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破碎瓷瓶
冬風蕭瑟,鬼哭狼嚎一般。
楚心樂眉頭不動聲色地抽搐幾下,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腦袋不夠用,似懂非懂地回一句:“人血?”
胸腔裏的跳動不受控制,暴躁起來,猛獸掙紮着要沖破枷鎖,瘦削的身子承受不住,顫抖不停。
“二哥,這藥......”施郝鳴把瓷瓶還給他,說:“是來壓制的。”
“你說明白。”楚心樂藏在袖中的五指握緊,他身上披着件厚衣,卻顯得異常單薄。
“若是不吃的話,入冬後每月都要吸食一次人血,只要碰一次人血,這藥就沒用了,而且從那以後,每月都要吸食這一人的血,直到......”施郝鳴欲言又止,但看見自己二哥那要把自己一口吞了的神情,才說:“......直到......至死方休。”
至死方休......
誰死?那人死?還是我死?
楚心樂沒問,他也不想問。
把手裏的瓷瓶放下,那東西像是燙手一樣。
不能吃!
這玩意兒就是罂粟,就是紮在心底裏的刺,只能強硬地把它扯出來,不能任它長下去。
窗外的冷風撩起楚心樂臉頰的汗毛,外面沒有太陽,陰雲連綿,卻于蕭瑟裏泛出刺眼的白光。
“啊......冬天來了。”楚心樂半張臉隐在黑暗裏,他側首面向微弱的亮光,白霧弱化了他秾麗的五官,卻使他下巴的線條更加硬朗,眼眸裏交映閃爍着屋裏的油燈和屋外的光。
汝南的冬來了,臨安的冬磨叽不前,樹枝上還帶些半死不活的樹葉,挂在樹梢垂死掙紮。
雲既明天天來清安堂幫忙熬藥施藥,各種藥材在哪個抽櫃裏放着,比回自己家裏都熟悉,藥堂裏以前就邢清章一個瞎子和平安一個孩子,幹什麽都不方便,現在多了兩個身體健全的男兒,幾乎來回奔走的苦事都交給雲既明和錢益兩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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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驅寒藥沒了,裏面那熬好沒吶!”平安把最後一罐送出去,用帶口音的話往裏邊催。
“馬上了!”錢益被藥味熏的頭疼,又嗆鼻子,捏住鼻子拿爛蒲扇使勁扇,扇得爐火更旺,連着火氣都起來了。
“你他娘的給老子過來!”錢益終于爆發,太陽穴突突直跳,從小木凳上掙紮起身,朝邢清章那邊吼:“你把老子拉過來,自己在那邊悠哉悠哉地享福,留我一個在這幹苦力!”
周圍聲音嘈雜,人也多,烏泱泱地伸出些手來,看上去瘆人,雲既明伸手揉揉耳朵,百無聊賴地打個哈欠,不把錢益那副暴躁模樣放眼裏,坐在這間小破醫堂裏,依舊是副公子哥的貴模樣。
“哎呦,累啊,這不忙着的嗎?沒瞧見幫人把脈呢。”雲既明手都懶得伸,拿下巴指旁邊正給人把脈的邢清章,他坐的筆直,襯得雲既明沒骨頭似的,越發懶散。
“又不是你把脈你累個毛毛!”錢益自小跟雲既明在外面瞎混,走南闖北做生意什麽都學會了,罵起人來一套一套的。
“我在向善淵請教醫術,常言道學海無涯,攪你兄弟學習,擱往常,是要被浸豬籠的。”雲既明插科打诨,順勢給錢益罵回去,一個髒字不帶,氣得錢益咬牙切齒。
錢益本來就是被硬拉來的,誰願意天天在這個破醫館裏熏着,夜裏回去身上都熏透了,不泡個半把時辰絕對是去不掉的。
“來來來,這邊來幾個人,我給把把脈,別讓善淵大夫累着。”雲既明看了好半晌,終于坐起身子,卷上繁瑣的大袖袍,把手中的玉石折扇豎放在桌角一旁,十根手指不停活動筋骨,骨節分明,手指上的厚繭格外明顯。
雲既明那邊有模有樣輕輕松松地給人把脈,錢益撂攤子不想幹了。
“錢益哥哥——藥好沒吶!”平安見施藥這邊聚集的人越來越多,又扯一嗓子催道。
“好了好了,這就來了!”錢益把扔地上的蒲扇撿回來,認命地捏住鼻子努力扇起來。
今日來醫館的人雖然多,但都是些着涼發熱的,沒幾個重病,忙的時候腳不離地,閑下來也确實悶得慌,外面的天漸漸暗下去,人流也越來越小,直到夜完全來了,清安院裏只剩下他們四個人。
“葛公子,今日多謝你和錢公子了,近來入冬,染上風寒的人越來越多。”邢清章活動自己的手腕,摸索着扶桌站起來,由于坐的時辰太長,腰板僵住,站到一半險些又坐回去,雲既明就站他一旁,眼神自始至終沒離開過他,見他要倒,順勢伸手攬腰把他拉向自己,這才防止邢清章倒下去。
因為雲既明擁得大力,腰板僵硬的骨頭“嘎嘣”響了一聲,雲既明耳朵聽得清楚,雙腿又因為貧血猛站而不斷發抖,他伸住雙手憑本能抵住雲既明的胸膛。
胸腔裏跳動不停,一聲聲孔武有力,震得他手心酥麻,太熱了,手掌的冰涼被他胸膛的熱融化,酥麻感就顯得格外明顯。
他想收手,可又覺得兩人這樣怎麽做都不太合适,一時間僵在那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善淵,耳垂紅起來了。”他們二人離得近,雲既明幾乎能看到邢清章白皙透明耳垂裏的血管絲,還有耳垂外那層細軟的絨毛,因為紅潮,連白軟的絨毛都羞怯地縮起來,生怕被窺見太多。
熱氣噴在耳廓,熱潮不斷撺湧,邢清章抵在胸膛上的手用力,要将人推開,雲既明順勢放開,松開的手留戀般的在邢清章腰間摸一把,不知味地攢緊手指。
太瘦了......沒肉。
“善淵以後小心些。”雲既明瞧見邢清章臉上的紅暈都泛起來,一雙眸子沒丁點光澤,不知道在看哪裏,可憐兮兮,就善心大發,不打算在逗他,開口說話,想把方才的尴尬掩過去。
誰知道他這一句話激得邢清章臉更紅,幾乎要怒,只是一直壓着,抑止住打顫的聲音,說一聲:“多謝。”
雲既明習慣地擺手,擺完想起來人看不見,才說:“無妨。”
他來這幫忙也有半個月了,可這盲眼小大夫總是葛公子葛公子的叫,起初還沒熟悉自己這個換祖宗的姓,一天天總要讓他喊長洲,可這小大夫說什麽都不叫,淨拿些兩人還不熟的話來回他,漸漸地才發現小大夫看上去溫潤通透,彬彬有禮,實際上臉皮薄,不經逗。
邢清章心裏懊惱,自己總在這人面前丢臉,不自覺地擡手去捏自己的耳垂,似乎這樣才能出氣,越捏越狠。
手被溫熱包住,雲既明将他欺負耳垂的手拿下來,語氣裏似乎帶笑:“別揉,更紅了。”
邢清章把手抽出來,沒說話。
平安從後面走出來,手裏端着剛沏好的茶,錢益跟在他一旁,生怕小糯米團子一個不小心,燙到自己,不過平安倒是穩得很,沏茶倒茶一氣呵成,茶香濃郁,驅散開醫館的苦藥味。
“哥哥,喝茶吧。”平安糯着聲音喊。
邢清章點頭,轉身摸索過去,雲既明想扶他,手剛碰上邢清章的手臂,就被他拒絕,他也不尴尬,走在邢清章身旁。
“這天都黑了,大晚上喝茶?”雲既明與錢益對視一眼,只見錢益無奈攤手,看來他問過平安同樣的問題,只不過平安沒搭理他。
雲既明就轉向身旁的邢清章,柔聲問:“還睡不睡了?”
像是夫妻間平常的問話。
這聲音不大,撓得邢清章耳朵癢,耳垂像是要滴血,扶住桌沿的手指不自覺地蜷起來,指甲撓向桌面,聲音不大順心。
“習慣了。”雲既明沒多說,走過去接過平安遞來的茶,品一口,茶香冷冽自喉嚨湧進,邢清章才覺得喘過氣來。
“以前怎麽沒見你喝過?”雲既明不見外地給自己倒一杯,抿一口。
錢益見他這副斯文模樣翻了個白眼,喝酒都沒用抿的!
“以前你們走得晚,哥哥睡前才能抽空喝一杯,今日關店關得早,所以我才給哥哥泡上了。”平安說。
錢益不怎麽喜歡小孩,他覺得小孩又哭又鬧,煩人得很,不過平安這小子他就稀罕的不得了,人小鬼大聰明伶俐,模樣又好看地不得了,剛見面時他還把人家認成小姑娘了。
他沒忍住,伸手呼啦一把平安的圓腦袋,誇道:“你怎麽那麽乖呢。”
除去邢清章,平安最煩別人碰他腦袋,兩只手并用給他扒拉下去,梳好的頭被錢益揉得有些亂,他一板一眼地捋好,擡眸瞪罪魁禍首,糯着聲音威脅說:“別碰我頭!”
錢益見他捋好了,又呼啦一把,妥協說:“行行行,不碰不碰。”
一小一大來回鬧,邢清章聽在心裏,嘴角的笑意深了。
似乎太久沒有過這種日子了,從前在九原,邢雁鴻還小的時候,邢淩君就愛欺負他,邢雁鴻打不過,只能怒氣沖沖地來找他告狀......後來邢雁鴻也長大了,他來臨安閉關求學,撿到山裏的平安,那時的平安只有一小團,他抱在懷裏,一只手都能圈過來,在山上過了幾年還算平和的日子,邢清章有時想過,自己在山上待一輩子,有平安,有師父就夠了。
但世事難料,原本的制衡因為楚家那場突如其來的大火而發生變化,楚心樂的崛起又滅亡,琴川成了土匪流民的聚集地,擾亂中原堪堪維持的秩序,土匪流寇肆起,五家制衡變成了表面亮麗的瓷器,上面的裂紋已經肉眼可見,他的師父料想到這個結果,将他遣下山。
邢清章嘴角笑意淡了,他似乎沉入無邊無際地黑暗裏,悶頭将那杯茶一飲而盡,油燈映在那雙眸子裏,比房中任何一個人都要明亮。
師父,到底在想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小可愛們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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