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欠賬

楚心樂這一頓鞭子窩在榻上就将近半個月,自那夜送回來就開始發熱,本來不算嚴重,可身上的鞭子口沒用藥,只是用水擦淨,免不了要發炎,本來以為在床上躺幾天就沒事,誰知道施葭銘身子板虛,越來越重,到現在時昏時醒,燒得腦袋糊塗,裏衣被汗浸濕,可這個偏院裏除了青竹玉蓮外再無其他人,兩個姑娘連人都喊不來,可楚心樂現在這樣子若是不将濕透的裏衣及時脫下來,擦幹淨身子,定會燒得更厲害。

兩個小姑娘除了自家公子落水,也沒遇到過什麽大事,現在這事危及性命,已經不亞于公子跳河了。倆人顧不上那麽多,青竹出門取水,玉蓮則慌亂地去解楚心樂身上的衣裳,這邊才剛解開,聽見門被推開。

玉蓮也沒回頭,急忙說:“青竹你快一些,公子這樣又要着涼......”

話沒說完,轉身只見一襲高大身影面對她,周身氣勢逼人,将大片月光霸道的擋住,看不清臉。

還沒等玉蓮叫出聲,邢雁鴻速度極快地伸手捂住她的嘴,劈手做刀朝她頸上砍下去,人頓時暈過去,被他接住扶到門口,外面站着凜皓,凜皓身旁牆邊靠着一人,仔細一看竟是青竹。

凜皓手腳利索地把玉蓮接出來,還未将人放下,門已經被邢雁鴻自裏面關上。

屋內潮濕,因為門窗緊閉,風透不進來,俨然蔓延出一股子悶熱的躁郁感。

邢雁鴻腰側的刀沒放下過,跟随他的移動不斷摩擦衣擺,滋生出一種近乎低聲嘶吼的獸鳴,楚心樂燒得頭腦昏沉,全然不知危險正步步逼近。

雙眼銳利瞪住楚心樂,眸中發出的光,是雄鷹捕獵時常見的神情。

右手握刀柄,銳刀出鞘,迸發出猙獰的聲音。

邢雁鴻将刀徹底抽出,面前白光閃現,下一刻刀尖直指楚心樂慘白的臉。

楚心樂燒得糊塗,模糊間仿佛回到琴川——

“哥!快來,這兒菱角好大一個,快點快點!”楚心樂大喊道,他身子小,力氣自然也小,拽到一個菱角,死活也拔不下來,只得朝他哥大喊。

楚松存沒說話,嘴角斂起一抹笑,劃船駛過去。

李媽媽是楚心樂的奶娘,自楚心樂生下來就一直伺候他,按照楚心樂的話,他見李媽媽的回數比見自己親娘都多,眼見楚心樂貪玩,使盡全力都沒把菱角拔下來,倒是要把自己給拽進水中,李媽媽一陣不安,慌張地要去将人抓住,誰知這小船根本不安穩,她一動,船晃得更厲害,硬是将楚心樂給擺進水中。

“小公子!”李媽媽見狀身體一軟,雙膝一下跪到船上,朝水中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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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心樂胡亂在水中撲騰,四肢不斷掙紮,可臉上卻沒半點慌亂,楚松存見狀立刻劃船過去,彎腰擡手将楚心樂給撈起來,放到船上,李媽媽見狀立刻撲上來,抽出懷中方帕,給渾身濕漉漉的小公子擦淨滿臉的水。

“你說你一個江南水鄉長大的公子,連水性都不識,性子還這般急躁,搶着要去摘菱角,就不能等我過來?這一次我在你身旁,救得了你,可以後呢?我總不能一輩子在你身旁吧。”楚松存嘴上說得猛,絲毫不顧楚心樂的面子,身體卻蹲下來,擡手把外衫脫掉披在楚心樂身上。

楚心樂本就生的白淨清秀,眉眼間帶着小少年特有的天真爛漫,只見他沖楚松存咧嘴一笑,明眸皓齒貝齒如編,撒嬌道:“不會的,哥一直會陪在我身邊,還有嫂子,爹和娘,易安有你們疼呢。”

楚松存聽此緊蹙的劍眉緩開,嘆一口氣,搖搖頭,拿手指點一點楚心樂的鼻尖,無奈道:“你可真夠丢我們楚家人的,算起來也不小了,連點像樣的功夫都學不會,人家這麽大都能制暗器了。”

李媽媽在一旁笑了笑。

每次一說到機關暗器,楚心樂就捂緊雙耳搖頭不聽:“不聽不聽,娘和爹說了我不用會那些,只管每天開心就行。”

他這話說得倒是不錯,如今天下分六大世家,他們琴川楚家可是地廣人稀,屬五大世家中最富饒的地方,而他作為楚家小公子,确實只要每日自在開心就好。

“你啊,總是長不大。”楚松存被他氣得無話可說,只能埋頭幫他剝菱角。

楚心樂看着楚松存給自己剝菱角的手,那雙手骨節分明,指腹帶薄繭,一看就是暗器機關使慣了,楚心樂笑,笑得沒心沒肺,可眼睛再盯住那雙手時,滿手的血染紅了他的眼,活生生的男兒被火燒得只剩一團爛肉,荷塘變成楚府,火海吞沒了他燦爛的過往,消磨掉他神聖的信仰,赤熱的心早被那場大火同過往一起撕碎,徒留一個一碰就脆的瓷瓶。

“哥......”

聲細若蚊,不值一提,可邢雁鴻聽見了,不只聽見,甚至聽得清楚。

肆意的殺心慢慢收斂,邢雁鴻打眼看榻上不安穩的人。

他一張臉紅得詭異,眼皮薄,勾人眼尾泛起的紅看得清亮,無助地嘆息,猶如被擒住後頸不斷掙紮的白狐貍,任其宰割。

邢雁鴻收起刀,鬼使神差地蹲在床邊,長腿因為彎曲而大咧開,手肘撐住膝蓋,百無聊賴地瞧榻上的白狐貍。

這雙眼睛太像了。

邢雁鴻想。

一年前,楚家餘孽楚心樂自立為王,打壓其餘五大世家,其中邢家遠在最北方的九原,說什麽都是八杆子打不着的關系,可偏偏謠言傳得厲害,楚家無緣無故燒起的那場大火,任誰看都不像偶然,楚家全軍覆沒,最得意的該是哪家,無論哪家都輪不到他邢家,可偏偏髒水潑過來,說邢家想要掙脫制衡,至此成為風口浪尖。

邢雁鴻想到這裏就煩,總覺得這些家主老頭們整日疑神疑鬼,但畢竟不是一家獨大,誰料到楚心樂竟然把薛成繼殺了,薛家長子薛蠻被迫接管薛家,年輕的家主懂得也不多,其餘世家不再打薛家主意,一時間邢家成為衆矢之的,邢雁鴻一怒之下不顧後果,把楚心樂捅死了。

他煩那種眼神,這種和狐貍一樣狡猾的眼神,和狐貍一樣奸詐的人,他更害怕自己沉淪下去,九原天穹上翺翔的鷹崽,掠過草野想去捕抓地洞裏的狐貍,可狐貍狡詐,将氣勢沖沖的鷹崽耍得團團轉。

除去楚心樂,就只有這個施葭銘,眼神太像,以至于連邢雁鴻都開始懷疑,他們是同一人。

楚心樂仿佛置身火海之內,層層大火灼傷他細嫩的皮肉,焦糊味刺鼻難聞,激起眼前一層朦胧水霧。

“哥——!”他在火海中大聲呼喊,喉嚨被喊破,鐵鏽味濃郁。

他想把人拉走,他要把人帶出去。

可楚松存站在火海裏,火舌包圍住他,将他周身烤到幾近融化,他擺手,笑了,說:“你給我好好活着,哥去找你嫂子了。”

“從此以後,替我好好活。”

榻上昏迷的人動靜更大,鬓間額頭上全是汗珠子,順着脖子頸流到衣領裏,混出一股子潮濕。邢雁鴻看他緊抓被褥的手,手指白皙,皎潔月色透進來,鍍上一層透明的薄膜。

做噩夢了?

邢雁鴻一手托腮,另一只手指在楚心樂手邊不停地點,側眼睨向楚心樂,半晌才嘆口氣,懶洋洋地伸手把楚心樂濕透的衣裳扒了,用毛巾把他全身擦拭幹淨,将玉蓮備在一旁的幹淨裏衣給他穿上,等他把人收拾完,蓋上被子,還沒抽回手,冰涼的觸感貼上來,楚心樂一把抓住他。

“哥......”

貓叫似的,撓的邢雁鴻心裏癢癢,這種感覺很怪異,雖然他知道有些人有那方面的癖好,可他沒有,他自認為自己是個正常男人,可心裏越癢,那股子煩躁感越強烈,比一年前還要難纏。

“啧,叫叫叫,除了哥,就不會叫些別的,別亂認哥,祖宗都不是一個人。”邢雁鴻想把手抽回來,誰知道楚心樂抓得緊,抓住就死心塌地的不放手,小孩一樣嗚咽,眼角朝下流淚,沒入鬓間,鼻涕也淌出來。

邢雁鴻側頭,左側脖頸間半隐半現一個刺青,刺得是展翅高飛的雄鷹,邢雁鴻把衣領往上扯了扯,遮住鷹展開的翅膀,留出一個鷹頭,鷹喙倒鈎,尖銳鋒利。

又呼出一口氣,伸出拇指腹不算輕柔地抹掉楚心樂臉上的淚和鼻涕,伸手按上他的額頭,估摸着不算太燙,才把手收回來。

收回手後知後覺,厭惡地甩手,掏出懷裏的帕子把手擦幹淨,居高臨下地看着楚心樂,說:“你三公子生平第一次伺候人。”說着彎腰俯身靠近半夢半醒的楚心樂,盯住他朦胧的雙眼,說:“記住了,日後要還的。”

直起身,出了門,見凜皓站在門外,旁邊兩個小丫鬟還沒醒,風涼,吹到邢雁鴻身上讓他松了口氣。

把捏皺的帕子随手給凜皓,說:“拿去燒了。”

凜皓應聲,把帕子收起來。

兩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出施府回自己府中,屋裏沒亮燈,寂靜漆黑。

阿翡趴在床邊假寐,聽見動靜呲牙站起來,一只眼亮得瘆人,見來者是邢雁鴻和凜皓,才将獠牙收起來,乖順地踱過去蹭邢雁鴻的腿。

邢雁鴻擡手摸一把阿翡刺硬的狼毛,指尖全是方才的緊致細膩,弄得他心氣不順,一雙桃花眸子冰冷。

凜皓剛要出門,就被邢雁鴻叫住。

“主子,還有事?”凜皓問。

邢雁鴻盤腿坐榻上,左手肘撐膝,右手順阿翡頭頂的毛,漫不經心地說:“把帕子洗幹淨,給我送回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各位小可愛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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