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燕十三爺(上)
清風緩緩拂過潇潇竹林,林間葉下婆娑斑駁,叢叢薅草茂密繁盛,偶有細腿兒肥呼呼的花衣竹雞在其間動彈跳躍個不停,生怕人不知道它在哪兒。
世道多艱,這山間的小生靈卻未必困苦。
中年阿叔模樣的人嘆了一口氣,從對卦懷裏掏出一封信箋,把信封上的落字看了又看,接着小心翼翼地原樣折疊回去放好。他擡頭望了一眼泛烏的天空,山雨欲來,空氣中無限的粘稠沉悶,讓人胸口止不住地發慌。
此行怕是難啊!
大山裏的天氣沒有見識過的人不會曉得它有多麽離奇。一道嶺子上去,陰嶺大雨傾盆,陽嶺和風暖陽。又或者前一刻是雨下一秒便放了晴,更有甚者,幹幹脆脆就一邊晴空萬裏普照一邊洋洋灑灑的落水不停。
阿叔彎下腰緊了緊沾滿了草籽與泥灰的綁腿,黑而大的一雙老手上老繭疊着密密的新傷——都是給草木割刺來的。他扯過灰撲撲的對卦下擺在臉上一抹,幹脆利落地去了汗水,繼續向前,毫無畏懼。
透過挂在松枝上一只長腳花橙黑蛛所織的蜘蛛網,可以隐隐約約地捕捉到藏在阿叔懷裏那封信的與信人之名的部分。
一個廿字頭,半個北,半個口。
合起來就是小半個“燕”字。
那應該是一個很重要的人,至少送信阿叔是這樣想的。
這是一封必須送到的信。
山嶺南城,雖在山圍之中,卻是南北樞紐要道,為古來兵家必争之地。
寫信的那個書生在遣阿叔來送這一封信前,獨自一人在滴水的檐下背手空觀,看着水一滴滴地打在灰石板上,濺起剔透的漣漪,過了許久方才吐出一句使人如墜雲裏霧裏的話。
“君向潇湘,我向秦。”
書生的話音未落,人卻已經回了房,揮毫落筆,寫下幾行肺腑之言。狠一狠心,擲筆,吹幹墨痕,往日奔放豪邁的字跡,這時卻有一種近鄉情更怯的流連哀婉。
聽說這個很有威嚴的書生是因為觸怒了皇帝而被流放到他們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去的。
信甫一封好就被書生鄭重地交到阿叔手裏,再三叮囑,再四交代。
【務必要送到南城燕十三爺手上,本人親啓!】
阿叔暗暗思索了一路,這個燕十三爺究竟是何方神聖?
燕十三爺不來自何方,更不是神聖。
他是南城護衛鄉鄰的縣衛,說是縣衛但頂了天是個不成器的小芝麻混子,還是街頭連保護費都輪不上收的那種!
可是,現在不過一個亂世,生逢亂世得明白一個理。
拳頭大的有肉吃。
南城百姓誰知道什勞子管事?但燕十三爺的名號放在南城,那就是皇帝老兒的禦令!
燕十三并不是這位神似地痞流氓無賴的本名,而僅僅是同僚侪介間的一個诨號。
然而,有一點卻是永遠不會錯的,能在這個亂世裏被尊稱上一聲“爺”的,絕對算得上一個人物,無論過去将來生前身後。
送信阿叔跟着運水的桶車進了城,冒着生命危險翻牆溜進了打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傻子才會走錯的燕十三爺的院子,在沒有落鎖的書房裏晃悠了三圈,壓好一張字條,轉身就跑。
他翻牆的時候還一邊翻一邊納悶兒,這個燕十三爺好歹也算是個人物,怎麽住的地方如此不講究?不說巡邏隊裏三層外三層,瞧瞧這牆頭!矮不說!還特地安安穩穩地在兩邊都用青磚搭好了落腳的平臺,一副恨不得人天天來爬牆的架勢!
稀奇的很。
傳聞裏燕十三爺忙得跟個陀螺似的,既要日常巡視守衛鄉鄰,又要喚部下來親切關心生計,而且還要把着南城百裏大大小小的事情,給鄰裏妯娌間雞毛蒜皮的小事兒斷一個清楚明白。
聽起來是真的忙。
實際上——
“啊……小哥哥……不要……嗯……”
趴在桌案上滿頭長發妖嬈地散亂着的青年慘叫一聲,條件反射地躬身一滾,躲開那雙作亂的修長大手的摧殘,筆直地平摔在了地面上。
桌案跟前如松如柏一般挺立着一名青年,薄唇微抿,面容冰結卻依舊美好如斯,讓人幾乎想要把整個世界都捧到他面前獻上。
“大人,自重。”
這位行為舉止都很容易讓人想入非非的長發青年正是燕十三,不過是推個背而已,就已經演了一場大戲。
南城燕十三爺,縣衛,敬業愛民勞動模範,卻有着一頭長發及腰,眼含桃花,右眼尾角一顆細小雪白的淚痣,看起來在這個世界上不能有誰比他更不正經了。
可他依然是南城無法動搖的主宰,至今已經過了七載。
亂世裏的七年,七個春秋,足夠發生太多滄海桑田的變化了。
摔倒在地的燕十三委委屈屈地坐了起來,擡頭看向那位站在桌案前一臉冷漠的青年,眼睛裏霧氣騰騰,控訴般嬌弱道:“卿卿……”
青年的心弦莫名地一緊,他忍不住擡起手擋住自己的眼睛,深吸一口氣道:“大人,我是來報效大家的,不是來給你作捶腿小厮的!已經三個月了,你,已經讓我跟着你四處瞎晃了三個月!”
言及激昂之處,他放下手,猝不及防地見到燕十三半跪于地眼中波光漣漣地咬着下唇盯着自己。對視一秒,他果斷認輸,背過身去,眼不見心不煩。
“……還有,我叫卿尚德。不叫卿卿,不叫尚尚,更不叫德德!”
午後的陽光微醺,斜斜地經由一扇半弧形的小窗玻璃帶入室中,照耀得滿室輝煌。
良久無人回應。
卿尚德微微皺了皺濃墨眉頭,他自然地回頭,卻正正好被蓄謀已久的燕十三抱了個滿懷。
燕十三心情極好地勾起唇角,趁着對方掙紮的功夫,反手一個擒拿卡住了卿尚德的肌肉關節,單手将他壓往窗臺上,兩個人緊密地交疊在一起,沒有絲毫縫隙。
燕十三強行趴在他的肩頭,難得地正常道:“看下面。”
卿尚德耳畔熱息滾滾,霎時紅了個透,聞言停止掙紮,朝燕十三壓在另一邊肩膀上的手所指的方向看去。
這不看不要緊。
一看——還是不要緊。
只是尋常的護衛訓練罷了,跟平常的日子也沒有什麽不同。
“看什麽?”卿尚德被他壓在下面自然沒好氣道。
燕十三眯起眼睛笑了笑,陽光下那顆小白痣仿佛會發光,長長的鬓邊青絲落在卿尚德的後脖子裏,蹭得人惱火無比。
“他們有他們的教法。至于你?我當然要手把手地教呀——小卿卿……”燕十三蔫壞地在卿尚德的左耳邊喘了兩口暧昧的熱氣,“我把我的畢生精華都給你……好不好嘛……”
“……”
卿尚德沉下一口氣,腹部借力,對着燕十三的小腹一個肘擊,強行掀開了對方的身體。
燕十三悶哼一聲,倒退兩步。他萬萬沒想到這小子居然敢這樣反抗自己,躬身捂着被打中的地方,長發垂落臉頰,霎時冒出幾滴冷汗。
卿尚德頭也不回,丢下一句“我不明白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大步流星地走向緊閉的門口。
燕十三當即冷聲道:“你自己心裏有數。”
卿尚德的腳步幾不可察地滞了一瞬,接着更快地一把拉開門,摔門離開了這個房間。
他沒有聽見燕十三最後的自言自語。
——“這小子……嘶……還真是天生神力……可造之才啊……”
空蕩蕩的回廊,因為是操練時間,所以沒有什麽人來往。
卿尚德低頭似乎是在看粗制濫造的硬質地面上那些詭谲離奇的紋路,事實上卻是完全的放空。眼神沒有焦點,眼底洶湧的思緒被羽睫的陰影所遮蔽。
他不是北邊來的逃民。
他其實跟那個中年阿叔是一路的人。
奈何運氣不好,逃跑的時候不小心摔了一跤,恰恰掉進了暗河之中,誰知道九死一生地逃了出來就到了這個南城。
若是正常情況下,他早就該上路了。
可是,他遇見了一個人。
不是燕十三,而是他們的總聯絡上官。
總聯絡上官也在南城,西歸時路過此地,順便來勸說一個人。
現在這個人,才是燕十三。
【十三之才,是我在南府同窗裏所見最奇絕的……若能得此不世帥才,怕是帝國之流不足為懼,光我大周指日可待。】
這位總聯絡上官于他有再造師恩,卿尚德當時便答應了對方,暫且留下來試上一試。
但講道理,他在這位“十三爺”身邊隐姓埋名假裝一個落難者,服從燕十三的亂七八糟的命令安排貼身了三個月,除了知道其格鬥技巧極其高超外,一無所知。
不,或許還有打死也不正經這一點。
卿尚德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唉。
他整了整着裝,邁着端正的步子,離開了走廊。
……
夜深,人靜。
酒樓裏的場子總算是散了。
小二抹着布一桌桌杯盤狼藉的擦了過去,龍飛鳳舞,顯然是早已習慣了這種作息,沒有半點不精神。
最後樓臺上只剩下了一桌。
這一桌只有一個人。
這個人,哪怕喝到夜盡天明,小二也不敢在他面前露出半分不滿。
在南城,十三爺就算是看上了哪家的黃花大閨女,誰敢不讓他娶呀?即使是做小的呢!
能單槍匹馬地幹翻一窩山頭悍匪的男人就是爺們了,更何況他十三爺是白手起家端了南城八方悍匪肅清了交通要道的頂天爺們兒!
不過,真要說起來……小二歪在櫃後暗忖,十三爺還是打着光棍呢吧?
啧啧,可憐見的,難怪要在酒樓裏賴着不走,原來是家裏沒個熱乎的貼心可人兒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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