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施針
周圍嘈雜聲都被這一句話壓下去,落雪自窗口斜進來,帶上無盡的冰寒。
平安握得更緊,死都不撒手。
邢清章使力掙脫,平安到底還是個孩子,力氣身子都還沒完全長開,哪能跟邢清章這麽個成年男子較量,僅是一個眨眼,邢清章就掙開束縛,呼氣凝神便要施針,可那只手腕抖得更狠。
鬓間的汗珠密密麻麻,若這一針成了......若這一針成了。
邢清章呼出的寒氣愈漸增多,露出的一截小臂上因過度用力而青筋暴起,可想而知,這厚重外衣籠罩下單薄的身子正緊繃起來,希望裏透出的畏怯扼制住他的喉嚨,連喘息似乎都變成奢侈。
平安拉不住,只能妥協地跪在一旁,一手舉油燈,另一只手無聲無息地抹淨眼角的淚,不停抽噎。
錢益根本無暇顧及那邊,這邊的藥都開了,幹棗要熬爛了,還得時不時注意藥罐裏水有沒有被燒幹,哪有心思去想那邊做什麽,只求爺爺告奶奶地盼雲既明那個說大話的真能趕過來。
大雪紛飛,寒氣逼人,這幾日陰沉悶慌,出去白日黑夜,根本瞧不出具體時辰。
銀針碰上腳板皮肉,邢清章還未使勁,手腕便被溫熱握住,微帶喘息的聲音自他耳邊響起,帶上濕涼的熟悉:“夠了,我回來了。”
雲既明眉眼間殘存着還未消融的冰雪,往日的懶散似是被冷風吹散,冰雪襯出他冷峻堅毅的面容,将帶血的豬心帕子遞給平安,順手接過平安手中的針包,握住邢清章的手沒松開,抽出他雙指捏緊的銀針,在油燈上烤過,插回針包中。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善淵。”雲既明垂眸瞧一眼症狀退散的老頭,安慰裏似乎帶些斥責,他話說得輕,捏住邢清章的手腕把人拽起來。
雲家善劍法,手腕骨是最重視的地方,他自然對此一清二楚,手指摩挲邢清章的手腕,筋骨柔脆,無法使力,他這手腕骨明顯不能再施針,可這人毫無自覺,若自己不及時趕回來,這瞎子說不定再糟蹋自己一只手。
雲既明呼出口白氣,冷寒環裹,他自冰天雪地中奔波來回,都壓抑不住心中此刻的怒火,胸腔悶熱,像個火爐越燒越旺,毫無溫度的雙眸盯住邢清章那張毫無自覺的無辜面龐。
邢清章掙紮着要抽手,連句解釋的話也不說。
得,火爐燒得更旺了。
雲既明松開手,眸子卻緊盯住逃回去的那只手,像蛇一樣呲溜躲進寬袖裏,找不見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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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解釋,我也不說話。
兩個人也不知道生的哪門子悶氣,誰也不搭理誰,守在老頭身邊,等藥熬好。
錢益藥湯都快熬成藥渣了,看見平安拿過來的豬心比看見自家兒子都親,趕忙要整個往裏塞。
“幹嘛!別搶啊。”平安手捧寶貝似的護着。
“快點放進去熬啊,你還寶貝它?”錢益脾氣急,一遇急事就更急,腦子都成一團漿糊。
“傻不傻你,這樣熬得熬到猴年馬月?切開啊。”
錢益活了十九年都想不到,自己被一個七歲的小屁孩笑話?這臉一瞬間不知道該往哪擱,但小屁孩說得也不錯,他也沒話反駁,揍也不行......又坐下拿起破蒲扇煽火。
心想顧善淵這個當哥的怎麽帶弟弟呢,早熟!
等平安切成碎塊,再熬起來就快太多,不出半個時辰,就把藥端上來給老頭子喂下,衆人跟看戲似的,甚至比看戲都精彩,又是施針又是豬心又是口吐白沫,瞧得一愣一愣,有滋有味。
一碗藥下去,邢清章估摸時候差不多,就要拔針,被雲既明攔住,結束兩人的冷戰:“我來吧。”
“你懂?”
雲既明似乎從這兩個字中聽出毫不掩飾的疑問茫然以及不加修飾的貶輕。
......我他娘被一個瞎子覺得一無是處?
沒回答,直接伸手拔針,快準狠,幾乎眨眼功夫,四肢腳板的銀針全部烤過火收回針包裏,針眼不算明顯,一滴血也沒流。
衆人皆看得目瞪口呆,錢益早就領略過雲家的快,倒是平安看向雲既明的眼神多了幾分仰慕。
邢清章沒聽到回答,不悅地皺眉,拉住邢清章的衣袖,又問一遍:“你懂嗎?”
“......”
老子針都拔完了......
不過雲既明沒說,轉身朝要開口的平安使個眼色,命其禁聲,打趣道:“不懂,還請善淵指教。”
“拔針要快......”邢清章覺得浪費時間,一搖頭,松開他,說:“罷了,還是我來吧。”
等他摸索過去,才發現銀針已經全被拔下。
“你......”邢清章才發覺自己被耍了,心裏惱火,可又不知該如何是好,擡手捏捏耳垂,站起身,沒再去管雲既明。
老頭由全身抽搐口吐白沫漸漸呼吸平穩,昏睡過去。
把他架來的兩人像是老頭的兒子,看見自家爹這副模樣心裏慌張,跪在親爹身旁,擡頭問邢清章:“這......我爹他,他......”
“無礙,只是暫時昏睡過去,不久後便會蘇醒。”雲既明恢複那副溫和模樣,不嫌疲憊地叮囑:“日後要好生照顧他,莫要沾染風寒,也不可再受刺激。”
“是,是!”兩人止不住磕頭,跟看見活菩薩一般感恩戴德道:“感謝顧大夫的大恩大德,感謝葛公子的大恩大德,日後只要有事,盡管來找我們,就算是刀山火海,我們也在所不辭!”
自那日起,這些流民乞丐都記住清安院的活菩薩顧大夫,也記住了菩薩身邊的葛公子,他們二人以及清安院,在這些人心裏,要比那些大世家們要讨喜得多。
天越來越冷,邢清章下山時帶的厚衣裳根本不足以抵禦風寒,他也沒多餘的錢財去給自己添衣裳,畢竟做一件大氅的銀子,能買回來的藥材,足夠應付過這個冬。
不過天一涼,他的腿腳總會僵硬很多,今日開門早,還沒什麽人來,平安在後面準備早飯,時不時傳來一聲噴嚏,邢清章搬過平安常坐的木凳,雙手扒住藥架,伸出一只手臂去夠最上面的木盒,不過他來回摸也沒碰着,以為自己個子不夠,又踮起腳尖。
所謂眼不見為淨,他自己看不到,也不知道這副架勢有多危險,不過要是讓其他人瞧見了,肯定要膽戰心驚一番。
邢清章不矮,一米八的清瘦個子襯得他玉樹臨風,不過在雲既明面前顯得小,但是算一算,他要比雲既明早生兩年,不過瞧不出來。
而雲既明進來,就看到這位“小巧”的瞎子腳下站一只到他膝蓋高的木凳,還不滿足地掂腳,扒住搖搖欲墜的藥架子,若是再用些力,人連藥架一起翻倒在地。
“你做什麽?”
邢清章拿藥專心,冷不丁地聽到身後那麽一句,吓得一個激靈,手沒扒住,腳下一滑,自木凳上仰過去。
心髒驟停,他張嘴吸了口冷氣,然而這口氣還沒吸完,結結實實地落入一個暖爐般的懷抱,烤得他有些熱,身上的冷汗全被烘幹。
“你也是夠能耐,一點也不老實,往藥架上爬什麽?”邢清章還沒從火爐裏緩回來,就聽見頭頂響起的聲音,他手扶在雲既明胸膛上,感覺到他說話時的震動,帶上一股麻意,沿着指尖小蛇一樣順着血液往心髒爬。
邢清章掙紮着要起來,雲既明也順他的意,把人松開。
“最上面放了人參,平安染上風寒,從昨夜就一直咳嗽不停,我想給他煮一根。”邢清章擡手捏一捏自己有些發熱的耳垂,想要用手指冰下去,誰知更熱了。
雲既明擡頭瞧一眼,喊:“錢益。”
錢益就知道這種苦力活輪到自己,翻了個白眼,走過來。
雲既明伸手接過錢益手中的東西,錢益便動作敏捷地踩凳拿下那個沉木方盒,打開一瞧,乖乖,三根人參呢!
“煮哪根?”雲既明問。
邢清章過去挨個摸一遍,挑出個時日最長的,遞給錢益,有禮地說聲:“多謝。”
錢益得令,去做自己的差事,熬藥。
“這個給你。”雲既明把手中東西遞給他。
大門敞開,屋外的寒風魚貫而入,瞬間裹挾邢清章。
“什麽?”他僵硬地伸出手去接,布料摸起來柔軟,并且厚實有重量,像是棉衣裳,他順着朝上摸,摸到微硬的毛草。
“這是......”
“大氅,我命人給你做的。”雲既明拿過來抖開,給他披上,厚實的溫度烘烤着邢清章,身邊傳來雲既明特有的清爽味道。
“我不要。”邢清章伸手要脫下來,雲既明霸道地把領繩系好,給他攏緊帽檐。
“老實穿着,總共就三根人參,難道你也想喝一根?”雲既明逗趣道。
這倒戳中邢清章內心的痛,他把人參放在藥架最高處,就是因為這三根人參是他這清安院裏唯一值錢的,怕被偷,才藏得那麽高。
“謝謝你......”邢清章沒再掙紮,不過模樣瞧起來有些別扭,他伸手捏上耳垂,雲既明瞧見了,也沒在意。
“長洲。”
雲既明收回的手一頓。
那聲音小如蠅蚊,不過聽在雲既明耳朵裏,異常清楚。
“你......”
這是小大夫第一次叫他的字,而不是葛公子葛公子的叫了,雲既明心裏仿佛通開股氣似的,哪哪都順得很,他輕笑着那折扇擺手,又忘了這人看不見,才說:“以後就這麽叫。”
今日來的流民不算多,倒是來了幾戶富家的下人來拿藥,畢竟那些大戶的小姐公子們身體虛,吹點風都能卧病在床三日。
待到天色已晚,雲既明伸了伸坐的酸痛的腰,起身喊上錢益要走。
剛要出門,邢清章喊住他,把一只木盒子遞給他,雲既明挑眉打開,發現是根靈芝,很眼熟,就是剩下兩根裏面的一個。
“你日日來幫忙,今日又送我大氅,我無以為報,這根人參,你拿着,和錢益兄弟煮湯喝了補補身子。”雲既明雙眸一直看向下,可油燈的火光映在他有些下垂的雙眸裏,熠熠生輝:“長洲,這也算是我和平安的心意。”
似乎怕他會拒絕,邢清章捏一下耳垂,又加上這麽一句話。
雲既明是想拒絕來着,不過聽到長洲二字,心情好,就收下了。
許是冬太冷,就連最繁華的長安街都顯出蕭瑟凄涼來。
雲既明懶得擡東西的手一路上拿着那塊木盒,直到回房間才放在裏屋桌上。
“查到什麽了?”他把大氅脫下挂在一旁衣架上。
“雲段目這幾日已經快把剩下的商鋪全部劃到自己名下,夫人那邊派來盯着的人這幾日沒再跟着,不過老爺派下去管理商鋪的幾個老人如今已經同雲段目不一心了。”錢益說。
“貪心不足蛇吞象,我這個弟弟啊,沒什麽能力,偏偏野心太大。”雲既明習慣地要扇扇子,但折扇被他放在木盒上,沒拿過來,他便摩挲手指,朝錢益說:“誰問你這了。”
“啊?那是?”
“邢清章,查到沒有?”
錢益面露難色,搖頭否認,說:“此人根本沒有蹤跡,而那位顧大夫也沒戶籍,想要查清,根本無從下手,不過,依我看,顧大夫不太像邢清章。”
“你能看出個什麽?你這雙眼就只能看看豐乳肥臀辨個貨色,除此之外就是擺設。”雲既明絲毫沒留臉面,鋪天蓋地一番嘲諷。
“......”錢益無語,明明面前這位嘲諷自己的人逛坊子更多。
“我看他的施針術倒有些眼熟。”雲既明眯起眼,像只餮足的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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