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迷霧

“阿樂,你剛才跑哪去了?”楚松存知道他愛吃宴上的桂花糕,得空跑回後院,卻沒見着人影。

阿樂跑回來,伸手撓撓後腦勺,沒把剛才的事說出去,只說在院子裏待得悶,去外面轉轉,一個沒注意掉河裏。

楚松存讓他回去換衣裳,他沒聽,非說天氣悶,這樣舒服,拿過楚松存手裏的桂花糕,咬一口,軟糯混雜香甜在他嘴裏蔓延開。

“哥不是該在前院嗎,怎麽過來了?”阿樂問。

楚松存拗不過他,看今兒個天氣确實熱,把人領進屋子裏換上身幹淨衣裳,沒數落他。

“不過是些浮于表面的東西罷了,爹也只是為了維持幾家制衡。”楚松存輕嘆一口氣,拿過帕子提阿樂擦幹濕發,動作輕柔。

“哥,這些形式一定要做嗎?”他乖巧地任憑楚松存擦拭,小聲問。

擦拭的動作慢下來,身後的人沒說話,直到擦幹頭發,楚松存放下手中的帕子,他坐到一旁,擡頭看天上的星星,看了半晌,笑起來,昏暗的油燈勾勒出他側臉柔和溫暖的輪廓:“阿樂,你還小,有些事都不懂。”

“哥,那你呢,你都懂了?”他問。

楚松存似乎被這個問題問住了,望上夜空閃閃發亮的眸子垂下來,迷茫掩蓋住熠熠生輝,他的笑容沒減,看上去卻平添幾分無奈,許久後,他搖頭。

“世家之間的制衡不如你我想得那樣簡單,爹為此愁白了頭,他以為只要如此就能讓百姓們過上好日子。”楚松存閉上眼,輕且快地嗤笑一聲,嘆息顯得他更加憂愁:“可原本的規則似乎在分層,貧苦遺孤越來越多,而世家朱門卻霸道嚣張,視而不見。阿樂,世家之間真正的制衡太難了,那是要拼盡全力去掌控的天秤,也是我想做的事。”

“哥想要世家平衡?”

“不,阿樂,哥想要百姓安定。”夜空的星光照耀于他的側臉上,雀躍跳動的光芒又重新閃進他的雙眸中:“可要想百姓安定,就必須要平穩世家間的制衡......你還小,不用懂這些。”楚松存又重複這一句話。

他眼中的光并不是只有希望,阿樂看到,更多的,是孤身一人。

楚心樂聽不懂,世家制衡真的這麽重要嗎,就像邢雁鴻質問邢煙平的時候,可他并沒問出口,過分的親近與崇拜不允許他去質問自己的哥哥,不同于嚣張放肆的邢雁鴻,他被太多東西束縛住,以至于這般小心翼翼,只希望能夠和楚松存多待一會。

“好了,看這時辰也差不多了,我也該回前院送客了。”楚松存站起身,反手拍掉身後衣衫上的泥土,阿樂也跟着站起來,他的頭發已經半幹,長到腰間,襯得小臉白淨細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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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

“不好了!大公子!”李媽媽慌張地跑過來,打斷楚心樂的話:“前院出事了!夫人已經趕過去,要您快點過去!”她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噴薄出的慌亂凝重了周圍輕快的氣氛。

楚松存僅一瞬,面上的松快消失的無影無蹤,他邁開大步朝前院走,阿樂想也沒想要跟過去。

“阿樂!你在後院裏,哪都不準去!”楚松存的喝令像塊巨石擋在阿樂面前,他對于楚松存的話總是言聽計從。

李漣漪跟在阿樂身旁,諾大的後院裏只剩下他們兩個,方才的交心暢聊似乎是這沉重中輕快的一瞬,沒有任何反抗力的被強勁的黑暗漩渦絞碎。萬裏晴空的一天到了晚上更加悶熱,壓得人喘不過氣,天空悶雷緊貼頭皮炸響,這場瓢潑大雨,殘忍地把枝頭新抽的嫩芽打個稀爛。

流言總是長了翅膀般傳得飛快,只幾天的時間,琴川楚家楚天令侮辱殺害民女的事便受全中原惡罵。

第一個屍體是雲家下人在楚天令院中發現的,沒埋好,露出條血跡斑斑的手臂。

這事一瞬間驚動宴上衆人,他們先後又從楚家後牆下扒出幾具來,死法殘忍,皆是被抽幹血淩.辱後的貧困女子,所有世家皆親眼看見,楚家百口莫辯,一時間成為衆矢之的。

阿樂去找楚天令時,只進院子,就聽到屋裏傳來不算小的對峙聲,那是楚松存。

他靜默地走到屋前,裏面的人似乎正在氣頭,沒人注意到門口的小身影。

“這分明就是有人栽贓陷害!”楚松存此刻毫無在阿樂面前的溫和模樣,他直立在楚天令身前,父子兩人眉眼相像,身高也差不多,不過楚天令終究是老了,再怎麽像,也沒有楚松存那般少年的意氣風發。

“爹為什麽不解釋,就任憑全中原這樣看我們?!”他絕不相信自己的親爹會做出這樣喪盡天良之事。

楚天令神色自若,似乎根本沒有因為這件事而感到絲毫憤怒,他看着自己的兒子向自己表達強烈的不滿,卻無動于衷。

“孩子,你還小,這些事不懂。”楚天令自始至終沒有解釋,只有這麽一句話,這也是楚松存常對阿樂說的一句話。

楚松存的側臉在阿樂看來堅硬又冰冷,他所有的怒火轉為隐忍,所有的落寞委屈在此刻潮湧奔騰:“爹,你太令我失望了。”

曾經兩人約定要一同使百姓平安享樂的誓言脆弱的一碰就碎,親父子間的隔閡在這一刻變成無法彌補的鴻溝。

“存兒,不得對你爹無禮。”暮懷風本來站在一旁,看到這裏終于人不足插嘴喝止楚松存。

暮竹校挺着見懷的肚子上前拉住自己丈夫,在他手腕上輕捏一下,示意他不能這樣沖動。

楚松存看着自己的妻子,又看看自己母親,終于妥協地呼出口氣,跑出屋子,消失在黑暗的拐角處。

暮竹校向父母行李後,便被丫鬟扶出屋,去找楚松存。

阿樂從暗處出來,他依舊站在門口。

“為什麽不告訴存兒呢。”屋裏響起母親聲音。

楚天令緊繃的神色在這一刻緩和,他搖頭,嘆息地說:“這件事太複雜,今日的事就是對我的警告,他們在告訴我,不要妄想憑借一人之力做這只秤的操縱者,懷風,這是我該承受的,不然他們會做出更可怕的事,存兒的孩子還沒出世,樂兒他也還小,還有......”

他沒再接着往下說,只是搖頭,重複道:“這是我該受的。”

可楚天令終究還是糊塗了,他的妥協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幾天後,一場大火傳遍中原,它就這般湊巧又合時地吞沒楚家所有人,成了衆人口中上天對楚家這群惡魔的懲罰。

楚心樂怎麽也沒想到,他竟然還能在這時候聽到“春日宴”三個字。

“到時候各個世家都會來,二哥,你說是不是會很熱鬧啊,我長那麽大還沒見過熱鬧的場面......”施郝銘還在說,可楚心樂已經無心去聽。

“施郝銘。”楚心樂突然開口。

施郝銘閉上嘴,眨眼看自己二哥。

楚心樂擡手揉了揉脹痛的額角,嘆息着說:“二哥累了,想歇一會。”

“二哥你沒事吧。”施郝銘不放心地問。

楚心樂沒說話額,伸出手,手背朝外手掌朝內向施郝銘揮一揮,打發人走了。

屋外傳來幾人的笑聲,他看見塵凡霍剛他們玩得高興。

楚心樂把杯裏已經冷掉的半杯茶一飲而盡,蝕骨的寒冷要将他的五髒六腑全部凍成冰,春天的暖在他這裏消失殆盡,他與現在的一切格格不入。

“為什麽不跟你這弟弟直說?”楚心樂剛掀開簾子,就見自己踏上坐着個高大的身影,看樣子從一開始這人就在這裏。

楚心樂放下簾子,胃裏的冷茶讓他有些慌神,說:“邢家就是這麽教導?鑽屋還偷聽,怪不得要送到施家來受教。”

他習慣用這種諷刺尖銳的話去掩蓋自己內心的脆弱,他和塵凡并無兩樣,都是要用身上的刺去刺痛別人來保護自己。

“你和塵凡不愧是主仆。”邢雁鴻輕笑,看向楚心樂。

楚心樂動作一慢,這種努力掩藏自己卻被一眼看穿的感覺不好受,邢雁鴻對他,總能直擊要害。

“你不配說我的人,邢伯鸾,我上次說得還不夠明白嗎。”楚心樂連一貫的笑都懶得給他。

邢雁鴻心裏嘆氣,眼前這人和小時候完全不一樣,那時的明媚燦爛似乎全部停留在當時,除去這雙閃閃發光的眼,邢雁鴻幾乎以為自己認錯人。

“你當真不記得?”他話鋒一轉,突然的問題沒頭沒尾。

楚心樂顯然沒聽懂,問:“什麽意思?”

邢雁鴻沒說話,盯着他,自嘲地一笑,又搖頭,說:“你怎麽這樣小氣,一件事記到現在。”

“那可不,三公子,你不知道,我最記仇了,我能記一輩子呢。”楚心樂說話時咬緊後槽牙,話說的輕又重。

“易安啊,”邢雁鴻這聲喊得像在慰嘆:“你總是忽近忽遠,有些話,就該說出來。”

楚心樂似乎聽到什麽天大的笑話,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蓋過屋外的熱鬧聲,隐忍地發洩,直到眼角都笑出淚,他才停下,恢複那張冰冷的臉看邢雁鴻,歪頭說:“那些東西說出來有用嗎?哪有人會體諒你,世人都覺得別人的苦不堪一提,傷痛只能擱在自己心裏,慢慢琢磨。”

兩人離得近,邢雁鴻一伸手就抓住楚心樂的手腕,他旋身用力,雙手按在楚心樂雙肩上,頃刻間兩人就變換了位置,楚心樂坐在榻上,邢雁鴻彎腰瞧他。

邢雁鴻沒回他的話,看着那雙含情眼笑起來,狠戾的鷹眼又變成浸滿柔意的桃花眼,他的聲音不大,僅他們兩人能聽見,但剛硬的鷹崽正學着去安慰:“我這身高,和你吵架都要低頭。”

屋外的春意盎明媚和二人毫無關系,邢雁鴻像在安慰自己房裏的嬌妻。

“易安啊,我錯了,別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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