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不務正業

岚月時說得對:“藏書樓裏珍藏着玄音派自創始以來的各種稀有典籍和功法,若非特許,尋常弟子可是一輩子都難得一見——好好把握機會。”

因此,每次被罰在藏書樓裏抄門規的時候,謝宴總是分不清這到底是處罰還是獎賞。

謝宴哂笑幾下,向來對筆墨不甚上心,若不是岚月時提醒,都忘記處罰這回事了。他只想着趕緊把兩百遍抄完,好恢複自由,再說都快要輪到他比試了。

藏書樓中。

一張紅楠短案,兩盞青燈。一端的人肅然危坐,執筆蘸墨,目不斜視,一絲不茍,另一端的謝宴打開《心戒》,看了前幾頁後便有種昏昏欲睡、頭暈目眩的感覺。

他就不懂了,一個修仙門派為什麽會有經書這種東西,索性不抄書了,認真地打量起眼前的人來。

簡素虞視而不見,繼續自己的對藏書樓典籍目錄的編撰,字跡工整,一筆一畫都能隐隐透露出主人沉穩氣節。

真是挺好看的,謝宴也确實見過好看的人。名動邺城的四美“風花雪月”,他曾有幸見過幾面,相比之下,簡素虞似乎是多了些仙氣的樣子,仿佛随時要揮揮衣袖乘風歸去。若要說一個人好看,必定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傾國傾城之類的詞,然而,用這些詞形容一個男子,總覺得不太合适,最後他只得謝宴在心裏摸摸感嘆兩個字:好看。

谪仙一樣的人,不知道笑起來會是怎麽的冰雪消融天地失色?他腦子裏突然冒出一個古怪的想法。

謝宴是個愛好逗弄別人的人,用柳孤燈的話,那叫撩人。

他讨好一笑:“師兄。”

簡素虞充耳不聞。

說話當然比抄書有趣多了,哪怕自說自話。謝宴覺得自己有時候一本正經起來,滔滔不絕,讓人不得不信服,比如現在。“師兄,我這個人啊,就是這樣生性跳脫,不拘小節。之前的和天都雲海的事情,真的都是誤會。”

他突然身體前傾,雙手握住某人正着奮筆疾書的手,送去自己萬分真誠的目光,卻被手上的溫度吓了一跳:“哇,你的手怎麽總是這麽冰?我給你捂暖試試!”

似乎被他突然的發難吓到,簡素虞下意識地一縮手,蘸滿筆墨的毛筆在雪白的生宣上劃出長長一筆——看樣子似乎又要重新寫了……簡素虞皺了皺眉頭,慢慢擡起頭,琉璃般通透的眸子裏滿是寒霜。

謝宴恍然覺得,自己似乎做了什麽了不得的事情。不過他随後立刻反應過來自己忘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這人極度反感別人碰他。于是身體向後一躲,脫口而出:“我認錯!我認錯!”

一道勁風劃過臉頰,只見一支通體雪白的笛子懸在他面前,威脅般抵着他的眉心,散發着瑩瑩的寒光。簡素虞道:“坐回去。”

見人開口了,謝宴心裏騰起一陣莫名奇妙的自豪感。

但是看到碎冰,謝宴面上露出幾分委屈:“……你不是說送我了嗎?”于是試探性地伸出手,用指尖碰了碰碎冰——

“咔——”一小撮冰粒子從指間蔓延,似乎有鮮活的生命般,像牆外的青藤一樣迅速蔓延了他整個手臂,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蔓延到全身,在他還沒來得及驚訝時,便将他凍在了原地。

謝宴:“……”

簡素虞伸手召了一下,碎冰仿佛有靈性一般,光芒閃爍了一下暗了下去,輕輕地落在案上,仿佛是一支人畜無害的普通笛子。他面無表情地瞥了謝宴一眼,重新坐了下去,繼續自己的事情。

謝宴:“???”

從小也曾見過不少怪力亂神之事,知道凡是有些修為的人總是有些奇奇怪怪的法器,比如他舅舅的承影劍,比如岚月時的九節鞭。這些法器都是價值連城的無價之寶,而且認主,若能有幸得到一件,那對于修仙問道無疑裨益甚大。謝宴知道簡素虞的笛子也是他的法器。。還別說,這笛子倒挺符合主人的氣質——可是不是送他了嗎?謝宴腹诽道。

看這樣子是不打算管他了嘛,謝宴聳聳肩,算了,自己來好了……

難得安靜片刻,簡素虞暗自松了口氣,正在認真地審查某位祖師流傳下來的孤本是否還完整,只覺得耳邊傳來一陣不怕死的輕笑。

“師兄,幹嘛要生這麽大的氣?”

謝宴大大咧咧地靠在自己的椅子上,坐姿極其不規矩,傾斜着身子,翹着腿,一手托着腮,雙眼裏滿是狡黠的笑意。

簡素虞放下筆,閉上眼,再睜開時眸子裏湧起一陣冷意:“再抄十遍。”

“!”只覺得陣陣冷意自大腿以下傳來,謝宴連忙正襟危坐,暗自調運內息,然而身上的冰越來越厚,将他牢牢地固定在了椅子上。

“完成後自動解開。”簡素虞又靜靜地補了一句。

謝宴氣得在宣紙上亂圖亂畫,随後揉成一團,洩憤似的向簡素虞丢了過去,然而紙團拍在了不知何時開始出現在兩人之間的結界上,彈了回來。謝宴自覺無趣,只好乖乖地抄起書來。

接下來兩天,謝宴都乖乖地抄書,不發一言,閑暇時間還會在藏書樓裏挑選幾本功法借回去研究,像是真的在為宗派大比做準備一般。以至于簡素虞都開始懷疑之前謝宴自己所塑造出的世家纨绔子弟形象,想到終于要結束再無聊又冗長的懲罰,忍不住松了一口氣。但是這種如釋重負在最後一天一大早就見到謝宴意味不明的笑臉時,轉化成了疑慮。

謝宴放下筆,忍不住伸了個懶腰,随後托腮沖着對面的人笑道:“師兄,我抄完了。”

簡素虞的眼睛仍然沒有離開經書,手上的動作也沒停,只是下意識地點點頭。

“師兄,你認識蒲新酒嗎?就那個天都雲海的弟子,看着眼神兇狠,很是桀骜不馴的那個?”手一揚,幾本書輕飄飄地飛到了他面前,整整齊齊地疊在一起,随即謝宴湊到他身邊,看清簡素虞筆下的字跡,驚嘆道,“《心戒》?!”

“抄寫門規修身養性。”簡素虞的手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用袖子蓋住桌上字跡,纖長的睫毛輕輕顫了顫,皺了皺眉,“你可以走了。”

“我現在已經不算戴罪之身了,所以現在你管不着我咯。”謝宴嘿嘿一笑,直起身子,随手在桌上拿了張紙,十指飛快舞動着,“聽說師兄和蒲新酒說了好久的話,還讓他從藏書樓拿走了一本功法?”

正在簡素虞思考蒲新酒是哪位的時候,一只栩栩如生的千紙鶴飄到了他的眼皮底下。

想必又是他的胡言亂語,簡素虞沒放在心上,但目光還是鬼使神差地停留了片刻,随後揮了揮手掌,将紙鶴扇了回去。哪想到一擡頭,空中早已飄着大大小小的千紙鶴,正圍繞着他撲閃着翅膀。

始作俑者的眼眸在葳蕤燭火映照下都明亮了起來,正一臉得意地朝着他使着眼色:怎麽樣?好不好看?

然而,碎冰亮了一下,只聽得此起彼伏的脆響,仿佛是夜深人靜冬意初至靜谧中的落雪有聲。

“不務正業。”簡素虞送了他四個字。

竟然真有這麽悶的人。謝宴望着被凍在半空中的紙鶴們瞠目結舌。

謝宴輕笑一聲:“好不容易解脫,就慶祝一下——”

話音剛落,空中一只紙鶴“砰——”的一聲,半空炸響。

簡素虞聞聲面色一怔,終于擡頭望着他。四濺的火星就落到了桌上的典籍上之時,簡素虞終于反應過來,立刻揚手一道寒冰訣,随即化水,意欲滅火。

一時之間,滿室狼藉。

其實用水救火本身也沒有問題,但是——

謝宴收回空中的幻火,捧着一本濕噠噠的《妙火訣》,捂嘴憋着笑:“簡師兄你也太任性了吧。好歹也是一份不錯的功法啊,你二話不說擡手就毀,我攔都攔不住。”

“明明是你——”

“我這不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嗎?結果你彈指間就潑水,我能怎麽辦?我也很絕望啊。”謝宴表面上無奈地捧着心,甚至還痛心疾首地拍了拍桌子。然而天知道謝宴看到簡素虞的冰山面具裂開一道裂縫有多想放聲大笑。

平素與人交流少,簡素虞吃虧就虧在這裏。一般情況下門派裏發生什麽事,掌門或者長輩們問他意見,他通常都意簡言赅地用幾個字表達,像是“是”“嗯”之類的。從小到大,簡素虞又一直是門派衆弟子中的楷模,因而他說的話,大家都深信不疑。思及此,簡素虞忍不住有些怒意。

“你這麽盯着我做什麽?!想殺人滅口嗎?”謝宴狂笑着退到窗邊,怕他一個生氣把滿是墨汁的硯臺丢過來。

“謝宴!”簡素虞用碎冰指着他,雙眼都要冒火。

“在!”謝宴舉起手,嘴裏還是不忘調侃:“不就是幾本書嗎?毀了就毀了呗,反正你字寫的這麽好看,空閑之間,随手抄寫幾本也不在話下,你說是吧?”

長這麽大,簡素虞從沒見過這麽厚顏無恥之人:“胡說八道!”

“看看地上的水跡和冰渣子,我問你,書是不是你毀的?”謝宴繼續扭曲是非,“你看你被我說中心事氣急敗壞的樣子,這可不行,師兄你這樣子就算到了師父面前——”

歪頭躲過了一只飛過來的硯臺,謝宴扭頭看了下雪白的牆壁被墨汁染得漆黑一片,心中暗自慶幸自己躲得快,然而面上故作惋惜道:“師兄你這樣亂丢東西,下個不知道倒黴的又是哪本典籍了。”

“滾!”簡素虞只覺得他發作得莫名其妙,忍無可忍地拔劍向他刺過來,“你到底發什麽瘋?”

“我吃醋不行嗎?”謝宴咬牙切齒道。他一個箭步跳下窗臺,空出一只手注入靈力,帶飛了堆在案上的一疊書,“師兄,你看你又亂丢東西!”

一地烏黑墨汁,若是不慎沾上些,那這些書恐怕是廢了。

無暇理會他的胡言亂語,簡素虞整張臉都白了,忙停下攻勢,回頭去接住飄飛在空中的書冊。許是從沒遇到過這麽慌亂的情況,動作倒顯得有些笨拙。

謝宴抓了桌上的碎冰就橫沖直撞地往外跑,卻也忍不住回眸望了一眼,嘴角不由地翹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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