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不合群的鷹

暮竹校完全繼承了謝氏的溫柔端莊,她懂事大方,嫁給楚松存之後,也就一年多,便有喜了。

從此家裏的飯桌上又多了一人,楚心樂也大方地把兩個鴨腿都給嫂嫂。

暮竹校很疼他,總誇他乖,說以後小松存出生了,一定要讓楚心樂帶他。

楚心樂拍拍胸膛,楚家他最小,所以他比誰都更期待自己小侄子的出生。

可這個以後,一直沒有來......

“二哥!”

施郝鳴的聲音把楚心樂拉回來。

“你怎麽老愣神,總是說着話就呆住,怎麽喊也不應。”施郝鳴似乎叫他好幾聲,終于憋不住喊了聲大的,看自己二哥回神了還抱怨兩句。

楚心樂呼出口氣,屋裏暖爐燒的熱,方才又一碗熱湯下肚,現在全身熱得慌,額間都泛出汗珠,油燈閃爍在他眼裏,像是裝滿碎星子,右眼下的小痣異常顯眼。

他沒回話,用筷子夾起施郝鳴放進自己碗裏的魚肉,吃了。

窗外的雪斷斷續續地下,堆滿屋頂,窗框,臺階,整個汝南裏,到處銀霜遍地,諾大的施府披上一層潔白的外衣,似乎真的如雪一般,潔白無暇,如璞玉一樣,元琢通透,但潛伏在冰雪下的肮髒正不斷蔓延。

臨安的冬終于來了,樹枝桠上一片葉子也不剩,各個像被抽幹的老人臉皮一樣半死不活,這些時日清院元裏的病人流民們越來越多,比起半月前要多出一半不止,平安送藥碗送的手直哆嗦,邢清章這邊也明顯急促起來,就連一貫作風清閑扇不離手的雲既明都破天荒的放下竹扇為人把脈。

屋裏的藥味更重了,錢益熟練地煽火熬藥,從前捂鼻子的帕子不知道何時被他扔到不遠處的地上,再也沒拾起來過。

這些流民都道四人是觀世音菩薩,是佛祖再世,是救人命的大好人,就連一大部分的富家子,也都佩服他們,時不時給人送銀子。

“快讓一讓!讓一讓!先救人啊!”兩個人一人架肩一人拖腿,将一個口吐白沫渾身抽搐的老頭擡進來,衆人紛紛讓開一條道,待人進去,又圍個水洩不通,前面的瞪大眼珠,後面的看不見,就伸長脖子。

“哥哥!這!這個人渾身哆嗦得厲害,嘴裏還不停地吐白沫子!還,還翻白眼!”平安做邢清章的眼,立刻将自己看到的說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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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清章聽平安描述完症狀,竟然一時找不到原因和方法,以前在山上,他聽師父講過數百種病情及其發作時的症狀,可面前這一種,他前所未聞。

他看不到,因此嗅覺聽覺異常靈敏,他甚至能清楚地聽到骨骼不斷抽拉而發出的“嘎嘣”聲,那聲音在敲打他的耳膜,一下又一下,想要擊碎他用恐懼與不安築起來的圍牆,邢清章開始變得焦躁,他蹲下身子,白衣衣擺委地,往常的溫潤細膩被一擊而散,他伸出兩只骨節分明的手,想去給他把脈,可他看不見,刺耳的聲音越來越強烈,與心髒的跳動形成共鳴,錘擊在胸腔裏,他也在抖,冷冬裏卻被汗浸濕了背上的衣,那手最終沒有把脈,而是摸上耳垂,不斷地捏。

平安的喊聲,周圍的鬧聲全被壓在骨骼聲下,在邢清章腦中抽離出。

他似乎溺進深海裏,不斷下沉,鼻口被鹹腥的海水灌滿,喘不過氣,可那骨骼聲像鬼,依舊環繞在自己耳邊,不肯放過他。

呼———

窒息感阻斷他思考的能力,雙手卻沒放開自己的耳垂。

“別捏。”溫熱包裹住他冰冷的手,帶着熱氣的聲音将他從冰冷的海水裏救出來,骨骼聲在那溫熱碰到自己的一瞬間消失,代替的是平安的喊聲以及周遭的嘈雜。

“再捏就要腫起來了。”聲音很清冽,可噴在耳邊的氣息卻燙得邢清章放松下來,他仿佛在無邊黑暗裏看到一團火,燃燒得猛烈,就在他眼前,在他身邊,要将他包裹在其中。

他迷戀這團火。

“放松,就按你平常的步子來,我做你的眼。”雲既明放開邢清章的右手,卻沒放開左手,一直緊攥在手心裏,說話時還故意收緊手指,捏一捏。

邢清章這才試探地伸出右手,想要去碰老頭的手腕。

手伸向半空被那熟悉的溫熱包裹,引導他摸住老頭的手腕,又放開。

平安想沖過去幫忙,他前面擠着幾個流民,奈何他現在個子還沒完全撺起來,只能硬擠,還沒伸胳膊,後領就被抓住。

錢益把他拽回來,說:“湊什麽熱鬧,你個小屁孩過去能幹嘛,在這裏老實待着。”

平安就沒被人看低過,瞬間不樂意了,伸手扒拉身後那只鉗住的他的手,喊道:“你才是幫倒忙,什麽都不懂你才該一邊待着去,放開我,我要找我哥!”

“啧,”錢益擡起另一只手朝他後腦勺一拍:“小孩子家家怎麽還會鬥嘴?一邊待着就一邊待着,走,你跟我一起一邊待着去。”說罷撈起到自己胸口的平安,朝角落一邊待着去。

邢清章把過脈,只覺得這人脈象紊亂,手腕間的抽搐如蝼蟻撕咬在邢清章的指尖。

“他除了平安描述的那些症狀,是否還有別的?”邢清章側臉,看模樣是在問雲既明。

雲既明眯眼仔細瞧看,沒落下一絲一寸,沉聲說:“面赤目強,吐舌閉齒,面唇俱青。”

一字一句說得很慢,似乎在思考。

邢清章收回手,摸索着探上老頭的口鼻,喃喃道:“氣短息數......是心痫。”

“平安!”他站起身,也不知道在朝哪喊,不過他的聲音不大,淹沒在人群裏,小得可憐,雲既明也起身,伸手拉住邢清章的手腕,大喊一聲:“錢益!平安!過來!”

他聲音低沉時顯得穩重,吼起來大有震人之勢,明明是命令二人過來,可怎麽聽都向暴躁地吼醫館裏那群叽喳不停的流民,本來慌張嘈雜的聲音被一嗓門壓下去,衆人眼色地讓路,叫錢益平安二人過來。

“哥!”平安後領子沒被放開,他告狀似的大喊。

然而狀還沒告完,邢清章就給他堵回去:“去熬藥!豬心一個,木耳二兩,生姜二兩,白礬一兩,幹棗十個,把豬心熬爛,快去!”

“哥!去哪弄豬心啊,李家屠戶的鋪子離這兩條街呢!”平安也急,其他藥材這裏都有,唯獨缺了主要的豬心,他也顧不得身後那只手,急得要落淚。

邢清章自下山第一次遇上這種事,心裏也沒底。

“從這去李家屠戶有近路,我熟,錢益,你和平安先去備其它藥材熬着,不出半個時辰我就回來。”雲既明終于放開邢清章發抖的手腕,松開前還安慰似的捏一下,他朝想要轉向他的邢清章一笑,也不管人看不看的見,披上大氅要往外走。

衣擺被人拉住,他回頭,看見那張溫和的面龐上是說不出的神情,像是擔心。

“外面雪大,路滑,就算騎馬來回最少也要一個時辰,你怎麽可能半個時辰......”邢清章不會說什麽關心話,說出來像質問。

還好雲既明自我感覺良好,聽不出質問的意味,亂拐彎走地讀懂邢清章的心思。

“放心,能回來。”他輕拍邢清章拉住自己的手,把衣擺扯回去,轉身出門。

可邢清章并沒有因為一句安慰而放下心,相反,平安錢益在後面熬藥,雲既明不在他身邊,他竟然有種說不出的空落落的依賴,可他立刻将之抛到腦後,地上的老頭還在呼嚕呼嚕地抽搐。

這偏方是師父教的,能夠壓制住這種病,可若是雲既明還沒趕回來,老頭就過去了怎麽辦?又或是藥熬出來,但沒有用又該怎麽辦?

師父要他下山,要他入世,要他去救黎民百姓,他不是神,也沒什麽大本事,可絕不能讓病人在自己眼前死了。

“平安,把我的針包拿過來!”邢清章蹲下身,喊道。

“啊!”平安一愣,面上的焦急變成擔憂,他猶豫不定,想勸邢清章:“哥,你的手已經......”

“拿來!快去。”邢清章打斷他,平安心知自己無法說服邢清章,小臉皺成一團,從角落箱櫥裏拿出一個繡白茶的針包,錢益邊煽火邊探頭瞧,那針包不算新,甚至破舊得洗不幹淨沉色,但是那株白茶與之格格不入,太新了,像是剛繡上去沒多久。

邢清章接過針包,這次并沒有再摸索,熟練地打開,手指自第一枚銀針上一一摸過,在第五根上停下,平安已經将桌上的油燈點亮拿過來,邢清章感覺到火光的熱,邊将那根銀針自油燈裏來回烤片刻,銀針的熱度傳向邢清章的指腹,他才伸出另一只手摸索上老頭的額頭,找準雙眉正中間的位置,按在那塊凸出的眉骨上,右手碾針,他看上去氣定神閑,可若仔細看,拿針的右手有些抖。

沒有片刻猶豫,邢清章施力刺進去,豆大的血珠一時間凝聚在眉間,邢清章眼疾手快拔出銀針,用食指與拇指指腹按壓眉心放血,複又取出一枚稍長的銀針,烤過火,左手摸上老頭枯瘦如柴的手臂,依次自犢鼻穴,曲池穴刺到筋的盡端,這種關刺法直刺四肢關節部,可使老頭的心痫引起的筋痹症得到舒緩,針刺進去一半,一滴血都未流出,可見邢清章針法功力深厚。

幾針下來,老頭已經好很多,嘴中不斷吐出的白沫子止住,不過身上還在抽,邢清章右手已經明顯在抖,還在山上的時候,他曾得老師親傳,針法更是深得真傳,不過那年平安貪玩,撞倒豎在牆壁邊的木頭,眼看躲閃不及,邢清章左手護住平安,伸出右手擋下那顆粗木棍,說是木棍,有兩棵小樹那般粗,砸下來的力道狠勁,邢清章本來就身子弱,抵抗不住,手也就自那落下毛病。

施針講究力道足而不狠,既要刺進厚重皮肉中,又要避開其餘部位直擊要害,對手腕的要求最苛刻。

邢清章顯然已經撐不住,平安那股子愧疚又來了,他拉住邢清章的衣擺,淚在眼眶裏打轉,頭腦又熱又冰。

眼見自己這傻哥哥沒有停手的欲望,竟然又拿出一針,按住老頭足踝後陰經穴又是一陣針。

不能再施針了!

再這樣下去,右手就是真的廢了!

“哥!”平安雙手扒住他,竭盡全力要阻止他自殘:“右手還要不要啊!”

邢清章臉上全是汗珠,濕淋淋的,順着清瘦的下巴往下滴,他的雙眸此刻比任何時候都要明亮,甚至要比原先擁有健康的手腕時還要明亮。

右手捏針,手腕支撐不住地打顫,邢清章松開緊咬的後牙,他的聲音孔武有力,他的眉宇間是解脫的自由,沒有雙目又怎樣呢,就算粉身碎骨,他也謹記老師的教導。

現在的他,拿起銀針的他,才是九原天空中,那只不合群的鷹。

只要這一針……

只需這一針。

“平安,松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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