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心結

邢雁鴻見楚心樂睡熟了才離開,凜皓被他留在九原以備不時之需,赤霄睡足了,阿翡跟在赤霄身旁,他們穿過糧馬道回來時天還未亮,硝煙混雜着爆竹的味道彌漫在整個中原,新的一年已經到來,開春了,萬物複蘇之際的九原卻依然顯得蕭條。

邢雁鴻本想着靜悄悄地回來,卻看見黑夜下站立的身影,他與身後的馳焰山融在一起,在邢雁鴻看來原本高大的身軀此刻卻異常佝偻,在這茫茫深夜裏,邢雁鴻才第一次發覺,老爹是真的老了。

邢煙平見人過來,這才走上去,沒看邢雁鴻,而是轉而去摸赤霄的頭,捋順他被凍硬的毛發,說:“好久沒和鴻兒賽過馬了。”

邢雁鴻拉着缰繩,聽到這話手指一僵,說:“是啊,上次還是三年前呢。”

“來,讓老爹看看鴻兒的馬術有沒有長進。”邢煙平擡手指東南方的通天闕,在那下面立着一塊石碑,那是通天闕的标識:“我們來看看誰先到通天闕下!”

邢煙平說罷擡手吹哨,赤焰聞聲奔騰而來,邢煙平立刻翻身上馬,動作一氣呵成,在邢雁鴻面前嗖得竄出去,等邢雁鴻反應過來,邢煙平早就奔出去老遠,邢雁鴻立刻回神上馬,緊追在邢煙平身後。

沒多久便将拉開的距離重新縮短,邢煙平在前,邢雁鴻緊緊跟在後面,九原的兩只鷹正追逐翺翔,雄鷹展開翅膀想要一飛沖天,鷹崽露出和往常截然不同的野心,他要贏的欲望全部寫在臉上,手中的缰繩被捏緊,邢雁鴻狠狠夾擊馬腹,赤霄仰天長嘯猛然跨出一步。

在靠近石碑之時,邢雁鴻超過邢煙平,他的爆發力要遠高于邢煙平,甚至不只是爆發力,由于慣性,在他摸到石碑的那一刻赤霄并未停止,他卻緊緊扣住石碑,從赤霄背上躍下,翻身摔在荒淡的草地上。

他仰躺着看星空,全然不顧後背的疼痛大口喘着粗氣,好久沒有這樣酣暢淋漓的賽馬了,邢雁鴻被束縛的心在這一刻打開,汝南囚籠,運糧喂馬,他的淩雲雄心在被慢慢磨滅,又在慢慢增長,這是過于緊繃之下的松弛。

邢煙平跳下馬,挨着邢雁鴻坐下,仰頭瞧浩瀚的星空,呼出口長氣:“你娘從前就愛看星星。”

邢雁鴻聞此一頓,他對于娘親的記憶太過稀少,甚至于接近于零,娘親在生下他時,還未滿月便離去,他有很長一段時間恨他娘為何如此狠心,又有很長一段時間恨他自己是不是根本不該出生。

邢家的三個孩子各有各的心事,邢煙平說白了就是一介武夫,他不比自家夫人細膩,無法承擔起天秤的平衡作用,邢清章對自己的誤解也就是從夫人死後開始,而他卻解釋不了一句話,以至于自己的大兒子如今都不與自己聯系。

邢淩君雖說像男子一樣善戰,可她畢竟是女子,有着女兒家特有的細膩心思,所以她毅然決然地承擔起維護九原的重擔,原本愛繡帕子的她忍痛扔掉手中的針線拿起大刀轉身拼搏沙場。

而自己與鴻兒的心結,邢煙平知道,他必須要自己去解開。

“我從未看不起你的大哥,鴻兒,你們三人都是我的驕傲,是你母親送給我的禮物,是她留在九原最真誠的祝福。”

邢雁鴻枕在頭底的手不斷握緊,他在邢煙平的話中聽出和老爹全然不同的心境,他本以為老爹将大哥趕走是無可奈何,可現在他才知道,那是故意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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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兒不該拘泥于九原,他要做的是更加美好的事,而你,鴻兒,當初将你送進汝南......”九原的鷹王征戰沙場戰無不勝,在這一刻,面對自己的小兒子,竟然有了想要退縮的信念,想要說出的話變得燙嘴。

“老爹......我都知道。”原本悶不吭聲的邢雁鴻接過邢煙平的話:“那時的我待在九原根本不會......”

“你太容易動怒了鴻兒,并且性格張揚高傲,我老了,我們要對你二姐公平點,女子本就不該征戰沙場,她們要相夫教子。”邢煙平說得隐晦,卻讓邢雁鴻鼻頭發酸。

“我們生于九原,在廣闊的草原上長大,是最自由的雄鷹,不管男女老少,各個都是烈日曬出來的铮铮鐵骨,通天闕和馳焰山給了我們最好的防備,蠻夷無法從東面攻進來,我們不能白廢老天的賞賜,我們要保中原的一世太平。”邢煙平撐得手臂發酸,他索性不再使力,和邢雁鴻肩并肩躺下,許久才說:“讓你運糧确實是老爹的主意。”

邢雁鴻點頭,但他沒問這樣做的目的,而邢煙平也沒有回答,他們默契十足地仰望星空,一瞬間閉口不談。

“那個楚心樂......”邢煙平感覺到身邊的小兒子松開的神經立馬再次繃緊。

“怎麽了?”邢雁鴻問。

邢煙平不是沒有去過琴川,他在楚家被滅門後去查過,全府無一人生還,雖是被火燒死,但除去看不清臉之外,每個人的身體都沒被燒爛,他算過,人數正好,所以若鴻兒喜歡的那人是楚心樂的話,那在楚府被燒死的會是誰?若在楚府被燒死的才是楚心樂,那現在這個自稱楚心樂的人又是誰?

“你能斷定他就是三年前的大鬼王嗎?”邢煙平問。

邢雁鴻思付良久,說:“他的舉止行為和三年前的一模一樣,而且易安肯定不會騙我,老爹,到底怎麽了?”邢雁鴻發覺出不對勁,又問一遍。

邢煙平坐起身,說:“他——”

“不好了!!!主子!!蠻人偷襲了我們西邊的指揮部,将軍所在的東面也遭襲擊,快,快撐不住了!”

邢煙平聽此立刻起身,翻上赤焰往回趕,邢雁鴻拉過赤霄跟在邢煙平身後。

邢煙平身上的盔甲脫下來還未放冷,就又穿好,邢雁鴻在他身後,剛想張口随他一同去,便被他制止住:“你守城!我和杏菖去!”

邢淩君在和邢煙平用過晚膳後便回指揮部,本來以為新年第一天怎樣都能安穩一些,誰知道胡歌竟然趁所有人防備心降低之時攻過來!

邢雁鴻本想再說幾句跟過去,但邢煙平态度堅決,他沒給邢雁鴻一絲一毫的猶豫,騎馬便帶領邢鷹軍們出城,凜皓跟在邢雁鴻身後,他能清楚地看清自家主子挺立起的背,邢雁鴻在緊張。

前線打得熱火朝天,可他們守城的卻沒有放下心,他們着急地等待,天漸漸亮起來,新年的第一場雪下起來了,又大又急,沒多久便白了地。

城門打開時,邢雁鴻立刻起身望過去,卻看見邢淩君完好無損地騎馬歸來,身後帶着一隊邢鷹軍。

“你......”邢雁鴻右眼皮毫無由來地跳了幾下,他剛要開口,就聽見邢淩君問:“老爹呢?”

邢雁鴻說:“有人來報說你在東面中了埋伏,老爹帶人前去支援。”

鵝毛大雪模糊掉邢雁鴻的雙眼,但他依然能看清邢淩君皺緊的眉頭和越來越冰的臉:“我接到消息說老爹在西面防守不住,趕過去時卻未見老爹身影。”

她的話像是終于找到眼皮跳動的原由,邢雁鴻立刻翻身上馬,邢淩君也有所察覺,但她還未阻攔,只見邢雁鴻一騎絕塵直接出了城門向東面去。

距離老爹離開已經過了将近三個時辰,沒有一個兵趕回來禀報,這意味着什麽,邢雁鴻不敢去想,紛紛大雪揉進邢雁鴻的雙眼,又融化,混合着滾燙流出,滑下邢雁鴻早就沒有知覺的臉。

他穿的不多,也沒穿任何盔甲,但大雪擋路,這條路變得泥濘冰滑,從前拉着百石糧草從此過都沒覺得有這般長,等他到達,身上早已蒙上一層雪,他無暇顧及,已被眼前的景象僵住身子,甚至不知道是怎麽下的馬。

東面的指揮營變成一片廢墟,大雪掩蓋住遍地的屍體,除去依舊飄渺的硝煙,這裏似乎平和安靜的像是什麽都沒發生。

邢雁鴻趿着厚雪彎腰扒過去,那些全是邢鷹軍,他們混着鮮血被大雪淹沒,無一生還。邢雁鴻不相信,他扒得手指沒有知覺,翻過一個個屍體查看。

沒有......沒有......還是沒有!

九原上翺翔馳騁的鷹崽第一次感到無助,他的淚控制不住從眼眶中下滑,一張張都是熟悉的臉,可一張張都不是邢雁鴻希望看到的臉,寒冷近乎吞噬他的骨骼,他雙唇發白,濃黑的眉毛沾上雪,像是一瞬間白了頭。

他從後方扒到前方,絕望痛苦浮現在猙獰的面龐上,皚皚白雪隐去他這一路的蹤跡,他跪在雪地中,萬裏沉寂,他依舊不認命地扒着,後面趕來的邢淩君見狀立刻上去要把他拉起來。

邢雁鴻甩開她的手,依舊俯身在雪地裏。

“邢雁鴻!”邢淩君嘶啞着嗓子大喊,她的雙眼泛紅,卻沒哭:“你起來,你給我起來!”

“放開我!”邢雁鴻的吼聲震徹雲霄,他哆嗦着雙臂扒開厚實的雪,再次翻過來一個人,卻發現那是杏菖。

杏菖傷得不算重,被邢雁鴻打昏埋在屍體裏,可等他醒來已經被大雪掩埋,想動也沒有力氣。

“我老爹呢?”邢雁鴻不管他傷勢如何,拽起他瞪大雙眼問。

見人張着嘴沒出聲,又大吼一句:“我老爹呢!!!”

杏菖咽了口唾沫,看向一旁的邢淩君,一瞬間紅了眼,虛弱地說:“我們中了埋伏,胡特他手中有種毒像煙一樣,點燃之後我們就渾身無力,根本,根本無法抵抗,大帥,大帥他,他被胡特帶走了。”

邢雁鴻松開杏菖站起身,吹哨将赤霄喚過來便要上馬,卻被邢淩君拉住:“你冷靜點,這明顯就是陷阱。”

“我怎麽冷靜!老爹在他們手裏!”邢雁鴻喊。

杏菖倒在雪中,面上的淚根本無力拭去,他猛地大哭起來,跟在邢淩君身邊成熟隐忍的指揮使此刻竟然只會哭。

“我看見了......我看見了......胡特在帶走大帥前,抹了他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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