的溫柔:“我相信你。我不知道你以往的糾葛和我有什麽關系,但是我相信你是神仙,我也相信你的承諾。可是我母親去世父親不知所蹤,把我一個人孤零零丢在百花樓,你知道一個人是什麽意思嗎?餓了沒人問,病了沒人管,死了也不會有人關心,每天看着無數人來,又看着無數走,受盡男人們的欺辱和女人們的白眼。”

說着,她輕輕笑了笑,笑得溫無心裏一沉:“在把花種給你的時候,我早已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溫無,希望這種東西——太沉重了。”

明明只是很平靜的敘述,但是溫無卻覺得心中堵着一口濁氣,止不住得難過。

她永遠無法忘記,當年逃出百花樓在外巷裏見到的那一雙飽含貪婪和瘋狂的眼睛,彌漫在空中揮之不去的酒氣與男人汗水混雜一起,讓人作嘔。

“大神仙,”逢殃喟嘆一聲,“你來遲了,遲到了整整五年。”

既然救贖遲到了,那便只好錯過。

逢殃被晚風吹清醒的時候,忍不住打個哆嗦的時候,窗邊早已空無一人,不知道溫無離開了多長時間了。

本就不是一路人,走了也好。

只是忽然有點想念那小半塊充滿善意的桂花糕,黏軟香甜。

恐怕不知道要在記憶深處封存多久了。

“砰砰砰——”門外黑影略過,随即一陣劇烈砸門聲響起。

“誰?”

逢殃話音剛落,就見一個蓬頭垢面的人拖曳着一地紅得刺眼的衣裙,磕磕碰碰跌跌撞撞,沖到了她面前,吓得她退後兩步距離。

——竟然是拂風。

一向弱柳柔美的拂風蓬頭垢面,狀若瘋狂,若不出聲,斷斷認不出來。

花魁緊緊按着她的雙肩,力氣大得吓人,口中念念有詞:“逢殃不要怕!逢殃不要怕!逢殃逢殃——”

似乎拂風一貫的熏香裏摻雜了什麽異樣的氣息,逢殃蹙起眉,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泠聲道:“拂風,你怎麽了?”

拂風似乎受了什麽刺激,只是喃喃道:“逢殃不要怕,我已經殺了那個負心漢……不要怕站到我身後……我會保護你……”

一個兩個都說要保護她,可是遲了就是遲了。

逢殃不由伸手整理起拂風散落的發絲,才發現原本閉月羞花的面容上濺滿了斑斑點點——竟是鮮血。

天亮的時候,京兆尹府早已聽聞消息,派了不少人來。

而逢殃仍然愣愣地立在門旁,睜着一雙美麗卻無神的大眼睛。

花嬷嬷愁煞了一張老臉:“今年真是晦氣,出了人命這可怎麽辦才好?”

入夏四月底,兵部尚書季浮冰殒命于百花樓。

一時間邺城大街小巷熱議紛紛,竟是引出了不少舊年的桃聞轶事。

也不過是話本裏傳頌過的一個最普通的故事。

十幾年前,為人剛正不阿的兵部尚書在考取功名的路上饑寒交迫時,結識了一位青樓女子,于朝夕相處郎情妾意下,私定終身,談婚論嫁。誰知金榜題名之時,那男人還是遺忘往日山盟海誓,抛棄舊好,另娶他人——哪怕青樓女子早已懷胎三月。

被人押下樓的時候,拂風早已恢複清醒,豔絕天下的花魁盡管失去了往日的風光,卻仍然那麽美。她全程沒有說一句話,權被當做認罪,只是在路過逢殃的時候,平靜的面容才裂開了一道縫隙。

“逢殃——”拂風咬住下唇,至清至淺的眸子裏泛起波光,“我——”她的唇嚅動好半天,始終沒有連成一句完整的句子。

逢殃也不開口,一直靜靜地等着。

“京兆尹大人,可憐天下父母心,他們母女有話要說,你就稍微通融一下呗。”說這話的是一身便衣,在一旁眯着眼飲酒的楚辭。

“不需要!”逢殃冷冷剜了他一眼,狠狠道,“逢殃自小形單影只,無父無母,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有。”

她恨,恨這個女人生下了自己,恨這個女人把自己丢在一邊不聞不問,甚至裝作陌生人對她動辄杖責叱罵;而對于她已去世的爹,卻提不起多少恨意了,愛是一種情感,恨是比愛更強烈的情感,大概人對于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都是沒有零星感情的。

拂風一張姣好的面容早已哭得梨花帶雨,她提起茶壺,顫抖着好幾下才沒落在地上,努力了好幾次,終于倒滿了一盞茶,嗫嚅道:“逢殃,娘——我不求你的原諒,喝下最後這杯茶,我們之間就兩清了吧。”

逢殃毫不猶豫端起茶杯一飲而盡,“叮”得一聲,因為太過用力茶杯撞在木桌上發出一聲脆響。

楚辭欺身過來,眯着一雙好看的桃花眼,饒有興趣地打量着她,片刻,一手撥弄着逢殃散在肩膀上的一縷碎發,似情人般附身耳語,滿缱绻情意:“不用這麽看着我,兵部尚書死得其所。”

“楚将軍在說什麽,逢殃不明白。”逢殃回得咬牙切齒。

“你們抓錯人了——季大人是我殺的。”一聲柔和的聲音突然打斷了他們的對峙。

逢殃扭頭,雙手緊張地揪着自己的衣衫,鬓上環翠叮響,心頓時漏跳了一拍。 “溫無——”他——不是走了嗎?

“我不會丢下你的。”溫無一個字一個字,堅定道。他将佩劍高舉過頭,而後緩慢松開手,任由佩劍落在地上,任由別人将他五花大綁,而他的蒙着布帶的臉上,卻始終挂着淡淡的微笑。

不是的,如果溫無想走的話,根本沒有人可以留住他,逢殃想上前,卻被楚辭箍在懷裏,動彈不得。

楚辭倒是沒想到半路殺出個人,不過他很快平靜了下來:“如此,一起帶走吧。”

“不——不行——”逢殃抵着頭,有些使不上力氣,整個人不自覺地倚在前方高大的人身上,喃喃道,“溫無……”

電光火石之間,衆人還未看清,就見原本被押解的青衣道人掙脫了繩索,一個飛身出現在逢殃身邊。

“逢殃,我在。”青衫道人小心将她摟在懷裏,一手緊握着她的手,見她口鼻七竅裏止不住地開始湧出鮮血,禁不住大驚失色,一向溫潤的聲音也變了調,“逢殃,逢殃你怎麽了!?你中毒了?!”

“逢殃,這世道不饒人,到了下面,娘一定好好補償你。”拂風突然掙脫了桎梏,一頭向旁邊的柱子上撞去。

“溫——”溫無,我不甘心。逢殃想開口,但是一張口,就有更多的血湧出來。“帶——帶我走——走——”

溫無背負長劍,一手小心翼翼将她放至在地上,柔聲道:“好,逢殃,我們走。我帶你去吃桂花糕,去看漫山遍野的雪裏花,松花釀酒,春水煎茶。你等我一會,一會就好。”

邊說邊解開腦後系好的幕布,露出一雙寒星雙眸。

那眼瞳,卻是一片血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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