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追妻

豎日一早,楚心樂帶塵凡便自汝南啓程,身後跟幾十個施家兵,拉兩輛載藥的木質板車,除此之外,無人來送他,施郝鳴被勒令在府不可踏出一步,而施甄冥就更不用說。

楚心樂也不在意,沒作停留,進了馬車,命塵凡揚鞭。

馬車行遠了,旁邊不遠處的牆角裏才現出兩個黑影。

“主子,人都走遠了,咱們也回去吧,下雨了。”凜皓說着伸出手,手掌朝上,接幾滴零星小雨。

邢雁鴻面上瞧不出心情,雙眸緊盯住不遠處一行人消失的地方,一動不動。

凜皓見他這番模樣,沒再說話,收回手,筆直地立在邢雁鴻身旁。

“賞雨景,也是別有一番風味。”邢雁鴻神色恹恹,轉身從後門回自己府裏。

凜皓明知自己不該多嘴,卻還是沒忍住:“你要是舍不得那個二公子,跟去也無妨。”

邢雁鴻一個眼神壓過來,耳邊是淅瀝雨滴拍打房檐的清脆聲,他嗤笑一聲:“舍不得?凜皓,你那雙眼睛是該擦了還是腦袋該換了?我說了,方才心情好,出去賞雨景。”

“......”

凜皓哪敢反駁,欲言又止。

“讓你辦的事做的怎麽樣了?”邢雁鴻問。

凜皓思付良久,小心翼翼地說:“頸鏈已經按主子的吩咐做好了,就......”

“誰問你這了?”邢雁鴻毫無人性地打斷他,說:“我是問你阿翡今日如何?”

“......”凜皓心裏嘆口氣,面上依舊不茍言笑,回答說:“看過了,比往常活泛許多,施甄冥倒是沒去難為一條狼。”

邢雁鴻颔首,半晌沒說一句話,也不許凜皓退下,擡指摩挲嘴唇,屋裏的談話聲消失,只剩門外的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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估摸着一盞茶的功夫,邢雁鴻滿不在意地來一句:“頸鏈既然做好,就去拿給我吧。”

“......是。”

汝南與燕都離得不算近,楚心樂等人連夜趕了一整天才出孤鹜關,還要再趕一日才能到燕都,楚心樂不想在路上耽擱時間,但他這身子卻不允許,每到緊要關頭就掉鏈子。

馬車裏又悶又颠,楚心樂直想吐,整個腦袋暈眩,連嘴裏都是腹裏泛上來的酸味,手腳的冰竟然連湯婆子都暖不過來,楚心樂總要在心裏罵上施葭銘這破身子幾百遍,才覺得身子舒坦些。

眼見天已經黑透,衆人在距燕都不算遠的地方找到家驿館,将就一晚。

塵凡将楚心樂扶出馬車,想要将他送上樓去,再安置馬匹,楚心樂擺手拒絕,今日他們風餐露宿已經夠疲憊,現在最重要的就是休息。

楚心樂自己上樓進房間,連臉都沒洗,渾身像是灌滿鐵鉛,直接趴在榻上,動也不動。

上下眼皮打架,迷迷糊糊地就睡過去。

他以為自己睜開眼會站在楚府,可今日沒有,他在琅琊,面前是破到根本看不出原樣的草屋,李媽媽正在不遠處的河流邊上洗衣服。那時楚家被那場滔天大火淹沒,李媽媽帶他逃出來,兩人就一直委屈在這個小破屋裏。起初的楚心樂每日像個行屍走肉,每夜在榻上蒙起被褥失聲痛哭,是李媽媽在他最失意最迷茫的時候抓住他,她每日都要對楚心樂說:“老爺,夫人還有公子他們,不希望你去報仇,他們只要你活着。”

也許真是這每天都重複的話,真讓楚心樂打消掉報仇這個不切實際的念頭,他沒見過縱火人的臉,也不知道放火滅楚家滿門的到底有多少人。

他就這麽渾渾噩噩地混日子,從琅琊城的酒樓裏做小二,端茶遞水日複一日,聽說書的編故事罵琴川楚氏,死得絕死得妙,聽喝酒的談論楚家。

他們楚家被大火滅門,明明應該是最慘淡的,但所有人都在誇那場火燒得時機成熟,滅掉楚氏,就是替中原除了個大禍害。

“你這小鬼怎麽半死不活一副模樣?說書的難道說得不對?你告訴爺,楚家是不是該被滅。”那人大腹便便,酒喝高了,逮到人就想耍威風,從袖袋裏掏出一枚銅錢,仍在楚心樂面前,闊氣道:“你說,說得爺高興了,這錢就賞給你。”

楚心樂依舊保持端茶壺的動作,他弓腰站男子身邊,臭烘烘的酒味醺得他直反胃,那張少年面龐上粘了灰,配上他那身粗布破衣裳,顯得更下賤,他垂眸看地上那枚銅板,窗外的陽光灑進來,映得它閃閃發光。

“說話!啞巴嗎你是!”那人等得不耐煩,伸出那只胖得跟豬腿一樣的腳點點他。

楚心樂眼睛擡起,帶上他現在特有的笑,瞧起來令人親近,他說:“楚天令欺占民女,楚松存生性殘暴,楚家落得如今這副模樣,就是咎由自取,就是活該。”

他面上的笑更盛,深不見底的眼珠裏溺着自嘲,無邊的蔓延:“楚家死得好,楚家死得絕,楚家死得妙。”

“阿樂!”李漣漪見他站在不遠處愣神,手中洗衣不聽,朝他喊。

楚心樂回過神,應聲跑過去。

“不是說今晚要去看麒麟大街上的燈會嗎?怎麽回來了。”李漣漪将長發囫囵挽成低馬尾,參雜不少已經發白的灰絲,一縷發自後面滑下來,擋在她臉側,她豎起衣袖,手上全是凍瘡,初冬已至,河水就算沒凍住,也刺骨冰寒。

楚心樂也曾勸過,可李媽媽憑給人家洗衣裳掙幾枚銅錢,若是不洗,根本連每日的兩頓飯都弄不出來。

“不去了,都是他們小孩子愛玩的,沒意思。”楚心樂擺擺手。

李漣漪也不洗了,把衣裳團成球放進木盆裏,拿濕漉漉的手朝粗布裙上抹幾下,站起來,從袖子裏掏出兩枚銅錢,說:“是不是要錢才能進?兩個夠不夠,我這還有一些。”

少年的謊被看穿,耳根子不自覺紅起來,伸出舌頭舔舔幹澀的唇,強硬道:“不要銅錢,我就是覺得無聊,我不去。”

說罷朝回跑,自己進草屋裏,躺榻上發呆。

李漣漪沒立刻追上來,她将衣裳沖幹淨,曬在麻繩上,這才進去。

楚心樂擡眼看她,又垂下眸子,少年悶悶不樂,心事藏不住,全顯在臉上。

屋外黑下去,暮色迷蒙,顯出些許蕭條。

李漣漪點着油燈,走到楚心樂身前,委身蹲下,與他平視。

“今早出門還好好的,怎麽回來就成這樣?”李漣漪聲音很輕,似乎怕吵到楚心樂,不過就這麽一句話,像是打翻的醋,酸了楚心樂的鼻子。

“阿樂,告訴我,怎麽了。”李漣漪擡指輕柔地抹去少年滑下來的淚。

“李媽媽,他們,他們都說楚家咎由自取,他們......他們......”楚心樂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同白日在酒樓時判若兩人,他抽抽嗒嗒地吸鼻子,哭得薄眼皮泛起濃重的紅:“他們都說......說楚家該死......”

燭火暖黃色的光灑在楚心樂面上,将少年的無助脆弱血淋淋地抛出來,李漣漪逆光看他,擡手将少年擁進懷裏,一下下順着他顫抖抽泣的後背。

“他們一直......一直說......為什麽......我的家......不是家嗎......”這些時日的委屈終于全都爆發出來,他再也不是躲在被褥裏偷偷哭泣,撕心裂肺的哭喊像是心裏掙紮逃離的野獸,它們叫嚣着,蠻橫地,粗暴地要将楚心樂跳動的心撕成碎片。

“李媽媽......我這次真的沒有了......我沒有......爹娘......沒有哥......沒有嫂嫂......李媽媽......我姓楚的......可我沒家了......”他哭得呼吸困難,明明是那麽冷的夜,他卻滿頭滿身都是汗,滿臉的鼻涕眼淚。

李漣漪面上是詭異的平靜,她的眸子漆黑,眉眼間現出的蒼老并沒有遮擋住她的溫柔淩厲,她抿緊嘴,一句話不講,只是一下下安撫楚心樂的背。

“是我......是我害死他,活的......該是他......”

“阿樂。”

李漣漪終于開口,她的平靜只在聽到“害死他”時碎開幾道裂紋,可僅是眨眼間,又恢複原本模樣。

她扶住少年的雙肩,迫使楚心樂只是她的雙眼。

“是我......”楚心樂還在呢喃。

“阿樂!”李漣漪聲音突然加重,吓得楚心樂怔愣住,閉上嘴,可還是止不住的抽泣。

“冷靜下來了嗎?”李漣漪恢複那副柔和模樣,她直直盯住楚心樂的雙眼:“你沒有錯,這全都不是你的錯,你沒有任何必要去自責,你姓楚,你就是楚家的小兒子,你也是我李漣漪的兒子,人都要朝前看往前走,你不該糾結于過去,楚家沒有錯,錯的是那些可笑無用的規則,錯的是他們貪婪成性,沒人要你去報仇,那樣又和他們殘忍的殺戮有何區別,你該強大,你要強大,阿樂,我要你做自己的保護神。”

窗外蕭瑟的冬風刮出那年的初雪,下得痛快淋漓,一整夜都未停。

第二日,楚心樂又變成那副笑眯眯的模樣,昨晚那個無助怯弱的少年,好像随琅琊的那場初雪埋在地下,他以為自己會一輩子和李媽媽住在破草屋裏,做一輩子的酒樓小二。

直到那日遇到那個身姿挺拔的人,那是張高傲卻又稚氣未脫的臉,替他打跑那群混混,逆光站在他身前,低頭問他:“喂,你叫什麽?”

我叫什麽......

我叫阿樂。

我叫楚心樂。

我又叫施葭銘......

他睜開眼,瞳孔還未恢複焦距,臉頰上濕漉漉的,他擡指一抹,果然又哭了。

“怎麽每次見你都在做噩夢?你怎麽那麽愛哭?”

寂靜的夜被低沉的聲音劃破,楚心樂瞬間繃緊身子,猛地坐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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