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施家病

汝南的雨又不依不舍地下了大半個月,等最後一場雨停,冬也來了,地上的積水都變成冰渣渣,薄薄脆脆,被來往的人踩一腳,咯嘣碎了滿地。

楚心樂難得過了幾天清閑自在日子,雨天不願意出門,總在房間裏窩着,身子板都僵了,這些時日施恩擇把自己關在院子裏一直沒出來過,似乎在忙什麽要事,楚心樂怕招來橫禍,也沒叫人打聽。

玉蓮和青竹進來,一人手中拿一木盤,一個上面放被熱茶,另一個上面是個做工精巧的白瓷瓶,上面印了條吐信的毒蛇,是他們施家的圖騰,楚心樂沒見過這個瓷瓶,從榻上坐起來,等兩人走進,這才伸手拿去把玩。

“公子,該吃藥了。”玉蓮說。

“?”

楚心樂心說自己沒得什麽毛病,好端端的怎麽吃藥?

“這什麽藥?做什麽用的?”楚心樂随口問,拔開木塞自聞味,一股子血腥苦澀味往他鼻子裏鑽,一瞬間上頭,熏得他反胃。

玉蓮聽見這話不解,一想自家公子腦袋撞壞了,記不得從前的事,這才解釋說:“這藥是公子一直在吃的,主子送來的,吩咐過每年入冬後第十日服下一顆,沒說是管什麽的。”

玉蓮和青竹對視一眼,都不明白地搖頭。

“我就一直吃?”楚心樂握住瓷瓶的手指一頓,鼻腔裏撺滿了那股子腥味,腦袋嗡響,見玉蓮青竹二人聽話地點頭,他垂眸瞧瓷瓶上的圖騰,那只毒蛇露出尖銳的獠牙似乎擒住自己的脖頸,尖牙刺穿喉嚨,毒液一股股漫入。

太簡單了。

他就覺得一切太簡單了!

施恩擇怎麽會甘心任用一個庶子去制約施甄冥,施甄冥又怎麽會那麽輕易相信他,楚心樂還以為自己真有千般能耐,把這群人耍得團團轉,可事實上呢,這個傻子以前是傻白甜還是什麽!給他藥就吃?

楚心樂睜眼瞪上玉蓮青竹,兩個姑娘被楚心樂瞪得哆嗦。

“你們兩個真不知道這是什麽嗎?”他聲音冰冷,往常還算平和的一張臉第一次顯出怒意。

“這不是補身子的藥嗎,公子您告訴我們這是補藥啊。”青竹沒見過自家公子這般盛怒模樣,眼眶中淚水打轉,看上去有些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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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蓮也沒想到公子反應竟如此強烈,察覺出問題,急忙問:“公子難道覺出什麽不對?”

楚心樂沒說話,面無表情地把瓷瓶木塞扣好放回木盤上。

“我說這是補藥?”楚心樂問。

門窗未關,冷風自外面呼嘯進來,将床幔吹起來。

玉蓮肯定地點頭,實話實說:“是,公子将這藥視為稀世珍寶,命我和青竹好好擱起來,每年都會吃,今年我們見公子沒吩咐,以為公子一時間沒想起來,才把藥拿出來。”

楚心樂與她對視良久,見她句句屬實,這才無奈地嘆出口氣,把瓷瓶拿回來,朝兩人擺手,示意她們出去。

青竹玉蓮本來就是伺候公子的丫鬟,心中就算有千般疑問,也不好開口,只能把一塊塊石頭沉在心底,低頭聽吩咐做事。

等兩人出去,楚心樂煩躁地摸上鼻尖,習慣性的去摸索手腕上的玉镯子,可只摸到一片空。

以前他摸上玉镯就能靜下心來,那是他哥親手給他磨的,說是用來保平安,要楚心樂一直帶着,他最聽楚松存的話,自帶上就沒摘下來過,心裏沒底的時候就愛摸兩下,冰涼的觸感能将他的煩躁全都打消,可如今他重生到施葭銘身上,醒來就這麽孤苦伶仃一個身子,什麽都沒有。

楚心樂不願再去想這些煩心事,把瓷瓶往懷裏揣,起身出門,步入嚴寒之中,想出府物色個玉镯。

張嘴想叫塵凡,才想起來自己派人出去還沒回來。

自以為找了個能一起的伴兒,誰想到還是要一個人出門逛街,啧......

楚心樂蹙眉,周身的陰沉更重了。

身後樹葉被踩碎,楚心樂停住腳步,可身後窸窣聲響一直沒聽,袖中細針夾在指尖,驟然轉身——

風将碎葉殘渣推起,諾大的院子裏只有他一個人,若不是角落裏那塊餘出來的衣服,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楚心樂的幻覺。

這人跟蹤他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楚心樂原本不在意,可他今天氣不順,就想把這人逮出來收拾一頓。

“還藏,這麽大個人非得往那些小角落裏鑽,能擋住也就算了,露半個身子在外面,你當二公子眼瞎?”楚心樂心裏暴躁,嘴就把不住門,愛損人,管他是誰,先損一頓解氣再說。

見牆角的衣衫動了動,那人似乎還在猶豫不定。

“別猶豫了,想什麽呢,不出來我就喊人了。”楚心樂耐性不足,話裏全是不耐煩。

“別!別喊人......”最後一句話似乎把他激着了,那人喊出聲,知道自己聲音太大,又小回去,踱步走出來。

這人模樣看上去不大,比施葭銘還小,穿一身不算新的青色窄衫,冬季裏略顯單薄,可襯着他肩寬腿長,他比楚心樂高出些,和施甄冥差不多高,一雙眼睛完完全全随了施恩擇,不過沒施恩擇那麽狠毒,也沒施甄冥那般輕蔑,眼睛澄澈,像初入世俗的鹿崽,雙眸裏全是不安。

誰能想到這大個子居然比青竹還......不爺們。

“你誰啊?”楚心樂沒好氣地問,不過看他的模樣,倒是能猜出個大概。

那人聽到他這樣問一瞬間睜大眸子瞧他,滿臉的委屈,眼睛一瞬間憋紅了。

“二哥......你,你怎麽不記得我了......”他聲音裏打顫,聽得楚心樂也打顫,汗毛都立起來,比寒風還催人起雞皮疙瘩。

“你好好說話。”楚心樂倒吸一口涼氣,見人靠過來,不可察覺地朝後退一步。

“我......我在好好說話啊。”委屈到極點,豆大的淚珠順着眼眶往下掉,他瞧起來是真的委屈,還止不住抽氣。

楚心樂哪見過這種場面,以前哭哭啼啼的女人他都少見,別說哭哭啼啼的男人了。

“哎哎哎,別哭,你別哭......”

越哭越委屈,越哭越止不住。

“啊——”

幹脆扯開嗓門,哭得稀裏嘩啦,聲音更大,震開死寂的初冬,吵得楚心樂腦袋都要炸了。

他最煩的就是這種不能好好說話非得先哭一頓的人。

“閉嘴!”上前兩步扯住那人的前襟,擡頭瞪他。

這人見他生氣立馬閉嘴,還在小聲嗚咽。

楚心樂知道又要把自己說爛的話在再重複一遍,長話短說:“你二哥掉水裏撞上腦袋了,現在誰也不記得。”

那人這才慢慢停下抽噎聲,低頭看楚心樂,一把将人抱進懷裏,高興起來,說:“我就知道,二哥肯定不會不理我!”

他的力氣實在是太大,胸膛又像個火爐,施葭銘這小身板被他這樣勒着,險些喘不上氣,楚心樂瀕臨窒息的邊緣,用盡方法掙脫身上的枷鎖,一張臉泛血氣,終于在最後一口氣沒上來之前,這人放開他。

伸手粗魯地把臉上的淚抹幹淨,他才說:“是我啊,我是你三弟弟,施郝鳴啊。”

“......”

施恩擇這人整天煉丹制毒可能把腦子全用在那上面了,給自己兒子起的都是些什麽稀奇古怪的名字。

是好名......

果然是他娘的好名!

楚心樂此時也懶得跟他廢話,心裏燥火根本發洩不出去,在胸腔裏亂竄,他急着去挑镯子。

“二哥!二哥你去哪?”施郝鳴腿長,三兩步就攔住楚心樂的路,霸道地堵住這條小徑,急匆匆地問話。

“出門去!”楚心樂難得地把火撒出來,吼聲也大,震得一旁來往的下人侍女僵住身子不敢動彈,生怕自己走錯一步被二公子瞧見,命就跟着踩掉了。

施郝鳴似乎也沒料到自家二哥失憶後變得跟另一個人似的,以往二哥都溫潤極了,從不大聲說話,做事有條不紊,對他總是笑臉盈盈,他出身低賤,院子裏連個伺候的下人都沒有,還是二哥把自己的吃食點心分給他,對他那般好的二哥,怎麽說變就變了?

他嗚嗚咽咽不知道要說什麽。

楚心樂倒是最先反應過來,壓制下去心裏那股無名火,問:“你可知城中哪家首飾鋪子最合适?”

他的話鋒轉得太快,施郝鳴還沒想通上一個問題,便又有一個問題擺在眼前,似乎是個死路,他根本想不出來。

落寞地搖頭,他說:“二哥,我從來沒出過施府,外面什麽模樣,我都不清楚。”

楚心樂這才想起來施家那些惱人的家規,未經允許不得私自出府這一條,他可是沒白受那些苦。想到這,那晚模糊的記憶又湧上來,他明明感覺有人來過,給他擦淨身子換好衣裳,在他耳邊隐約說了什麽,可惜燒熱夾帶水霧把清明堵得嚴實,叫他怎麽也想不明白看不真切。

“二哥你問這個做什麽?”施郝鳴又問。

楚心樂思緒被他拉回來,百無聊賴地擺手,初冬的風太涼了,僅在外站上一會,連胳膊都僵了,呼出口白氣,他活動自己的手腕,剛才的暴躁如煙消散,仿佛從未出現過,又恢複那般順從淡漠模樣。

“罷了......”楚心樂腦中忽得繃緊一根弦,他笑起來,對施郝鳴說:“外面冷,随二哥進屋去吧。”

施郝鳴害怕現在的二哥,剛想搖頭拒絕,就被楚心樂鉗住手腕拉回屋中。

房門剛關上,楚心樂便從懷裏拿出那個瓷瓶,問:“你可知這是什麽?”

施郝鳴接過來,拔開木塞放到鼻前聞,僅聞一下就豁然開朗,說:“這是父親賜給咱們的藥。”

賜?

“做什麽用的?”楚心樂挑起眉,擡眼瞧他。

外面的風突然大了,呼嘯着從敞開的窗子朝裏撞,打的窗板亂響。

“二哥,你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這是楚心樂第一次看見他這副模樣,剛才那個哭哭啼啼的小男孩好像瞬間長大了,眉宇間是展不開的惆悵。

楚心樂似乎察覺出什麽,可他不敢亂想,也不容他亂想,再可怕的事他都見過,他深知沒什麽能比楚府的火海更能讓他戰栗,可此時的他說不出緣由,心髒在胸腔裏無情地敲打,像是要把肉給鑽爛了。

“二哥,”施郝鳴神情嚴肅,聲音似乎被呼嘯風聲掩過去,卻又鬼魅般鑽進耳邊,變成一股冰渣紮進血肉裏。

“我們施家人,生來就有一種渴望人血的病。”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小可愛們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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